一缕幽香
文人墨客习惯将东方的广大土地喻为一条巨龙,舞动着神秘与妖娆,它身上既残留着血雨腥风的争斗,亦传诵着凄美绝艳的传奇。当大清铁蹄主宰巨龙的身躯与意识的时候,它注定要将鲜红的花蕾慢慢绽放,有情有义,亦有无可奈何的悲凉,所以皇太极为宸妃痛彻心扉;孝庄无法还予多尔衮同样的痴情;顺治留不住董鄂妃残落的花魂,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历史的硝烟中,被尽数抹杀、吞噬,最终化成晶莹的泪珠,遗落在那个即将诞生的纯净生命上。如果当时他能够自己选择的话,他会接受这样的命运吗?
不会!
就宛如贾宝玉一样,他来凡尘俗世只是为了享受荣华与绝美,没想到在其背后纵是悲凉感伤,所以他最终宁愿化为风雪青烟,亦不愿眷恋薛宝钗的一世柔情。
红楼一梦,梦如人生。梦的开始,每一个小生命都没有选择的权利,当漫天风雪洒落那栋富丽堂皇的庭院时,伴着啼哭,历史的大门悄然而开,文坛墨史上的传奇因为这个人而演绎到了极致。
他叫纳兰性德,公元1655年1月19日出生在纳兰家族,那是清朝初期满族中几大姓氏里最风光、最有权势的家族,被后世称为“叶赫那拉氏”,他的曾祖父金台石,在战火硝烟中树立起高贵的旗帜,用血与泪撰写着惊天地、泣鬼神的传奇故事。
时光易逝,曾经的风霜在滚滚红尘中变成淡淡墨香,我们耳边虽然仍残留着战场上浩瀚的厮杀声,却已看不到逐鹿英雄脸上那抹无悔的豪迈。金台石死在努尔哈赤的刀下,他的妹妹孟古格格生下即将继承大统的孩子——皇太极。恩恩怨怨,谁人算得清,当叶赫氏后人枕着父辈的心血,屈服于清王朝的刀光铁蹄时,他们眼中没有屈辱与悲凉,他们依着皇亲国戚的贵族身份,终日昂着头,顶着高贵的光环,恣意挥霍纸醉金迷的辉煌。
或许这就叫历史,在发黄的书页里,在岁月的年轮中,演绎了凡尘俗世的恩怨情仇,没有人回得了头,亦无人能够更改。在血与泪,哭与笑里,时光如梭,岁月无痕,清晨的风轻轻吹起迷离的雾气,我们已经站在高高的山冈上,细读历史风华,我们应该记得有个纯净的生命,用他的旷世才华,多情风骨,拨动了大清王朝那根深幽冰冷的弦。
纳兰性德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纳兰明珠,康熙年间名噪一时的重臣,官居内阁十三年,在平定三藩,收复台湾,抗御外敌等重大事件中都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谓权倾朝野,无人能及。他的母亲是阿济格的第五个女儿,一品诰命夫人。这位爱新觉罗氏与明珠的婚姻在当时亦被称为一段传奇。
阿济格是多尔衮的亲哥哥,一生战功赫赫却缺少政治谋略。多尔衮死后,他企图摄政,被削爵幽禁,顺治帝刚亲政便宣布了多尔衮的十二大罪状,为绝后患,又将阿济格及其已获亲王爵位的第三子劳亲赐死,次子镇国公傅勒赫削除宗籍,其余子嗣均贬为庶人。
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那个时候被演绎成高潮。曾经把酒言欢的朋友一哄而散,对阿济格的后人都是闪避唯恐不及,无人敢近,只有明珠冒着极大的风险娶了爱新觉罗氏,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绝不会是自己官场上扶摇直上的阶梯,或许还会带来渔网之灾,但他还是冒险做了,就像一阵温暖人心的风,吹散了权贵之间亲情的渺然,吹散了血雨腥风的凄凉。
人们都说帝王将相家,亲情单薄如纸,所以有了曹丕叫曹植写《七步诗》的凄惨;有了李世民血溅玄武门的坚毅;更有了顺治帝将开国功臣多尔衮挫骨扬灰的绝然。曾经鲜活的面容变成一座座荒寒的孤冢,历史风化在最后一个封建王朝下,被铁蹄践踏得面目全非,然而好景不长,那个风光无限的大清帝国被八国联军火烧了老祖宗留下的千古名园。
是悲哀,还是命中注定?这一刻你是否会倒抽一口冷气,感觉到世事的无常,其实又何必呢?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历史的长河奔流不息,绝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悲凉而在手指间停滞不前,它喧哗着,奔腾着,每一个声音似乎都在诉说着亘古不变的道理,那就是帝王家的生存之道,他们都懂得只有自己得权了,呼风唤雨了,才是最踏实可信的。
他们自小虽锦衣玉食,生命却时时刻刻被权与利威胁着,亲眼看过太多宫廷的争斗,亲身品味了过多的人世纷争,他们的心会变得越来越麻木冷漠,他们穿着最华丽的衣服,面带最优雅的微笑,却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冷漠的人。这不能一律否决说是错的,但是我却为这个不是错的错而满腹悲凉。
曾经风光无限的紫禁城,如今已经成为虚空的城池,沐浴着清晨的阳光,迎来络绎不绝的游客,枕着静夜的寒星,守护亡灵的徘徊。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都在历史发黄的书页中演绎君临天下的辉煌,留给人们的却仅仅是高贵的寂寞与深邃的孤独。或许在夜深人静时,他们亦会感觉到苍凉,借酒浇愁,用笑掩泪,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回不了头,放弃了手中的权势似乎就放弃了掌控中的生命,花无痕,泪无声,在中国的土地上有着最美好的诗卷,亦有着最伤感的故事。
上苍似乎就是为了折磨纳兰这个纯净的生命,给了他锦绣的前程,同时也给了他最敏感柔软的心性,就像那漫天的飞雪,在冰冷的空间里绽放着夺人心魄的美。
轻轻昂起头,雪絮洒落在布满飞霜的脸庞,我们不禁会疑问,这究竟是偶然,还是宿命的安排,我们踏着啼哭来到纷扰尘世,似乎注定了今生今世要凄苦大过甘甜,泪水多过笑声,当雪絮化成冰冷的浊水缓缓流进心里,带起了苍凉的凄美,那抹洁净的灵魂成为游离在凡尘俗世间的孤灵。然而,我们又不能不承认,纳兰的纯净的确给这个污浊的尘世带来了一抹清雪的幽怜。
他是明珠的长子,取名为纳兰成德,因避皇太子胤礽(小名保成)之讳,改名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出生在寒冬腊月,小名冬郎,他比康熙皇帝小八个月。这样的巧合似乎注定了两个人之间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是亲戚,是君臣,是息息相关的知己,然而在那个君为天、民为地的封建社会里,他们又注定被命运的洪流所牵引,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
纳兰的一生,政治上是平稳而辉煌的,被许多人艳羡不已,可他偏偏视之为尘土,更执意要为自己的人生背负一种刻骨铭心的沉重,那就是情爱!或许是命中注定,或许是无法改变的宿命,在他周岁的时候就已经有所暗示了,那时纳兰刚会蹒跚学步,明珠便为他举办了盛大的抓周宴会。
望着桌上琳琅满目的物件,纳兰的眼中闪动着好奇与欣喜,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支毛笔和一个珠钗,当他选择前者时,明珠笑了,当他拿起珠钗时,明珠轻轻皱起了眉头。
他历事无数,阅人无数,当然知道情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重大,当初吴三桂为了陈圆圆冲进中原,撬开明朝的大门;唐玄宗为杨贵妃无心社稷,弄得天下大乱。他担心儿子亦会走上这样的道路,然而他却不自知,纳兰是千年堆积的一颗多情泪,他就是为了还情才来到凡尘俗世的。
其实细细想来,每个人似乎都是带着使命而来的,有人为了成就一番伟业,驰骋疆场,平定山河;有人为了勇保社稷,鞍前马后,赴汤蹈火;亦有人为一段情缘,为一缕墨香,为还报恩情。还记得林黛玉吗?她前世身为灵石底下的绛珠草,因受其遮风挡雨之恩,便寻入凡尘,用一生的眼泪还债。泪干了,情尽了,便化成一缕青烟飘然远去,留给后人的仅仅是魂牵梦萦的影子。
人若初见
有时候真的觉得人生好不公平,有人生下来就被世人捧于手掌里,诗成了他的魂,情成了他的魄,时光散去,日起月落,他无疑出落成人间奇葩,而有人就是用上全身的力气也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与好感,他们沉落在泥土沙尘中,被春水浸泡,饱受人生的艰辛和苦涩。
曾经有人这样说过:“人生就好比放逐于天际的风筝,命运掌控着那根线,时松时紧,时缓时急,我们只能在狭窄的空间里展翅喘息,看风云变幻,品人间百味。当有一天挣线而去,面临的选择亦只有两条:一条是飞过沧海绝域,享尽王者风流,一条是坠云而落,化为春泥。”
听闻时,或许很多人都觉得有几分道理,但以我看来,这个繁复红尘什么都可以信,只有时间与命运不能信。时间是天地间最无情的东西,命运是人生里最缥缈的迷离。我们来到尘世注定拥有着柔软的心骨,脆弱的魂魄,在生活的长廊里,一点一点被击溃瓦解,人们习惯将一切悲与喜归咎于命运,可又有谁能真正说清究竟什么是命运?静静伸出手,我们抓到的是一片无形的气,轻轻深呼吸,我们闻到的是几缕清澈的香。这个世界给予了我们一切,又顽皮地将其隐藏,只有真正的命运强者才能将之挖掘出来,那个时候,空气中有醉人的芬芳,冰水里亦有暖人的清雅。
纳兰就是天际这片淡雅的白云,拥有最洁净的魂魄,撰写着最优美的词句,叫人神往、依恋。如今在研究古典文学里有两个学派,一个是研究《红楼梦》的被称为红学,一个是研究纳兰容若的,被称为兰学。而《红楼梦》与纳兰之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说贾宝玉的原型就是纳兰容若,这并不是捕风捉影,当初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与纳兰同为康熙身边的侍卫,关系甚密,后来乾隆继位,亦曾在清风明月中细读红楼一梦,当他放下手中书卷的时候,就对和珅直言不讳地说:“这说的不是明珠家的事吗?”
是也非也,无人断定,我们不是曹雪芹,追溯不到根源,何况艺术本身就是生活的升华,贾宝玉在大观园中演绎他的人生悲喜,纳兰亦在明珠府邸里享受他的完美年华。
那个时候,满族入主中原,血溅山河,让人文荟萃的锦绣大地伤痕累累,所以在满腹学识的儒士眼中,他们不过是沾满鲜血的野蛮人,是原野上的苍狼,依靠着蛮力赢得了大好河山,注定是不会长久的,所以反清复明的口号从来没有停止过。
可在我看来,清朝历代明君都不失文雅之气,清太祖努尔哈赤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清太宗皇太极更是拥有极好的文化素养,堪比明月;其子福临在孝庄的帮助下,将汉文化演绎成鲜活的种子,在富饶的土地上芸芸而生,到了康熙年间这片荒蛮的土地,便开起艳丽的花,蔓起醉人的香。
纳兰容若是满族正黄旗人,实属“八旗子弟”,四岁的时候,明珠初次带着他骑马去郊外狩猎,纳兰穿着特制的小盔甲,气宇不凡。明珠望着阳光中的儿子,似乎看到了父辈骑着宝马,挥舞长缨利剑,在草原上奔腾驰骋,他们是天地的霸者,万物的主宰。如今到了和平盛世,那些弹冠而起的英雄都渐渐脱下战袍,放马南山,那道坚固的长城再度有了它的一席之地,八旗子弟手中曾将其变成一剪薄纸的弯弓,亦换成了蛐蛐罐与画扇,在温柔富贵乡中消耗着青春,浪费着年华,明珠不能不为之摇首叹息。
“阿玛,你怎么了?”纳兰俊美的脸上挂着一丝好奇。明珠将他抱到自己的腿上,摸着小纳兰的头,此时夕阳的金光已经沐浴了整个世界,树枝恣意摇索阴暗的影子,明珠望着远方,神情飘忽到天地尽头,好久,他方喃喃地对纳兰说:“孩子,不论到什么时候,你都要记得八旗子弟的使命,知道吗?”
“八旗子弟的使命是什么?”
“大清国虽是用武力得到的天下,但亦要将之永远踩在脚下。”
起风了,带着森冷的凉,看着父亲无比凝重的脸庞,他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那个时候,小小的纳兰尚不懂其中真切的含意,而等到他羽翼丰满、能够展翅高飞的时候,已经被这短短的一句话牵锁住了一生,他感叹过,悲凉过,更自称是人间惆怅客,但是风雨中,他从来没有放慢过自己的脚步,更没有辜负这份神圣的使命。
八旗子弟在当时是极为显贵的名号,后来慢慢地变成了众人又恨又怕的对象。很多将相之后每天依靠老祖宗闯下的名堂,惹是生非、无恶不作,成了十足的纨绔子弟。
如若纳兰也是这个样子,想来亦不会有王国维后来赞誉的“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更不会被众人真心迷恋。纳兰身上有一种晨曦雾气般的清雅洁净,他聪颖早慧,神勇夺目,他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明白,武是身为八旗子弟不能丢失的传统,文是洋溢在心底的清泉,轻轻然,朗朗然,带着由衷的快乐与神往,他丢弃不了,每天日落西山,他在蜿蜒的长廊中吟诗诵词,淡淡的墨香包裹着他弱小却坚定的肩膀,昂起头,看着树上鸟巢中的青燕,他会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出神地看着燕妈妈将虫儿放进幼鸟的嘴里。鸟儿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们,纳兰的心里荡起温柔的海洋,一波一波,撞动着对亲情的敬意。
那天狩猎回来,母亲早已经等在门口,告诉他们家里来客人了,明珠脸上立刻有了笑容。这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纳兰久闻却一直不曾见过的小表妹惠儿,宛如红楼悄悄开启梦之门,林黛玉与贾宝玉初次相识,满堂锦盖,伊人凝视,从此结伴而行。
历史上留下了许多关于纳兰和惠儿的传说,却都如红楼一梦,如梦似幻,不知所寻。其实人生就是这般迷离,我们又何必苦苦追究是真是假,何不将这份凄美深藏在记忆里,带着风的清凉,雨的清新。
那时惠儿和纳兰并不知道,才刚刚相识,父母便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未来之路,那就是将这个清水莹然的女孩送进宫去。
明珠是叶赫氏后裔,他一直担心这样的出身会影响到自己的仕途。当时还是大内侍卫的他娶了爱新觉罗氏,成为皇亲国戚之一,到了纳兰少年时候,明珠在朝中的地位虽不断高升,可尚未完全稳固,所以需要找一条渠道,将自己的家族与爱新觉罗家族牢牢地联系在一起。经过商讨,大家一致想到了自古留下来的、最普遍但亦最为有效的方法,那就是将亲戚中的一个孤女惠儿送进后宫,成为康熙的妃子,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风似乎更大了,带起了满园纷飞的落叶,团团簇簇,无尽缠绵。鸟巢中的幼鸟努力地将自己的身体藏到母亲的翅膀底下,试图寻觅一方温暖的天地。而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大人们的目光在纳兰与惠儿身上辗转,带着喜悦,带着期盼,而那两个尚未懂事的孩子,好奇地彼此打量着,微笑着,纯净的美好在他们的眼神里滚动。
这一刻我不禁有一个疑问,人们总说命运,但究竟什么是命运?在纷纷扰扰的尘世中,我们挣扎着,痛苦着,但命运的手似乎在我们前一步将一切安排好了。世间的路千条万条,世间的人千般万种,可心却只有一颗,在闯进红尘的时候,女娲便将其注入了柔软纤细,它会被许多人影响着,会被命运牵绊着,最后迷失在滚滚浪潮中,将尘变成灰,将沙变成土。“人生若只如初见”,一直好喜欢纳兰的这句词,这或许也是他的期盼吧。然而,岁月的长廊不会始终如一,每一天,每一刻都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管你接受与否,它都大踏步地勇往直前,绝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