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和暖的春日尤其如此。越是美好的时光便越是以最快的速度离我们远去。我们总是感慨美丽太短而痛苦太长，这只是因为我们太过贪婪，太过贪恋美丽的一分一秒。
秋季如同黄昏。黄昏是一日里让人最为抑郁的时刻，而秋季则是一年中让人最为感伤的季节。在这样的日子里，多愁善感的人们总喜爱写一些惹人泪下的诗歌。繁盛了一整夏的树木开始落下它们曾经引以为傲的绿叶，鲜花渐渐枯萎，路边欣欣向荣的野草也慢慢低下了它们的头。秋季，总是容易让人伤感。
范蠡俯下身来拾起脚边的一片树叶，这叶子已经枯黄，上面的叶肉轻轻一抖便碎落一地。文种在他的身旁，望着满目河山，眼里的情绪复杂。
他们二人来到越国已近两年，这两年里，他们并未虚度时光。他们拿着越王给予他们的俸禄，将自己的足迹踏上越国的每一个角落，他们要仔细查看越国的每一个地方，要仔细调查越国人民的各种想法、各种愿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时候，简单的细节可能会成为成败的关键。
两年了，他们成效非凡，他们知道，向越王交出一份满意答卷的日子到了。你知道作为一个考生，最郁闷的是什么吗？监考老师是一个混蛋，他提前一刻钟就收卷子了；临近结束的时间到了，你却发现自己将题目彻彻底底理解错了；在交卷之后你却发现，原来考卷的背面还有题；你用了10年的工夫去学习，结果发现卷子上的题目是唯一一个你未曾复习过的领域……
不不，这些都不是最悲惨的。最悲惨的是，你用了所有的努力去准备，你自信你没有任何的遗漏，监考老师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他不光鼓励你们努力答题，甚至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你们互相抄袭，考试的当天，你的状态简直可以说是超水平发挥，天时、地利、人和你都占了，你知道自己肯定能拔得头筹了，结果这个时候上面忽然告诉你……考试取消了。这才是最悲惨的事情。
范蠡与文种的运气不是很好，他们恰好遇到了如上情形。就在他们踌躇满志地要将兴国计划向越王侃侃而谈的时候，忽然得到了一个消息：越王死了。
那个总是耐心地看着他们说话的男人，那个永远保持着最谦卑的态度，虚心向每一个大臣请教的明主，那个仁慈如友人一般的君王，就这样魂飘西天，彻底离开了他的雄图伟业，彻底放弃了万里江山。他离去的那一刻，大概会有所遗憾吧。
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范蠡与文种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他们的理想不会受到影响的，因为越国还在，越国还会有新王。但是，不论如何，允常都不会继续听他们讲话了。
这两年里，他们虽说是为了实现自身价值而努力，但在与允常的为数不多的交流里，他们已经将允常当做了最知心的朋友，他们心甘情愿为其效忠，他们甚至愿意为了看到允常一个欣慰的眼神而赴汤蹈火。而这个人，还没有看到他们为其带来的成绩时，就离开了，何其狠心。
是的，在往后的日子里，文种与范蠡会继续效忠允常的儿子勾践，他们会成就一番伟业，会流传千秋万载。但是对允常，他们只有无尽的遗憾。
这份遗憾在他们的心中如同一颗投入湖底的玉石，直到他们生命消亡的那一刻都不曾离开。
文种看了看范蠡手中已经失去叶肉的枯萎的叶脉，他搂住范蠡的肩，“别想了，回去吧。”
范蠡看着那叶脉，道：“天道循环，轮回往复，有生有死，你我早该看开的。”
文种苦笑道：“我以为这话应该我对你说。”
范蠡说道：“少禽，你可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
文种看了看远方，天空的浮云漫不经心地改换着自己的形态，仿佛世间任何的情感都不会触动它们。
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他们春风正少年，发疯般的范蠡从房间里冲出来，把他撞了个满怀，然后大笑着奔跑开去。许多画面，回忆得越深，越珍贵。
文种轻声道：“自然记得。”
范蠡道：“那时我年轻气盛，将许多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我虽然知晓世间有许多苦楚，却仍无法做到如庄周那般洒脱。”
文种拍了拍他，“又有几人能做到？”
这时后面有人喊道：“范先生！文先生！马车备好了！”
文种道：“走吧。”
范蠡点了点头，二人踏着满地枯萎的秋叶，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疾驰的马车并不能让时间变得慢下来，更无法使时光倒流。越王已然离世，而范蠡与文种没能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回到越国宫殿时，越国的王已经是勾践了。范蠡与文种并没有先回到他们各自的住处，而是风尘仆仆直接去见越王。经过一番通传之后，他们来到越王的书房。此时勾践正负着手，看着书房内的一幅山水图。
范蠡与文种进了屋子，首先施礼，范蠡道：“范蠡范少伯拜见越王。”文种亦道：“文种拜见越王。”
勾践并没有转过身来，而是始终以背影对着他们。勾践缓缓说道：“这幅图曾经是父王最喜欢的。他总希望能拥有如图上一般的万里江山。”
文种与范蠡并未答言。
勾践又道：“父王什么也没有说，就这样离开了，留给孤的几乎是一片空白。孤王知道，在臣子的面前是不该示弱的。孤只是……只是，只是这一切来得太快。”
文种与范蠡仍未答言，他们仍跪在地上。
勾践继续说道：“孤相信如果再过10年，自己会成为一个让父王骄傲的君主，可现在，孤的确没有做好准备。孤知道你们对父王十分衷心，所以孤希望……”说着，他转过身来，看到跪在地上的文种与范蠡，微微一愣。
勾践快步走到他们跟前，面带歉意地伸手去扶，十分抱歉地说道：“二位快快请起，抱歉，孤还未曾习惯这一切。”
范蠡与文种二人齐道：“谢大王。”然后起身。
勾践抱歉地笑了笑，说道：“孤实在是太疏忽了，孤王还年轻，希望二位哥哥莫要怪罪。”
“不敢。”二人道。
“父王已经仙逝，孤知晓二位对未能见他最后一面十分惋惜，孤也一样惋惜。但此时越国正是用人之际，希望二位可以收起悲伤，助孤完成大业。”
文种说道：“这是自然。我二人定义不容辞，为越国赴汤蹈火。”
范蠡亦道：“还望大王节哀，我二人定用心辅佐，以敬先王在天之灵。”
勾践微笑点头，他看了看二人，忽道：“二人面有灰土，身上亦沾染厚尘，莫非这一路归来尚未休息便来到此地？”
文种点头道：“只因心中急切，未沐浴更衣便来此，还望大王恕我二人无理。”
勾践摇头，“怎会？既然如此，二位先回去休息，他日你我再商讨有关越国之事。”
二人围言，忙行礼退出。
他们沉默一路，一直到离开宫殿，来到他们的住处附近，文种才轻声问范蠡：“少伯，依你看，适才他是真的忘记了，还是故意给你我的下马威？”
范蠡只道：“君王之心还是莫要揣测才好。”
文种点了点头，没再多言。二人继续并肩前行。范蠡的住处较文种稍远一些，所以每次从越国宫殿归来，都是范蠡先将文种送回家，然后再独自回到自己的住处。这次仍是如此。他们一路行至文种住处门口，正要分别之际，范蠡忽然叫住了文种。
“少禽兄。”
文种忙停下脚步，问：“如何？”事实上，文种此刻心乱如麻，他说不出这种心乱来自哪里，是来自对越王离去的悲伤，还是对新王的忐忑，还是预感或是别的什么。
范蠡深呼吸一口气后，缓缓说道：“文种，新王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他虽然刚满20岁，但是他的心机已经比许多几十岁的人更加深沉。他日，他或者能让你我为其肝脑涂地，但不论何时，我都希望，你我都能为自己留条后路。”
文种看了看范蠡，范蠡此时的眼神十分复杂，里面有着许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可是当臣子的本就应该为君王付出一切。”
“我知道。但是……罢了，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少禽兄，就此拜别吧。”
文种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范蠡亦转身向自己的住处走去。此时秋意已凉，微凉的天气总能让人变得清醒，让人变得喜爱思索。
第二日清早，勾践召见了文种，却并未召见范蠡。经过一夜的休息，文种身上的疲惫已经一扫而空了，他将两年来与范蠡共同整理的许多资料都带在了身上，只身来到越国宫殿。
此时天色还未透亮，东方尚未现出红日的迹象。勾践显然起了个大早。当然在往后的日子里，人们会发现，这只是勾践的正常作息。勾践本就是一个没有多少觉的人，在他生命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清醒的。一个觉少的人总是能成就大业的，因为他们的时间比其他人要多上许多。
文种来到勾践的书房，在一番君臣之礼后，二人终于进入正题。文种先是将与范蠡这两年的成果向勾践展示一番，接着开始与勾践分析起国家形势。但勾践听得索然寡味。显然，他对文种的畅谈内容并不十分感兴趣。
文种看出此点，却不好说什么，只能放慢自己的讲话速度。
勾践忽然插言道：“少禽，孤新任越王，对越国上下许多事情都不甚了解，孤希望你能为我推荐些值得信任的良才，能够助我成就大业。”
文种闻言，立即说道：“范蠡范少伯便是大王要寻的良才。”
勾践看着文种，清俊的脸上是文种看不懂的表情，他说道：“范少伯他……似乎很瞧不起孤。”
文种大惊，忙道：“这如何可能？范蠡每次见到大王都是毕恭毕敬，与我谈起大王也是赞叹，怎敢有轻视之意？”
勾践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他说道：“虽说如此，但孤总觉得，大概是孤太过年轻，让少伯难以信任。”
文种忙道：“昨日少伯还与我说，大王虽年少，却思虑深远，他断然不会因为年龄而对大王有所微词！”
勾践点了点头，“看来是孤误会少伯了。”
文种道：“少伯一心效忠大王，还望大王可以明察秋毫。”
勾践道：“既是如此，孤便将越国大事托付你二人，还望你二人能尽心辅佐，以慰父王在天之灵。你先回去吧，他日孤还会召见你二人。”
文种忙行礼告退。文种有些纳闷，他发现这次见面，勾践对他的见解完全不感兴趣，倒是对范蠡误会颇深，若说此次召见只为了解他在范蠡心中的形象，似乎又有些小题大作了。
而文种离开后，勾践的嘴角微微上扬，他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第一，文种对自己是十分忠心的，但是看起来，他对范蠡更加忠心；第二，范蠡已经看出他心机深沉。
这两条连起来看就十分不妙了。当一个君王的臣子处于同一条战线时，他们往往就会不自然地与君王对立起来，尤其是其中一个臣子还有一双洞察一切的眼睛。而要解决这一点，君王也有几种不同的方法，第一种是分裂臣子，让他们鹬蚌相争，第二种则是让臣子对自己更加忠心，忠心到可以战胜臣子之间的友情。
第一种方法并不是好方法，因为有相争就会有损伤。但却是绝大多数君王喜欢用的，因为的确有效；第二种方法是最棒的，但却不是每个君王都能够做到。而勾践，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一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