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楼已泣不成声:“他们杀了合庆班所有的人,连小孩子都没放过,只是因为我认识你,他们都是被你连累的,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什么人!”
“该告诉你的时候我一定告诉你,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所做的这一切都会在将来给你一个说法,给那些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冯玉楼凄然说:“但愿他们不会死不瞑目。”
唐翱沉重地点了点头,拳头紧握,手指将手心抠出血来。
“你放心,不会的。你现在想怎么办?”
“报仇!我要杀了血洗戏班的凶手!”
唐翱大声喊:“血洗戏班的元凶该死,但那些祸害百姓,卖国求荣的人更该死。我要把他们全部杀光。”
冯玉楼沉默了一阵儿,用袖子在脸上擦了几把,抬起头,烁烁的目光看向唐翱:“我能跟你一起干吗?”
唐翱指指自己被血染红的衣服:“你想清楚了,这是一条不归路。”
冯玉楼苦笑:“我只是个唱戏的。看戏的是傻子,唱戏的是疯子。一个疯子,命都不在乎,还在乎什么归不归的?”
唐翱已经记不得这是多少次从梦中惊醒,心里面无尽牵挂着自己的老娘。
他穿上衣服,趁着夜色偷偷潜回了唐府,偷偷地潜入房间,见母亲正在睡觉,唐翱便坐在床边的榻椅上望着母亲。
唐母睡得不是很踏实,隐约感觉床边有人,刚想喊,唐翱忙制止道:“娘,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唐母揉揉睁开的眼睛,见真是唐翱。
“翱儿,真的是你,我没有做梦吧……” 唐母伸出手颤抖地摸向唐翱的脸。
唐翱鼻子有些微酸:“娘,别哭了。难道您不想见我吗?”
“你这孩子,怎么一去这么多年都没有音讯!”
唐翱辩解说:“我不是已经写信告诉你们我在做什么吗?”
唐母笑中带泪:“还敢提那封信,你那写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知道你那是为了故意气你爹,你还怪他把你送到日本是吧!你放心,我已经跟你爹说过了,他不会在意你在信上的胡言乱语的。”说完她又关切道,“翱儿,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我这次是路过京城过来看看你!”唐翱艰难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唐母拉住唐翱的手:“不行,你这次既然回来就不准走。”
唐翱只好轻轻挣脱:“娘,我长大了,我到了日本才知道原来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父亲以前所教导我的都是迂腐至极的东西,我不要再跟他一样守在这个地方为一个已经从根子里腐烂的朝廷效忠。”
唐母叹息说:“唉,你从小就这么犟。总喜欢跟你爹反着来,娘年纪大了,也不懂什么革命进步。如果你觉得你现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那么就去做吧,你父亲若有什么阻拦我会帮你的。但是答应娘几个条件:第一切不可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而不自知;第二切不可轻言放弃;第三有空的时候回来看看……”
这番话让唐翱不得不动容,他拿出一包药:“娘,这是我从洋行里带来的西药,可治咳嗽,若有效,我再托人给您弄。”
唐母收下药看着唐翱:“你怎么知道我咳嗽了?你是不是早就在京城了?”
唐翱尴尬着转口说:“娘,时间不早我要走了。您保重身子。对了,您可跟谁都不能说见过我啊。包括我爹和哥哥。”说完唐翱决绝地走了出去,消失在了夜色中……一晃到了五年后,1905 年的一天,穆厚坤正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张报纸和一封信。
唐翱兴冲冲进来道:“穆先生,这么急着找我过来,是不是有新的任务了?”
穆厚坤把报纸交给唐翱,上面写着“民报”二字。
“我刚刚得到消息,华兴会、兴中会、复兴会等革命团体已经在孙先生的倡导下组成了同盟会。孙先生在报纸上提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口号!”
“太好了,这下清廷的末日指日可待了。”
“你上次刺杀朗文的事情做得很漂亮,上级很满意。但是这几年一直没有重要任务下达,是在等待一个机会。现在这个机会来了,我们要尽快除掉清廷忠臣,为革命扫清道路。”穆厚坤说着,把信封推到唐翱面前,“这个名单上的清廷要员是你目前的暗杀对象。”
唐翱拿起名单看了看:“孙毓秀、马士英、张可敏……一个个都不是善主。”
他把名单在烛火上点着,扔进了火盆。
“有什么需要,上面会尽力帮忙。”
“不必,我已经有一个帮手了,他一个人能顶十个。”
穆厚坤皱眉:“帮手?可靠吗?”
唐翱笑了一下:“他与官府有不共戴天之仇,和我又有过命的交情。”
“那组织的情况……你告诉他了?”
“放心,不该透露的,我半个字都没有说。”
除掉礼部侍郎孙毓秀后,唐翱和冯玉楼本想以字画为诱饵接近他们的新目标马士英,可不料两人刚赶到马士英府上,便看见他已经被一柄斧头硬生生砍死。
两人正凑近观望着,忽然有官兵喊道:“唐大人到!”
冯玉楼回头一看,竟然是唐端,他怒不可遏地就要冲上去,硬是被唐翱给拉住,一路将冯玉楼拽进了自己的新住处。
“你要干什么?你不要命了?”
冯玉楼不解道:“我不是跟你在做一样的事吗?”
“那是一样吗?我做的事都是精心计划的。你呢,贸然就去刺杀军机大臣,你不要命了!”
冯玉楼却说:“行了,别喊了,你不就是怕我被官兵抓了吗?放心,就算我被抓,也不会供出你来!”
唐翱气得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怒视着他:“你听着!既然跟我干,你就不再是以前那个唱大戏的了,这样任意胡来,只会破坏我们的计划。”
“我已经是你们组织的人。我跟你干,就是为了报仇!”
唐翱有些急了,说:“像你这样乱来就能报仇吗?”
冯玉楼咬牙切齿道:“唐端!”
唐翱一愣:“什么?”
冯玉楼凄凄地说:“合庆班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所有的人冤死,就是此人指使所为,摆在眼前的机会,难道眼睁睁看它溜走不成?”
唐翱不知该怎么好,只能说:“我们的任务……是刺杀名单上的人,唐端……唐端不在这些人之中……”
“那又如何?他就不该杀吗?”
唐翱沉默了下来。
冯玉楼握紧了拳头:“好,你们不杀他,我自己去!”他刚迈出一步,竟忽然晕倒在了地上,唐翱背起冯玉楼匆匆向穆厚坤家里跑去。
赶到穆家后,穆厚坤诊看后皱眉道:“病得很重,必须得给他找个大夫。”
“可是……他现在去医院,是不是太危险了?”
“你放心,我认识靠得住的大夫。”
唐翱大喜:“我替玉楼谢过穆先生!”
“谢什么,他既是帮你做事,就是革命同志。在他伤愈之前,就让他先住在我这里吧。”
一排低矮的民房胡同里,秋蓉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她正踽踽独行。
忽然,黑暗处一个影子叠在秋蓉的影子上,秋蓉警觉后猛地返身回踢,来人慌忙躲开。黑暗中秋蓉和来人交起手来。来人虽然敏捷,却也被秋蓉踢了一脚,吃痛哼了一声,摔倒在月光中,秋蓉踏步上前,飞脚又要踢。
来人忙喊:“是我……”
秋蓉定睛细看,才看清楚来人是老虎驿站刘武,忙躬身将刘武扶起。
刘武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拉着秋蓉进了屋。
两人在屋内坐定,刘武关切地询问道:“还没有孩子的下落吗?”
秋蓉摇摇头:“京城我都要翻遍了,一直没有他的下落,我怀疑压根就不在京城!”
刘武叹了口气:“你为了继庭把自己都熬得苍老了。”
“我觉得他就在我附近,可是我怎么也遇不到他!”
“母子连心,这老话说得一点没错,至少这是个好消息,说明孩子还在人世。”说完这话,刘武显得有些为难,搓着手不知道如何开口,“秋蓉,我有件事儿要对你说……”
秋蓉看着严肃的刘武:“你待我如亲哥,有话请尽管讲……”
“实不相瞒,我现在是华兴会在京城分会的负责人。”
秋蓉愣怔地看着刘武念叨:“华兴会?”
刘武介绍说:“1903 年11 月4日,是革命党人黄兴三十岁生日,在寿宴上,众人商定建立反清革命组织华兴会,推举黄兴为会长。拟定华兴会在长沙联升街设立机关。为了避免官方的注意,这个机关对外是兴办实业的‘华兴公司’。”
秋蓉点点头:“我明白,跟兴中会差不多,目的都是要推翻腐朽的清王朝。”
刘武吃惊地问:“你知道兴中会?”
秋蓉点着头,脑海中似乎一下浮现了陈省之的样子。
“你知道兴中会,这就好多了,虽然派系不一样,但我们做的都是同一件事儿,驱除鞑虏,眼下华兴会和兴中会已经联合起来,组建了同盟会,共谋大计。”刘武惊喜地说。
秋蓉看着激动的刘武,点了点头。
“我想让你加入同盟会。”刘武热情地说道。
秋蓉刚要说话却被刘武打断道:“你先不要急着拒绝我,你好好考虑考虑……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儿,对解救像继庭这些深受苦难的孩子来说,靠一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继庭的名字,显然一下触动了秋蓉的神经。
刘武搓着手:“总部命令我们伺机暗杀那同,阻挠他去日本赔罪,原计划和我一同行动的几个兄弟,莫名被官兵给抓了,事态紧急,我,我就想到了你……”
虽然唐端暂时不知道他们正全力抓捕的刺客就是唐翱,但心里面早已经有了这份担忧。此时唐端正坐在桌前揉着额角,嘴里叹了口气,从桌边拿过一封信,这是一封用日语写的手记。
眼前浮现着唐五将这份日语手记交给他时说的话:“这是日本大使馆前些时候查到的一个叫吴祖荫的留学生的手记,有情报说这个吴祖荫嫌疑很大。”
他拿了当初唐翱被他罚抄《道德经》时的本子,对照那份日语手记,两者笔记很是相似,唐端皱紧眉头,将那份日语笔记用烛火引燃。
这时唐允带着女儿唐碧云进来,唐碧云乖巧地跑过去拉住唐端的手:“爷爷,爷爷……”唐端立即露出和颜悦色的神情,慈爱地摸着唐碧云的头。
唐碧云眨巴着大眼睛对爷爷道别后,蹦蹦跳跳地去给奶奶请安。
唐端看向唐允:“有你弟弟的信儿吗?”
唐允摇摇头:“爹……我看您神色不好……”
正说着,一个密探进来报了个消息:“大人恕罪,不是小的不得力,是确实遍查此人均无下落。收到从日本传来的消息后,我们找到了真正的吴祖荫,可是此人在日本留学不久就回国了,不日就得重病死了,后来的那个人很可能是冒名顶替。”
原来唐端早已私下让密探去查吴祖荫的情况,可几日下来却仍没有查到可靠的消息。听过汇报唐端更加担忧了,挥着颤抖的手让密探退下。
唐允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他将门关上说道:“爹,这个冒名顶替的吴祖荫莫非是……”
唐端颤颤道:“你觉得真的会是唐翱?”
见唐允点点头,唐端黯然一叹,看着窗外阳光斑驳,脸上神情变化莫测,一下子看起来苍老了很多,喃喃自语良久:“逆子果然还是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随后他叹了口气,“给报馆发个消息,就说吴祖荫被捕。”
唐允一愣:“爹,这是为何?”
“现下老佛爷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朝里派系林立,更有人看为父不顺眼,几次弹压,借此次郎文被杀,责难我督办不力。”
“爹的意思是找个假的吴祖荫先给上面交个差。”
“这不是主要目的,重要的是给乱党一个错误信号,麻痹对方,我们好从明抓转为暗查。”
吴祖荫被捕的消息次日便出现在了报纸的醒目位置,穆厚坤看着报纸上吴祖荫被捕的消息,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这时叩门声响起,唐翱走了进来。
穆厚坤忙招手:“你来得正好,这条新闻你看到了吗?”
“看过了。”
穆厚坤喜道:“官府交不了差找个替死鬼背黑锅,这样也好,有这个叫吴祖荫的人挡在前面迷惑官府,你之后执行任务就更容易伪装了。”
唐翱面色沉重:“此事我感觉不是这么简单。”
穆厚坤却不以为然:“唉,你想太多了。慈禧刚回宫,破案的大臣为了表功而随便抓了个人顶数,事情就是这样。”说完他转了话茬道,“我刚刚得到兴中会的密令,说军机大臣那同这两日就要启程去日本赔礼。上面决定让你去伏击。”
“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唐翱说着转身往外走,却被穆厚坤拦住:“你又鲁莽了,那同这次出行是国事,阵仗绝对不会小。要想伏击成功难度极大,的确不能莽撞行事。准备工作一定要做扎实。”
唐翱点头:“先生说得有理。那我这就去准备,先去踩踩点看看周围情况。
对了,冯玉楼的情况……”
“正在好转,范大夫说仍需静养几日。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看看他?”
唐翱犹豫片刻:“不用了。大战在即,不宜分心。若是他问起我,就说我出去执行任务了。”
路过穆来的房间时,唐翱听到里面有砸东西的声音,这时一个小丫鬟匆匆出来拿簸箕。问了丫鬟后才知道,原来穆厚坤不让她出门,正在发脾气呢。
唐翱想了想,示意丫鬟递过手中的簸箕,推门走了进去。
地上已经是一片狼藉。
穆来正背对着门口,还在发着火,抄起一个大花瓶顺手甩到脑后。没有听到花瓶摔碎的声音,穆来惊愕地转身,却见唐翱一手提了扫帚簸箕,一手稳稳地抄住了花瓶,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穆来瞪眼:“你……你来干什么?”
唐翱气定神闲地将花瓶摆好,开始清扫。
穆来急切道:“说话啊?一声不响地跑进人家闺房,做这个低三下四的样子给谁看?”
唐翱兀自扫着:“我来负荆请罪啊!都是因为我,才惹得你们父女不合。
你心里不痛快,拿这些瓶瓶罐罐出气,它们倒是舍身成仁了,可万一碎片割伤了你,岂不是害你更郁闷?”
“就会说这些没用的话来哄人。人家负荆请罪,是要让人拿了荆条来鞭打他的,可不是说两句软话就能搪塞过去的。”
唐翱把扫帚递给穆来,笑呵呵地说:“只要你舒心,给你打几下出出气。”
穆来接过扫帚,作势要打。唐翱一动不动,只是挑眉含笑望着她。穆来哼了一声,扔掉扫帚:“你,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穆来央求着让唐翱带她出去,本以为他不会答应。唐翱故作严肃地敲了一下她的脑门儿,转而却说:“可以,但是去哪里,得听我的。”
两人夹在人群中逛着街。唐翱名为逛街,实则一路敏锐地四下打量,视察地形,街道周围已经有兵丁在开始布防。穆来懵懂不知,对一切充满了欣喜,一会儿跑这儿看看,一会儿跑那儿瞅瞅。
刘武和乔装打扮的秋蓉也夹杂在人群中左右观望着,忽然秋蓉怔在了原地——她看见了唐翱。百感交集的秋蓉怔怔地走向唐翱,这个熟悉的男人触手可及,眼看就要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穆来举着个糖人跑向唐翱,撞开了秋蓉。
穆来对着手里的糖人舔了一口,递到唐翱嘴边:“你也舔一口,可甜了。”
唐翱皱眉不想舔,穆来蹙眉娇嗔死活要让唐翱舔,唐翱拗不过,只好舔了一口,穆来开心地笑了起来。
人群中的秋蓉真切地看到了这一幕……穆来走到一个首饰摊前,被琳琅满目的小饰品吸引了目光。忽然她感到不对,一低头,只见一个扒手正将手探进她腰间的荷包。
穆来一把攥住扒手的胳臂:“敢偷姑奶奶的银子?小心我剁了你的手!”
扒手一急,挥拳就冲穆来面门打来。
唐翱一个箭步蹿上,架住扒手:“你敢动粗?”
穆来不依不饶:“致远哥,替我教训教训这家伙!”
唐翱三拳两脚就打倒了扒手,可是却不慎被扒手一把揪住了头发,假辫子掉了下来。闻声赶来的官兵正好看到,大喊:“把这小子抓起来!他的辫子是假的,可能是刺客!”
众官兵一拥而上,围捕唐翱。挤在人群中的秋蓉试图再次冲到唐翱身边却被人群中的刘武一把拉住。秋蓉只好勾着头和刘武往人群外拥挤。
穆来使劲拉着唐翱的手,却被冲撞的官兵给冲散了。
穆来傻了眼:“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致远哥!”
唐翱没有应话,跑过来拉着穆来的手,很快便跑得没影了。
到了那同要启程的日子,衙门门前,官员们早已身着袍服顶戴等候在此。
身穿清兵服装的唐翱藏在一个隐蔽处,看着一队人马抬着一顶轿子过来。
围观的人群中露出刘武和秋蓉的身影。唐翱悄悄潜到附近,探手入怀,猛然蹿出,举枪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后,子弹击中了那顶轿子。唐翱刚想继续补射,突然从另一个方向,又一颗子弹射来,再次击中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