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海欣从立马坡县委大院醒来时,见天色刚刚发亮,但还不到部队规定的起床时间,便悄悄穿衣起身。此时张青等人仍在梦中,他留下一张字条,拎着提包又悄悄走了出去。昨晚的炮声使他心神不安,决定尽快去找连队和洪绒。交址城是去前沿阵地的必由之路,那里有一个边防连,连长白富荣是他在军校时的同学,决定先到那里再做下一步打算。
再次走向停车场,海欣见大街小巷里几乎没有人走动,要是在江州一带,这时的凌晨四点多钟就有人起床下地干活或去赶集了,一到早晨八点多钟就酷热难捱,所以人们才趁早出门办事,而这个省份几乎四季如春,昨天晚上睡觉时还要盖上被子,人们什么时候出门办事都一样,所以这个时候街上才没有人走动。看来是气候决定了两个地区的生活习惯不同。
清晨的山城空气非常清新,海欣看着周围的群山和绿色植被,觉得江州那个火炉般的城市真的远去了。县城四周一遍宁静,要不是昨天晚上听到炮声,谁会想到十几公里之外就是战场。
这时正好有一个司机在发动汽车,经打听果然是去前线的,海欣要求搭车,司机爽快地答应了。
路上海欣以为会遇见行军队伍,要是那样的话打听起来就方便多了,可一直到交址城,他也没有看到部队的影子。后来听说是因为要等到第二天晚上,上级才根据当时情况考虑是否继续前进,所以部队就转移到一个小山村边上去了,那里有水有柴,连队可以做饭,还比较安全。但是女子卫生队没有去那里,上级把她们转移到战地医院去了。
海欣在交址城下车后,很快找到了边防二连,见到了白富荣。同学久别重逢,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由于昨天晚上两军还在对着打炮,他俩就没有冒着生命危险出门参观周围环境,而是一直坐在连部里聊天。听到集合哨响,白富荣说:“这是连里要开饭了,但咱们不在这里吃,去我住的宿舍。”
“让战士们把饭菜打回去多麻烦,去厨房和大家一起吃点算了。”
“不用打,是在我宿舍里做的。”
“嫂子不在这里,谁的手艺啊?”
“炊事班的人。放心吧,东西都是我自己的,咱不沾公家的光。”
白富荣带着海欣走进他的单人宿舍,一看小圆桌上摆满了菜肴,荤的有鸡肉、牛肉和沙丁鱼罐头,炒腊肉,炒鸡蛋五样;素的有拌黄瓜,黑木耳拌豆腐,红烧茄子,炒白菜,萝卜丝炒韭菜五个。白富荣看了看嫌少,就从床下摸出一瓶羊肉罐头,一瓶桂元罐头,也打开放了上去,凑成了六荤六素。
那些罐头都是一公斤装的,直径与碗口差不多,打开盖子直接放到桌子上,连盘子都省了。摆完菜肴,白富荣一边找酒,一边对海欣说:“老弟,这些罐头都是我花钱买来的,腊肉是你嫂子腌制的,蔬菜是我自己种的,真的没有揩公家的油,这是我的原则,所以你就放心吃吧。”
“行,到你这里我就不客气了。”海欣说。
这时边防二连司务长走过来对白富荣说:“连长,干部们我都通知到了,他们马上就来。中午咱们喝什么酒?”
白富荣没有回答司务长的问话,而是对海欣说:“老弟,你喜欢白的还是啤的?白的咱有茅台,十七块五一瓶,是我从轮战部队那儿买来的,可能是出厂价,便宜;啤的路边小店里有,让司务长帮咱们去买。”
“老白,这里是战场,随时都有发生战斗的可能,上级还允许喝酒?”海欣说。
“按说是不能喝,但咱哥俩几年不见面了,为你接风洗尘没有酒咋行?俗语说无酒不成席嘛!今天破例。”
“你知道我不会喝酒,所以就免了吧!”
可白富荣却仍然坚持,说:“那怎么行?啤酒像马尿,喝着没劲,咱们还是干白的吧!”说罢用牙齿把瓶盖咬开,然后拿起军用茶缸就“突突突”往里面倒,这时他才对司务长说:“中午咱们就喝这个,你去忙吧。”
见此海欣赶紧把另外几瓶白酒放起来说:“老兄,既然你已经把这一瓶打开了,那咱就把它喝了吧!但咱们在大事上不能糊涂,只喝这一瓶意思一下算了。”
白富荣见海欣坚持不肯让大家多喝酒,就感谢他想得周到,作为一连之长,他知道此时此地只能大块吃肉,不能大碗喝酒。因为且不说影响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战斗,就是在喝酒的时候被路过的上级首长看到,轻则被通报批评,重则有被撤职的可能,那时可真够“喝一壶”的了,于是便不再坚持,说:“老弟,那就听你的,只喝这一瓶意思一下算了。”
“老兄,我这不只是为你着想,也在为自己着想,我们团昨天晚上不是前进受阻了吗?今天晚上可能继续前进,我要是喝醉了咋归队?战后你去江州,咱哥俩来他个一醉方休。”
“行,但夏天不能去,在你还没有被分配到江州之前,有一次我路过那里,本来想顺便看一下美丽的风景,可一下车就感到热浪扑面而来,像进入了大蒸笼。后来我连火车站都没有出,买上票又上去走了。”
“江州的冬天也很冷,下次你最好春秋两季去,那里毕竟是宋朝皇帝偏安一隅的地方,风景还是值得一看的,到时我带你去转转,弥补一下上次的遗憾。”
二人正聊着,见一下子进来好几个人,都穿着四个兜的上衣,显然是司务长说的连里干部。白富荣把指导员党贵志等人作了介绍,党贵志握住海欣的手说:“欢迎海欣兄弟到我们连做客!刚才我们几个人在南面参加训练,所以一上午都没有和你见上面。几年前我就听说过你这个大英雄了,还宣传过你的英雄事迹呢!想不到今天见到了真人。”
“党指导员,过奖了,谢谢!”海欣说罢大家都坐了下来。
白富荣见除了二排长值班外,连里其他干部都到齐了,便说:“今天吃这顿饭主要是为我老同学接风洗尘。我们两人是在军校里认识的,当时他已经来过战场,而我就是从这里去的,想不到几年后会在这里见面,有时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合。”
其他干部听了都说:“真是巧合,老同学相逢,值得庆贺。”
白富荣看着大家又说:“同志们,我这个同学想得非常周到,他只让我开一瓶白酒,怕耽误事,不让多喝,所以你们可别说我老白小气啊!哈哈!八个人,喝一瓶酒,怎样也不会醉。酒喝完我这里有汽水,管够。”白富荣说罢把茶缸里的酒平均分好,然后大家都端起来碰。
大家边喝、边吃、边说,气氛非常融洽,过了一会儿白富荣又说:“老弟,我估计你们团今天晚上不会过来了,因为昨天晚上才和敌人干了一场,他们会密切注意我们的一举一动,上级会根据这个情况考虑推后几天的。”
“关于这一点我也考虑到了,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说的有这种可能。但越军可能还会有另外一种想法,那就是中国军队昨天晚上前进受阻,今天晚上一定不敢走了,起码过上三五天再有行动。在这种情况下,军区前指首长也许会打一场心理战,偏偏让部队今天晚上过来。”海欣说。
“哎呀!这事我咋没有想到?打心理战,有这种可能。我有一个老乡在军区前指当参谋,等咱们吃过饭,去打个电话问问就知道了。”白富荣说。
“以往轮战部队都是人和车辆分开上去的,也就是说人先上去接守阵地,车辆隐藏起来等待时机,不知道你们这次咋弄?”党贵志说。
“应该和前面的部队一样吧?可那些大炮怎么办?一上去就要用啊!”海欣说。
“有办法,用前面部队的,前面部队人撤,大型武器不撤,之前早就这样做了。”党贵志说。
“是啊,这事我咋没有想到?”海欣说,由于他重复的是白富荣刚刚说过的话,所以大家都笑了。
饭后连里干部一一告辞,党贵志临走之前再次握着海欣的手说:“老弟,本来想多留你几天,不为别的,就为让你讲讲战斗故事,启发一下全连官兵的战斗意志,但老白说你归心似箭,这事我也看出来了,所以就不强留了。可是有一点咱得说好,就是如果你们团今天晚上不过来,明天可要给我们讲一场啊!”
“行,只是我没有什么战斗经验可谈,而你们常年累月生活和战斗在这里,经验比我多,所以我还要向你们学习呢!”海欣说。
党贵志他们走后白富荣说:“老弟,你连续奔波了几天,一定非常劳累了,就躺在我的床上休息一会儿吧,我去连部给老乡打电话。”
连续奔波加上昨天晚上没有睡好,海欣的确有些劳累,但听说白富荣要去问部队动向,就马上说:“不休息了,我跟你一起过去听听。”
白富荣很快拨通了电话,他不但只用家乡话与对方讲,还用连海欣也听不懂的暗语,有点像解放前地下党接头,海欣明白这是怕被越军窃听。过了一会儿,白富荣放下话筒对海欣说:“老弟,你判断对了,天黑后我陪你到路边去等。”
还有一个下午时间,他们还是不敢出远门,白富荣有事去忙了,海欣趁机睡了一觉,这样夜行军就不会困了。晚饭后天一擦黑,海欣就拎起提包往外走,白富荣说:“老弟,早着呢!你们连不可能这么快过来。”
“老兄,兵贵神速,也许他们很快就过来了,我怕耽误和兄弟们见面。”
“海欣,我发现每一个细节你都能想到,将来要是不当将军,对我军将是一大损失,哈哈!”
“人们常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哪有那么多的将军让士兵们去当啊?”海欣跨出房门又说:“老兄,你要带兵,就别陪我去了吧?上午我就是从三叉路口过来的,路熟。”
“老弟,走吧!我已经跟党指导员他们打过招呼了,连里如果有事,通讯员会跑过去找我的。”
于是二人走到三叉路口坐下边等,边聊,海欣说:“老白,一打仗,这条公路便成了军事要道,早就不通公共汽车了吧?”
“通啊!只是不正常,如果连着十天半月双方不打炮,就能看到公共汽车从这里经过,如果一直打炮,那就见不到公共汽车的影子了,只偶尔过几辆军车。战前这里每天都有好几班公共汽车通过,除了边民去城里赶集,职工上下班也要坐。”
“都有哪些职工上下班从这条路上经过?”
“这条路从县城一直通到南面的天宝口岸,一过口岸就是越南。南面除了天宝口岸还有一个橡胶种植场,那里过去有很多职工,他们中的不少人都住在县城里,几乎每天都要来回跑,没有公共汽车怎么行?除了公共汽车还有场车。”
“两国一打仗,职工就不能去那里上班了。打仗也苦了边境百姓,这一带本来就是山岗地薄,再经过炮火摧残,打下的粮食就不够吃了吧?”
“过去勉强够吃,现在不够,要靠政府补贴。咱们中国版图大,人口多,就只有云南和广西这两个地方的边疆在打仗,因此这里的边民就是不种一点粮食,政府也不会让他们挨饿的。边民之所以不愿意内迁,有救济粮吃是一个主要原因。你们轮战部队来后,有的连队就住在老百姓家里,房东很欢迎,挤是挤点,但不用做饭了,一日三餐都和官兵一起吃。”
“我住你房,你吃我粮,这倒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老白,我听说这里的边民有的还和越南那边有亲戚关系,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啊?”
“有,主要是姻亲,虽说是两个国度,其实有的地方村挨着村,地连着地,人几乎是在同一块地面上长大的。他们小时候几乎天天见面,两小无猜,一长大男女便互相爱慕,结婚也是自然的事,到那时就把国籍什么的忘了。而且这里的人基本上都不去领结婚证,等政府知道这些情况,孩子早已经出生了。”
“这就是历史,要改变它很难。”
“是啊!这个现状我国政府了解,所以没有试图去改变什么,只不过需要增加一些防范措施。你可能会问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加以防范,因为亲戚之间要经常走动,一走动就有可能谈到部队驻防情况;越军培养了大批特工,他们在边境一带无孔不入,经常冒充探亲人员来往于我国和越南之间,军事机密一旦被他们知道就麻烦了。”
“在这方面出过事吗?”
“出过。去年有个边民去越南那边探亲,就在他回来的第二天晚上,驻扎在村旁的那个连队便被偷袭了,而且伤亡惨重。事后公安部门参与调查,发现那个去越南探亲的边民竟然是个村支部书记,后来查明:那个村支部书记去越南探亲的时候,虽然没有向任何人谈起村旁有驻军的事,但越军特工却是尾随他而来的,并在村子周围进行了侦察,这样目标就暴露了。”
“后来他的支部书记当不成了吧?”
“据说是主动辞职的。”
“这些年来,越军特工在这一带干了不少这样的坏事吧?”
“这样的坏事他们确实干了不少,那些人都是他妈的亡命徒,别看他们瘦不拉叽的,还赤着脚,却非常能吃苦。他们潜入我国境内一旦侦察到军事目标,条件允许的话就直接进行偷袭;条件不允许的话就事后进行。这些人起的破坏作用非常大,我国这一带的驻军,很多都吃过他们的亏。”
“从四十年代开始,越南人先后和法国、日本、美国、柬埔寨及中国打过仗。五十多年来战争在他们国家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是啊!老弟你想,五十年是个什么概念?就是说越南现在五十岁左右的人,基本上都是在战争中出生并长大的,他们的后代出生后也在战争中长大。而且很多人的父母都是军人,他们还是在军队里出生并长大的,后来就直接当了兵,因此熟悉军队,熟悉战争,见惯了伤亡,才胆子大,不怕死。”
“听说越南从十八到四十五岁的男人都要应征入伍,女人也要参与战争,所以很多人的父母都是军人。越南长年战乱,壮年人去打仗了,村里只有老弱病残,因此物质极端匮乏,得靠外援才能生存。但外援毕竟有限,所以士兵吃不饱,穿不暖,想想不如战死算了,这可能也是那些家伙不怕死的另一个原因。”
“有这种可能。我听说越南老百姓平时吃不到大米和白面,只能吃木薯、玉米之类的粗粮,只有在过春节的时候,每人才能买到五斤细粮。”
“由于战争带来的物质极端匮乏,越南才出现了严重的通货膨胀,有人说他们上街时背一竹篓越南盾,但用那些钱只能买回来一竹篓普通食物。”
“我问过俘虏,是这样的。”
二人聊到这里,隐约看见从北边走过来一大群人,海欣便一下子站起来说:“老兄,他们来了,一定是我们团的人。”
那群人越走越近了,海欣赶紧迎了上去,一问果然是本团的官兵,他们说一连在后面。
晚上九点钟左右,海欣终于见到了连里的战友,付孔亮见海欣回来了,显得非常高兴,他把谢槐华拉出队伍,四人站在路边讲话,白富荣说:“我这位老同学上午就在这里等你们了,现在鱼儿终于回到了大海,看把他高兴的。”
付孔良擦着汗说:“你这位老同学这些天可吃了不少苦,他先把那么小的儿子送回老家,接着追赶部队,只是想不到这么快就回来了。”谢槐华也说海欣动作迅速。
“连长,指导员,我是怕回来晚了找不到你们啊!”海欣说,他没有讲只把孩子送到县城的事。
说话间一连的行军队伍已经走过去了,兄弟连队也陆续从身边经过,海欣怕战友们走远了不好找,便与白富荣握手告别,然后三人向前跑去。
奔跑过程中海欣想问女子卫生队的情况,谢槐华就像知道他的心事似的,把洪绒她们的去向立即告诉了他。
“这么说来,我上午路过战地医院的时候,她们已经在那里了。”
“是啊!事情就这么巧,可没人通知你,你不会知道,要不你们夫妻二人上午就见上面了。”
“只要知道她们在哪里,一切都安全我就放心了。”海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