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段璞衣走出禅房的时候,天色未亮,整个院子还是静静的。
只一眼,她便看见了厚在原地等着她的卫辛,他如一束修竹,等候的姿势看起来如同一支精致的小令,他微微低着头,依旧是易容的普通面貌,但是这样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俊秀姿态,却绿了三千江南堤柳,让人的心,在刹那间软了软。
段璞衣看着在低头沉思的他,没有说话。
卫辛却已经发觉了段璞衣的目光,他抬头,一双墨瞳犹若清润暖玉,闪烁细碎光芒。
两人就这样对视,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好像流年飞逝,他们也会这样相互对望到最后。
但很快,这样的僵局就被打破了。
段璞衣移开目光,然后从卫辛身边走过去,看起来很是淡然。
“你知道,我今天见到的是谁么?”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漫不经心。
卫辛脚步一顿,然后跟上她,但是没有说话。
“那根门闩里的东西取出来了么?”段璞衣见卫辛没有回话,也不恼,只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卫辛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段璞衣定睛一看,脸就黑了。
这还是一截枯枝,和之前自己当作废物丢掉的那个,没有什么区别。
“……你不会又巴巴地将那根玩意儿又捡回来糊弄我了吧?”段璞衣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欠扁。
“……你没有看见这已经不是之前那截了么?”卫辛将东西收回自己的袖子里,“这个东西,我只是在书上见过,但是要是真的用,就很难说了。”
“这是什么东西?”段璞衣摸摸下巴,看起来很是好奇的模样。
“就是……一截树枝。”卫辛将声音拉长,等到段璞衣的胃口被吊到足够长以后,慢吞吞地给出答案。
段璞衣顿时就觉得自己被耍了,然后被耍了的段璞衣,就一脸怒气地扑向卫辛。
卫辛一退,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对。
引开?
当然!
段璞衣前扑一半,半空中身子突然诡异一扭,然后就跃上了一旁的高墙,以此同时,我在也是脚尖一点,如一抹轻烟倒飞出院落。
不过是眨眼的时间,两人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那躲在暗处的人一愣,微微皱眉,然后运功跟上。
*
长宁寺建在隆山山腰,而隆山,最有名的莫过于长宁寺和攀月峰,段璞衣和卫辛两人一路飞奔,直上峰顶。段璞衣看着身边倒退的景色,有些可惜地咂咂嘴:“可惜今夜非满月,不然一壶醇酒几盘下酒菜在这景色秀美的峰顶细赏一番夜景,也是十分风雅的。”
“只怕段堂主的心思,是在那醇酒上。”卫辛淡淡回道。
“这般快地揭穿我,真是无趣。”段璞衣眯起眼睛,“不过这里风景,还真是不错。”
两人已经来到了峰顶,一轮弯月挂在崖角,好像伸手可摘,那月色极亮,却不是炽热的白,而是一分幽静的蓝。深深浅浅的蓝是碧水和苍穹衔接处流动的晶莹,无声织绣成一幅美景,云影天光,星辰明月,无声融入这山河。
月色当前,几乎叫人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
段璞衣仰头:“所以,这位仁兄,你在此时此地,是很煞风景的。不然你从此地隐匿,还我与我兄一个安静的赏月之处,如何?”
她伸手,指指自己面前万丈深渊。
她声音甚是无辜诚恳,却因为这样的天经地义,而显得格外的叫人气闷:“哦,不对,我们是认识的。是吧,孙兄?”
那人已经追到了峰顶,听见段璞衣将自己的身份说出,也索性将自己的蒙面布扯下,那张脸,分明就是之前在纪家寿宴上有过一面之缘还说要促膝长谈的孙凌。
“说你是你还真就将自己的这块遮羞布扯下来了,这脑子……”段璞衣看着他,眼神轻视。
那孙凌一噎,然后眼神凶狠地看着两人:“我要什么,你们想来很清楚。”
“啧,啧,啧。”段璞衣摇了摇手指,一幅很是惋惜的模样,“竖子太轻狂了些,一对二,你当你是我吗?”
……好吧,还间接将自己夸了一下,其实她这模样,最轻狂。
卫辛后退,然后很是淡定地开口:“这和在下没有关系。”
居然敢拆台?段璞衣一个眼刀狠狠杀过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能不能,试试便知。”孙凌冷笑,一把九环大刀就已经握在了手中。
段璞衣挑挑眉,笑容里三分玩味:“我就说地陵里那个出刀暗杀我们的家伙是你,一路跟踪我们这么久,真是……”
……她什么时候说过?
卫辛在心里叹一口气,看来这家伙,说话还真是张口就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要改。
可是他没有反应过来的是,段璞衣改不改这个习惯,似乎和他没有太大的关系……
孙凌的异常,他们在一开始就知道了,身为青阳派弟子的孙凌,却不用剑。
虎口处的厚茧,不是因为练剑而产生的伤口叠加,而是因为大开大合招式而导致的虎口开裂,青阳剑式以巧劲偏锋为主,这样的虎口厚茧,绝对不会出现。
而最有可能的,就是大刀。
地陵里刀光闪过的那一刹那,段璞衣的掌眼虽然没有看清持刀之人,但是在火光电石之间,也猜中了八九分。
就凭借他当初那两刀,已经可以媲美江湖上有名的刀法大家,只是这样的修为看起来,绝对古怪得很。
本来内力就很是古怪的段璞衣对于这种和自己一样的怪胎,有一种天生的警觉,这几天孙凌一直跟踪他们,她也没有做声,就是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古怪。
段璞衣微眯眼睛,眼里的冷芒闪烁,那是很明显的杀气。
卫辛好像局外人一般看着,但心里却微微疑惑。
段璞衣要是真的想要杀掉孙凌,大可以将自己的杀气隐藏,如今这样明显的意思……是有意还是无心?
今晚的她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卫辛在心里定夺,只是眼神依旧澄澈。
段璞衣和孙凌僵持着,好像在等待着对方露出破绽,这样的等待在黑夜显得格外漫长,仿佛连时光都胶着了。
有微风拂过身下的尘土,一朵开在夜里的无名小花,轻轻伏下身子。
火光电石的刹那。
两道身影同时跃起,叫人来不及捕捉在半空中留下的残影,月亮显得越发迫人,而那两人一聚即散,又同时落地。
段璞衣慢慢垂眸,看见自己的手上,一条细细血痕。
“看起来,你还是真有一些能耐。”她勾唇,一个欣赏的姿态。
卫辛从头到尾都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转动过,看起来冷静得可怕。
孙凌落地之后,即刻后脚一蹬再次欺身上前,手里刀刃一闪寒光。
段璞衣冷笑,竟是伸手便以掌化刃,直接以那刀刃一掌切断。
细看她那手掌,淡淡玉白色,宛若上好金刚玉石。
孙凌被毁了武器,却毫无惧色,他手腕一抖,在刀上的九环相互碰撞,居然在刹那间喷出一股淡灰色的雾气……
那雾气在出现的瞬间便扩散开来,以诡异的速度将三人包围。
段璞衣和卫辛眼神一凛,便要退开。
可是显然已经晚了。
卫辛眼前景象好像被这薄薄的雾气给模糊了。然后他一晃神,突然就听见了惊呼声。
惊呼声?
他转头,然后身子猛地一阵。
那是……魏家。
一树的浪漫,叫人留恋的春色下,小小的孩童正笑着奔向不远处那秀美的身影。
“娘,今天有什么好吃的?”那孩子咯咯欢笑,张开双手。
而那秀美的女子眼里是淡淡宠溺,将那孩子抱起,在他额头轻轻一吻:“听夫子说你今天又偷溜了?还有,小厨房里的那叠芙蓉糕不是你这小家伙拿走的?现在还想吃好吃的?”
那孩子见自己的劣迹被娘亲一一道出,扁扁嘴:“夫子教课甚是无趣,还不如爹爹叫我习武呢。”
脆生生的童音将将落下,一个虽然过了而立之年但是依旧英俊的男子便来到母子身侧,往那小小孩童脸上一个轻轻弹指:“你这顽劣子,又气夫子了?”
那样真实的宁静,那样熟悉的景象。
卫辛拢在袖子里的手,慢慢收拢。
烟雾喷出的刹那,段璞衣已经屏息,可是眼前好像已经不是攀月峰,她皱眉,然后听见身后有细细的脚步声。
她转头,然后,眼神一滞。
此时,那烟雾仍旧在三人身边缭绕,而卫辛和段璞衣都半闭眼睛,好似正站着熟睡。
孙凌一击得手,便退出了烟雾弥散的范围,他眼神清明,完全没有被影响的迹象。
就算眼前两人是江湖上屈指可数的高手又怎么样?说到底,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被自己随意宰割的家伙罢了。
孙凌冷笑一声,右手一抖,一条细细的黑线,绕在他手上。
那黑线的另一头,是段璞衣刚才的伤口。
只要自己将段璞衣的内力全部吸收,那拿到名门谱,不是更加容易了么?
他屏息,手上的黑线闪烁着奇怪的光芒,孙凌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但是很快,他的神情一僵。
这是,怎么回事?
他手腕微微僵硬,对着这种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意外傻了眼睛。
怎么不是段璞衣的内力输送过来,而是自己身体内的真气在飞快流逝呢?
他眨眼间就反应过来这异常,伸手就要将那根黑线掐断。
可是眼前猛地一花,那些弥散的烟雾突然收拢凝成一线,直逼他的眉心。
孙凌猛地侧头,那烟雾凝聚的线自他鬓角擦过,带起一片黑雾。
那是被内力绞碎的鬓发,悠悠落下。
而在黑线那一头,段璞衣和卫辛眼神里淡淡嘲讽,盯着他。
段璞衣将目光移到自己的伤口上,那里,一条黑线自伤口里延伸出来,绑在孙凌手上。
她笑,然后手指一弹,黑线断开,看起来漫不经心的一个动作,但是孙凌却喷出一口鲜血倒退三步,好像受到了很是严重的内伤。
“原来是这样,难怪你身上的内力这样……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吃得太杂,会撑破肚子吗?”段璞衣冷笑,仿佛是看死人的眼神。
她挽袖,一个好像准备添墨行书的姿态。
*
夜已深,花染香却没有睡,她坐在窗边,怔怔地看着隆山的方向出神。
莫流桑也没有睡,自己跑到夜市上去看热闹了,房间里只有她和桌上烛火,看起来分外幽寂。
那灯豆忽然无声熄灭,花染香猛地回头,看见了出现在房间里的人。
那人没有声息,好像就是人的影子伫立在那里,慢慢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是说这黑影是一个活人,好像又不妥当,这人身形,太单薄了一些,纸张一般没有厚度的错觉。
那人看着花染香,因为隐在黑暗里,看不见面容,只是在开口的时候,可以发现那沙哑的嗓音属于男子:“主上说,可以了。”
“现在?”花染香对于这样一个鬼一样出现的人没有半点吃惊,好像已经习惯了,只是她眼里一点不舍,“但是流桑她……”
“主上说,自有安排,不过……”那男子声音就像是砖砌的一般没有起伏,平滑得叫人怀疑是不是在说话,“主上让我告诉你要是有身为棋子的自觉,不应该想的,不应该说的,不应该做的,自有分寸,要是出格,那就只能弃子了。”
“弃子,废棋,之后,就是出局,是么?”花染香声音里有一点凄凉,“主上这话,是在警告谁?”
那男子沉默,但答案好像已经不用说出口了。
花染香定定看着那人,慢慢笑出声。
只是那笑声苦涩,不比哭音好听多少。
“……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了解过那个人……”花染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是听见了什么世间最好笑的事情,“到了现在,也是……”
她慢慢止住了笑,只是眼里泪花隐约。她背对那个身影,无端孤冷。
“我知道了,你走吧。”
那男子看着她,终究是无声离开。
花染香仰头,看着满天星子,慢慢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