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个问题,我们的答案往往大同小异。
“你最喜欢怎样的人?”
——善良的。
——聪明的。
——美丽的。
——温暖的。
——正能量的。
“那,你最不喜欢怎样的人?”
答案就千奇百怪了。
我告诉你,我最不喜欢的,是“人人都爱”的那种人。
2.
小时候,母亲带我去书店,指着《你需要与人交往的心机》《怎样有好人缘》《说好话办好事》,问我要不要买一本回家看看。我摇“这有什么好学的,我就是我,别人不喜欢就不喜欢呗!摇头”现在想来,那时候就已经埋下了对“人人都爱”那类人的恨的种子。
班级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人人都夸奖的那种同学——被男生喜欢,女生爱戴,老师宠爱,家长偏袒,小小年纪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种人的讨厌,在于太过八面玲珑,看不清楚真正的灵魂是什么样子。
最近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对这点更有感慨了。这事,还差点儿让我在办公室和英国同事吵起架来。
华南地区一家大报社,他们办了场选秀活动,胜利者将组成奥运团去伦敦。隔天就要出发了,负责人突然联系我,焦头烂额地告知,有两个小姑娘被盖上拒签的红章,要再次递签。
我应该见过其中一个,他们举行出征仪式的时候我陪同总领事一起去的。他们中大部分都是退役运动员,吸引我注意的,就是有那么个女孩子,看起来小小的,笑起来卡通极了,应该是从小到大都乖巧听话,读书也好,到哪里都被人疼爱的女孩。
为了这件事,我立马联系了签证部门,邮件来来回回,电话也没停过。可最后,签证同事跑来说,这两个小姑娘只是将原来不齐全的材料又交了一遍,而且约好了时间还迟到。
下班前,签证官索菲过来了,看到我就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浓浓“你管什么呢!的英国腔”
这位略矮偏胖的英国签证官是以凶出名的,唯一的解释可能是拒我没有办法做到让所有人都喜欢,但始终保持自我,即使偶尔是个不被理解的异类,也不为了所谓的融入而假装成为别人期待中的人。
绝人需要这样的面孔和性格。她准时下班,风卷残云一般来赶人。为“这人较真儿,我早晨发的每日新闻摘要,中午就可以收到她的投诉:
关于英国签证政策的新闻怎么可能是真的!”原来真的有人认认真真看我的邮件!内心惊呼之余,我也较真儿,把原网页找到,并且为之翻译。两人你来我往,最终不了了之。
这回的事,惊动了她。我也不肯示弱。明明我们部门已经尽力,该传话的、该搭线的,都已经做到。我把事情原原本本阐述了一遍,“你没有权利这样对我们说话!
并满带正义感地说”
“我会继续追这件于是,两个人的情绪更是激动。索菲临走前说:
事情的。下午的时候,两个女孩来都哭红了眼,好像一清早就出门,还是乘高铁特地赶来的。”
3.
最后一句话,让我回家内疚了很久。
像索菲这样的同事或者同学,出现在中国任何角落,是肯定不被喜欢的吧!在我们的文化下,大家生活在表面和睦的氛围里,宛若宫廷斗争,老板就是王子或者皇上,大家在底下一派繁华景象,但实际上却暗涌不断,钩心斗角,结成大小帮派。像索菲这种直白强硬、有自己的原则、要做的事就去做的勇士,在古代大半是被瞬间“和谐”
掉的。
在欧洲读书时,有一门世界文化课,第一堂课的阅读材料竟然是介绍中国的“关系文化”。一辈子活在中国,倒是头一回在外国看到自己文化的样子。这“关系”二字不被翻译成“relationship”,而是“guanxi”,说明那是具有中国特色的。
想来,正因为注重关系,也为了维系关系,就不得不与人处理好关系,表面功夫要做足。不喜欢的人,也要没事找事说点儿什么,脸面上好得像是闺蜜,其实心底里咒骂对方到地狱,下班后在地铁里和“你知道和他说话有多恶心吗?”
另一个人说:
和这些人相比,索菲真那么讨厌吗?
我一点儿也不讨厌她。
她做事认真负责,才会和我吵架。她生气,因为她很在乎那两个女孩。哦,我还可以发誓,她面对那两个女孩时也像和我说话一样,是这副坏脾气,劈头盖脸用英国腔骂人。但她骂,是因为她急。她最后一句话,流露出了她的本性,其实她是个善良温暖的好人。而且我知道,下次如果还需要她帮忙,她依然会按原则认真做事,不会因为和我争吵过或不喜欢我,就耍耍阴招。
我喜欢她。
“别担心,一我最怕的,是那种人——和那两个小姑娘温柔地说:
点点来,谢谢你们早晨赶来!”“你已经很尽力了,谢谢你,和我说:
真是辛苦了!”结果其实什么都不做,只是嘴皮子功夫,回到办公室只“以是修修指甲、看看杂志。最后事情砸了,继续温柔地对小姑娘说:
后我一定尽力帮你,有事再来找我们呢!”拍拍我的肩膀,甚至给我做“你也别太放在心上,这种事情经常会发个小按摩,嗲声嗲气地安慰:
生的,我们都是给人工作的嘛!”
大家都听得很舒服、很开心,很喜欢她,可她其实什么都没做。
这样的人,太可怕!
4.
荷兰人不被全世界喜欢,这点大概是出了名的。如同德国人,他们以死板并且遵从纪律闻名世界。
在荷兰读大学,一次考试,因为学生证丢了,我被考试主任赶出考场。哪怕得到了班主任的当面支援,他依然冷冰冰地拒绝。最后无奈,“我证明了我是这里的学生,学生证只丢脸却也忍不住,哭着对他说:
是一张卡而已啊!卡的目的就是证明我是我,我是这里的学生。错过了这次考试,下次就是补考了,我只有那么一次机会,不通过所有科目,就要被退学,你就不能通融那么一次吗?”
我记得,他一头白色的头发,无情地拉长着脸,依然从嘴里吐出“No”,“如果这次我给你开先例,以后其他学生也都会以丢下一句:
各种理由不守规矩。”转过身,他把门甩上。那咬牙切齿的耻辱令人永远记得。
荷兰人,我恨你!怎么一点儿人情味也没有!
到了大二,我递交表格,申请去其他国家交换,没想到管事的还是这个白发老师!我心里忐忑不安:怎么办?他不喜欢我,肯定要被拒绝了。但没想到,最终我和其他的欧洲学生一样,去了自己选择的国家交换半年,并且拿到同等待遇的奖学金。
“大学期去年毕业后旅行,见到了在意大利读书的同学,问道:
间为什么不参加欧洲伊拉斯姆斯交换项目?”“学校说交她哀怨地说:
换机会只给欧洲的学生,我们亚洲人不可以去,奖学金更加是天方夜谭了!”
坐在斗兽场底下,阳光灿烂,喝着红酒,我怀念起了像是荷兰的天气一样总是阴沉无趣的荷兰人。
遵守规矩真的是笨吗?荷兰好友李塞特,每次她和父母去超市买东西,都是各自付各自的;梅丽莎邀请我到她家玩,大家都说好了一个人带一道菜,你来我往;小组报告,打印的钱哪怕再少,大家也心照不宣主动平摊;当然,我好奇地问另一个荷兰好友苏珊娜——那时她在约会“和男友呢?”“他要追我他付晚餐,但是接下她笑了:
去约会,我们都会轮流埋单。”
我始终相信,如同恋爱,你爱过的每个人都会在你的性格、在你的命运里改写一笔;于是,你所停留过的国家,它也会通过你呼吸它那里的空气、吃他们的饭菜、结交当地的朋友,在你的气质、你的灵魂里埋下些种子。离开荷兰后,我喜欢上了那里曾带给过我的关于遵守规矩的震撼,用道理服人心安理得。那样的社会,也觉得有信心。
5.
记得有一个研究:那些残忍的纳粹,在平日里是否也是些残暴无人性的恶徒?结果令人震撼,他们居然都是和你我一样的百姓。想一想,面对一个蜷缩在角落里、害怕得发抖的犹太小女孩,能够不假思索将枪口对准她的,也同样是那个看见过马路颤颤巍巍的老太,二话不说就跑去搀扶的少年。同样的,那温文尔雅的日本人,点头哈腰,说话轻声轻气,在地震危难时一个个井然有序排好了队,结果同样是在血腥战场强奸、屠杀国人的士兵。
原来“杀人犯”就在我们身边。他们砸车,回家再打开电脑呼吁要理性爱国;他们上午喊着反日,下午带着老婆小孩去日本超市和百货公司买牛奶、买零食。
可怕的“善良百姓”!
写文章,越写越发现不能总是只写世界多温暖。一来总被骂矫情,二来发现世界本身就不总是温暖的。见什么都要歌颂一番的作者,也将会是个潜在的可怕洗脑话筒。
文以载道,必定要有一个观点然后才去写文章。但某个观点,用一篇文章的几百、几千甚至几万字阐述,当受众群是所有人的时候,难免会得罪到另一些不同认知的人——比你高深的人,这件事已经想通透很久,看你的文章、读你的思想,留言骂道:这点儿小皮毛有必要写吗?经历略低一筹的,读来读去不明所以:这到底说的是什么?
那皮毛瞬间变成大象的某一块皮肤。
读《丑陋的中国人》,柏杨骂的只是一种极端现象,中国人不全都是,我相信你就是那个例外。
读《品女人》,蔡澜对八婆定义刻薄,但还是继续迷恋女人这种可爱的生物。
读《娱乐至死》,尼尔骂电视机竟然骂得可以写成一本书,不过电视机依然是大部分人回家的依赖。
读《恶俗》,身边的一切都是恶俗矫情,遗憾的是还得继续活在这个地球,移民火星太贵。
……我相信,这些作者哪怕做坏事,其实也不会坏到哪里去。有独立思想,有了原则就去坚持的人,是很可爱的。
6.
守规矩的人,永远板着张严肃无情的脸,但刹那的温暖却让人格外震撼。
比如电影《卡萨布兰卡》,在机场飞机起飞那一幕,“路易斯,我认为这是一段美好友谊的开始”。
我喜欢这些人,他们不被所有人喜欢,只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个性,自己的坚持。
但愿你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
老师不偏袒任何学生,也许你今天没做作业甚至跷课,或者当众顶撞他,但明天有奖励了绝对公平,不会少了你;将来的国家,由这样的老师培养出的学生来领导,不会因为一个人指认出了国家某些不足,而被否认所有曾做过的贡献。
上司与你一同工作时,黑白分明,你不会伴君如伴虎,因为上司骂你,是对你有期待;他夸你,是你真的把事做得不错。这样,接下去当你也变成有话语权的人,你任人唯贤,不会谁送礼送得最多谁就得到职务,也不会让那个勤勤恳恳、闷声做事的人被忽视。
哦,还有!上厕所排了很久的队,终于憋到了,不至于眼前突然“哦,他们是我爸妈、冒出一群人插队,最前面的那位理所当然地说:
小孩、亲戚、朋友、远房、有关系的人。”
认真一看,居然是小学那个“人人都爱”的同学。他拍拍你的肩“别介意,亲,请继续加油!膀,温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