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重又开始放晴,以后很长一段日子就像清朗如镜的高空之上悠然飘过的白云一样缓缓舒展。在这期间,白鹏一伙和路飞又打过几次架,菠萝仔悉数参与,但他开始对自己保持了十几年的业余爱好产生厌倦;他和桑梦影还是像以前一样处在一种若即若离的情感之中,两人依旧在阅读室里一起读书、聊天,但菠萝仔总觉得,在两人之间,有了一层薄薄的隔阂,每一次提及,就不觉戛然而止,他们都在回避着同一个问题,一个关于远走或是留下的问题;阿哲经常到学校里来,他有时拉着菠萝仔去找白鹏、小宁一顿胡吃海喝,有时跟着菠萝仔像大功率的灯泡一样陪着桑梦影走在校园小径情感的世界,一个人略显寂寥,两个人刚好,三个人就显得有些拥挤,因为你要额外去顾及另一人的感受。
渐渐地,菠萝仔心里如青苔暗长一样,滋生出一丝丝不愉快,他喜欢与梦影待在一起,只是他们两人,没有旁人打扰,两人可以聊着彼此喜欢的话题,或是躺在黄昏的余晖里远看落日长天,但现在,阿哲经常横插进来,而且梦影跟他似乎有着更多的共同语言,菠萝仔时常被冷落在一旁。
渐渐地,菠萝仔不愿再带着阿哲一起去找梦影,但每一次,在他见到梦影的时候,阿哲总是近在眼前。
有一天,阿哲来学校找到菠萝仔,两人沿着致远路缓步而行,远远遥“小波,梦影是你女朋友吗?”
望见断魂桥。阿哲在背后突然问起:
女朋友?是吗?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也没有认真想过,他只是觉得,有一些承诺,一旦说出口,就是一生一世,而对于当时那样年轻的菠萝仔来讲,他还没有一把横尺来度量,一生一世究竟有多长,所以他所认知的爱情,仅是像海边的老公公与老婆婆那样,可是他们死掉了,所以他深知,爱情是有寿命的。
他对看不到的未来充满渴望而又恐惧,化装舞会那一晚梦影提到的出国更加加深了这一种恐惧,他不想用一个苍白而虚假的称呼捆缚另一个人的未来我们在一起,是因为你是你,而我是我,这是我们在一起的两个理由。但他把握不住,还有那么多难以言说的惶惑,所以他只好在强大的未知面前装作有恃无恐地想着,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就好,其他又有什么重要。
“不是?”阿哲看着发呆的菠萝仔延伸了刚才的提问,菠萝仔茫然地看向天空,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阿哲很高兴地拉起菠萝仔奔向南苑,去找小宁和白鹏喝酒。那一晚,众人兴致很高,白酒掺和着啤酒,喝醉的菠萝仔蜷缩着倚在阿哲身上,阿“你还是这样没有安全感,还是长不大……”
哲看他一眼,叹一口气说:
“什么长不大?”小宁伸手拉住菠萝仔,用力一拽,菠萝仔整个人都躺倒在地上,阿哲拿起酒瓶和小宁又是一番痛饮。
躺在地上的菠萝仔,像是母体中的婴儿一样蜷缩,他紧紧抱住自己,“梦影……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咂咂嘴,喃喃说着:
菠萝仔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已是晌午,他拍着依旧昏沉的头脑,四下张望宿舍里的情形,又是只有林娃一人坐在桌前,他看着窗外的阳光,喃喃地念着什么,菠萝仔侧身张望,这才发现他手里握着一本《志摩诗选》,口里低低读着的,是那一首《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林娃哥,咋了呀?他们又压你了?”菠萝仔看到林娃眼角流下的泪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帅和小熹一定又伙同其他成员,跟国际上某些国家冒充世界警察似的,欺压良善,可是,林娃哥也没宣称要研制核武器啊。
听到突然传来的这一声问话,林娃匆忙擦掉顺着鼻翼流下的泪水,他“没转回头,看着醒过来的菠萝仔,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轻松地说道:
有啊,他们都去吃饭了,你呀,昨晚喝那么醉,半夜了还一直说胡话,怎么,跟梦影吵架了?”林娃以“四两拨千斤”的架势轻松将话题转移到菠萝仔身上。
吵架?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相处的时间本就短暂,哪里舍得花时间来吵架,菠萝仔想起昨天的事情,眼里不禁黯然失色,那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心里又一次感到了苦涩。
他翻身从床上跳下,端起脸盆要去洗漱,未了,突然又恶作剧似的回“你一会儿看云(玉儿),一会儿看我,我觉得,过头对林娃做一个鬼脸:
你看云(玉儿)时很近,看我时,很远……”
“去,你小子……”林娃露出一个微笑,在他们两人眼里,竟有一丝相同的颜色,这一丝颜色,叫作强颜欢笑。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日子飞快地闪过一周,奇怪的是,这次周末,林娃竟没有去参加舞会。
据说体育馆的舞会自开办以来促成了很多对校园情侣,所以背地里又得一个绰号叫作“红娘舞会”,这下可热闹了,很多抱着试试看心态的男生纷纷假扮“张生”,渴盼在其中能邂逅自己的“莺莺”听说小宁都去友情客串了三次,不过没有遇到体形相称的“肥莺莺”,事后听闻白鹏说起,小宁这浑小子有一次还差点儿把舞台主持的“胖红娘”给拉回来。
周日晚上看着还坐在桌前看书的林娃,菠萝仔忍不住想要挑逗一番,“我在西门这他正要说话,突然听到手机响起,拿来一看,是阿哲的电话:
边,出来吃饭,有事跟你说。”
菠萝仔一把抓起外套向外跑去,刚开门就和住在对面宿舍的小毕撞在“哎哟……”看清彼此面貌的两人,匆忙对问:
一起,“没事吧?”
小毕是很内向的男生,平日不太爱说话,但对事情却从来坚忍不拔,他是菠萝仔最为钦佩的“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式的人物。菠萝仔回应一句“没事”,接着快步跑出去,他用肢体语言传达出“我先走了”的含义。
跑到西门处,左顾右盼的菠萝仔一抬头就见玉儿正站在石台上,他心里兀自奇怪,这时只见小毕走出来,他冲玉儿招手,两人走到一起,牵手汇入为夜市的繁荣做出突出贡献的人群之中。菠萝仔来不及多想,他起步向前小跑,那里,阿哲正伫立等待,在他身旁,是穿着一袭黑色长裙的梦影在晚风中静立。
三人并肩走进上一次菠萝仔和梦影吃饭的小店,点过菜,阿哲叫了一整箱啤酒,接着他们在一张桌旁坐下,菠萝仔和阿哲相对而坐,桑梦影却很自然地坐到阿哲身边,见此情形,菠萝仔感到心里抽搐一下,整个胸口像被人用木棍狠狠击中,他努力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只是从箱里拿出一瓶“啪”的一声用筷子撬开,接着咕咚、咕咚喝下一口,任凭啤酒的泡啤酒,沫从胃里泛起到喉咙,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慌与压抑。
阿哲见状,他顺手接过菠萝仔手里的啤酒,抬起头同样喝下一大口,“小波,我和梦影在一起了。”
他擦一下嘴,认真地看着菠萝仔说:
夜色依稀的天空隐隐闪过霹雳,在菠萝仔记忆里,阿哲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对自己讲过话,他整个人僵在桌前,只是生硬地抬头看一眼桑梦影。这时只见她拿过阿哲手边的啤酒,同样咕咚、咕咚喝下一口,她慢“我是今天刚刚同意的。”
慢泛起红晕的脸上闪着决绝的光彩,她点点头,菠萝仔苦笑一下,感觉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他拿回酒瓶,将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下去。
“我知道了,好……”菠萝仔擦着从嘴角流出的啤酒,他感觉喉咙里咸咸的,想呕吐,但又竭力忍住,他又拿出一瓶啤酒,冲桌角“砰”的一声磕开,抬头咕咚、咕咚喝下去,被举起的酒瓶和他的脖子几乎呈一条直线,只见喉结一颤一颤,瓶里的酒像是滚滚的江水一样流进肚里,可还是很多酒洒出来,它们积流成河,顺着脖子流下来,把胸前濡湿了一大片。
“好,我们喝。”阿哲不再说话,他同样从箱里拿出啤酒,咕咚、咕咚喝起来。桑梦影看着像是发狂一般的两人,兀自一个人静静坐在椅上,眼里,忍不住流泪。
也不知喝了多久,只记得服务员来来回回搬过好多箱酒,看着两人这样的喝法,一旁的客人都不禁咋舌这俩小子是跟青岛啤酒有仇啊,就凭这气壮山河的喝法,就算拿到啤酒节上也定能杀进“前十强”。
当两人脚下的啤酒瓶横放了一地的时候,菠萝仔喝完瓶里的最后一“梦影……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口酒,他努力睁开眼睛,迷糊地说着:
宿舍……”
正当他如此自然地脱口而出这句曾经无数次说过的话时,一个刚才被说明的事实猛地给了他一记耳光,就像一盆凉水兜头泼来,他一瞬间清醒了送她回宿,这已不再是他独有的职责,不是他的权利,不是他的义“我先走了,你送她务,甚至,从此与他无关。他推一把还在喝酒的阿哲,回宿舍。”
菠萝仔说完就颤巍巍地起身想要离开,可在此时,他又像想起什么事情,于是在身上胡乱摸着,终于从外套口袋里找出钱夹,他喃喃自语地说“这小子……可别又没带钱……会挨揍的……”
着:
吃一堑长一智,几年前在海边吃饭的“那一堑”在他心上生了根,所以以后每当阿哲要请吃饭时他就总想去取钱,可此时他迷离的双眼早已根本无法看清钱夹里的物什,只见他把里面的东西一齐掏出来,梦影见了,伸手拦他,她的手握在他的手上,他抬起头看她,眼里忍不住有眼泪流下来。
《天龙八部》里段誉修习六脉神剑,可以把喝下的酒从手指逼出,其实,从眼睛里流出会更快一些。
菠萝仔伸回手,他把钱夹弃在桌上,自己转过身,迈着不太踏实的步子向外走去,桑梦影想去搀扶,可是看着仍在喝酒的阿哲,她又停下,眼“让小宁睁睁地看着菠萝仔走远,背后,喝完最后一瓶酒的阿哲低声说道:
去接他吧,有人陪着,他不会那么难受。”
“我回部队了,你自己回桑梦影点点头,阿哲从后面拍一下她的肩膀:
宿舍吧,也不要太难过,有些事情,勉强不来。”
菠萝仔在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他不想回宿舍,所以折身从转角处的老西门走进学校,沿着那一条两旁有着高大法桐的路走着,头顶间或有枯叶飘落,秋意阑珊,校广播台正在播放着最后一支歌曲,是张信哲的《信仰》:
每当我听见忧郁的乐章,勾起回忆的伤
每当我看见白色的月光,想起你的脸庞
明知不该去想不能去想,偏又想到迷惘
是谁让我心酸,谁让我牵挂
是你啊
我知道那些不该说的话,让你负气流浪
想知道多年漂浮的时光,是否你也想家
如果当时吻你,当时抱你,也许结局难讲
我那么多遗憾,那么多期盼
你知道吗
……
张信哲有着独特温柔、干净如水般的嗓音,像是脱离了俗世,不染烟尘,他的歌声直指人心,能够透穿灵魂,那些情伤处的疼痛,在他的歌声中被细细描述,让人感同身受,但在一番纠结挣扎痛彻心扉之后,又总能安静地面对和接受,眼前这并不像童话一样美好的世界。
菠萝仔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和姐姐为争夺玩具打架,生了气的姐姐一“你抢什么呀,这本来就把夺过玩具,然后狠狠摔在地上,她愤怒地喊着:
不应该是你的。”
是的,这本来就不应该是他的。他的出生仅是一个无人料想的意外,因为这意外本是凭空多出的,他怎么还可以去和别人争抢?可是,这苍茫的人世,浮生若寄,我们又何曾拥有什么,就算是自己的身体,也不过是从永恒的岁月中借来使用极短的一段时光。
因为不曾拥有,所以才渴求爱与被爱。
菠萝仔安静地坐在断魂桥边上,伴随着歌声最后一个音符的止歇,他趴倒在地上一顿呕吐,刚才只顾喝酒,一点菜都没吃,此时的胃开始发表抗议,腹中像是着火一样,他猛然察觉五脏是如此相亲相爱,当胃开始疼痛的时候,心里反而不觉得疼了。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呕吐完的菠萝仔手忙脚乱地翻找出手机,是“你在哪儿呢?是不是喝了很多酒?
小宁打来的电话,刚一接通就听他喊:
我过去接你……”
听着小宁连珠似的问话,菠萝仔用一个最简单的举动回答了所有的问“啪……”粉身碎骨的手机题他拿起手机,狠狠地向对面桥栏上甩去,“今晚到我宿舍来……”
忠实地讲出临终前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