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颖到西北一个月,齐军试探性进攻了几次,并没有大的举动。
“大将军逝世的消息怕是再瞒不下去了。如今你已经到西北一个月,大将军还没有公开露面,士兵私底下猜测议论,军心不免浮动。齐军暂时拿捏不准我们的实际情况,所以有所顾忌。一旦她们知道大将军已故,只怕就会大举进攻。”江寒坐在陆颖旁边,观察着她的脸色。
陆颖这几日夜里着了凉,虽然没有发烧,但是人却不太舒服,躺在床上休息,会议也没有去参加。江寒这回来显然是来传递这次商议的结果。
王六给陆颖背后多加一个枕头,陆颖深吸了一口气,舒展了一下身体,望着江寒似笑非笑道:“纸是包不住火。但若就这么直说了,不免打击士气——江将军不用吞吞吐吐,需要什么要我配合了,只管说便是了。”
江寒作为一个军人,头脑已算是比较灵活的,但对于这类弯弯绕绕的事情还是不习惯。见到陆颖果真不介意,脸上明显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侯明玉希望你能在明日侯盈公布大将军逝世消息之时表态支持侯盈。毕竟你是代表陛下来的,在大家眼里,你的态度就是皇上的态度。有了你的支持,士兵们的信心就会更足。”
军心稳定,众志归一,不论是对西北军还是镇西军都是有利的,也难怪江寒会肯开口为关系并不怎么融洽的侯明玉传话。
陆颖轻笑一下,合上眼睛:“侯明玉还是对我不怎么信任,换了定芳肯定不会有此等担忧。”
江寒微微地笑了:“侯明玉提议后,侯盈确实说过不必担心之类的话。”
“侯盈此刻担当西北最高指挥是最合适。再则我既已经认可侯盈的地位,自然会全力支持她。可惜我与定芳有此默契,侯明玉却不能够理解,还让你来劝说我——真是多此一举!”陆颖喉咙发痒,咳了两声,伸手摸向旁边桌子上的杯子,江寒忙帮手拿给她。
喝了几口温水,干裂的嘴唇被水润过,微微舒服了一点。陆颖真有点怀念在花山时谪阳为她泡的茶,但此刻在军中,却不能再这样奢侈,能有一杯热水就算不错了。王六两人虽然尽心,但始终不及男子照顾来得心细周到。
江寒见她脸色发白,担心道:“看过军医没有,我看你卧床两天好像一点好转的意思都没有,倒像是越来越糟糕了。”
陆颖见她担忧,安慰笑道:“军医看过了,没有病,不过是以前的旧伤……这两天有点凉,许是受了点风,吃副药就会好的。”
江寒听她说起旧伤,很快想起太女赵榕夜袭花山一事。当时传闻花山书院山长重伤,一度生死不明。再看看陆颖,记起皇帝嘱咐她时的郑重,神色不禁有些凝重:“陆将军还好好保重身体的好,不然本将也无法向陛下交待。”
陆颖闻言不禁莞尔:“江将军又不是我的保姆,要向陛下交待什么?”说着望了望军帐外,“这个时候压力最大是定芳。大将军刚刚去世,对定芳冲击很大,现在马上又要担起如此沉重的担子。国耻家仇两重恨,她此刻看起来虽然平静,但实际上心烦的事情不少呢。我只怕她对自己太过严厉,弄得喘不过气了——幸好有游川还可以帮她一帮。”
第二日,侯盈在全体士兵面前公布了西北侯侯廷玉的死讯,并激陈词,誓要带领全军给齐军一个血淋淋的教训,重振西北军的雄风。
站在一侧的陆颖恰到好处的站了出来,高声响应,率先行了部属之礼,态度鲜明的表示了对侯盈的支持,变相承认了侯盈在西北的最高权威。侯明玉自然趁机高喊“必胜”的口号,引导出士兵同仇敌忾的激情,军队一时呼声震天。其他高级将领见状也都纷纷于侯盈见礼,阅兵场上气氛一时高昂无比。
齐军情报显然十分灵通,第三日军中斥候便传来齐军来袭的消息。
这一仗齐人存心落井下石,而侯盈要借机立威,两军都是牟足了全劲想要给对方一击,不料一个骁勇善战,一个哀兵气盛,最后竟陷入了持久战,一打就是两年多。
谢岚从一开战便屡立战功,军衔一路飞升,两年后已经是一个少将军,以善战善谋在军中闻名。王六的几个姐妹也都各有升迁。
“当初没跟过去,现在可后悔了?”陆颖半开玩笑地看着王六给她端来洗脸水。
王六跟着陆颖两年,已经没有当初的拘束,翻了个白眼给陆颖:“有山长这个当将军的人还在这晾着,我一个大老粗有什么好抱怨的?”
竟有胆子反驳她了,陆颖不知道是该夸她还是骂她。
江寒毫不留情地瞪了王六一眼:没上没下。
“这两年输多赢少,虽然比起上一次大战开始的惨状要略好些,但是士兵的心态已经开始显露疲态,如此下去对我们很不利。”江寒喝了一口水。
历来对上齐国的战争都是如此,大家也都有了这方面的心理准备,虽然预期都不太乐观,但好处是并没有露出太多失望。
陆颖沉默了一会,眼神有些悠远,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你在想什么呢?”江寒好奇地问。这两年多来她与陆颖相处日益密,熟知她的性格和行事风格,虽然表面上不说,态度却渐渐的从重视转变到钦佩,最后到服从。
“这个时候,书院应该又开始招新生了吧。”文逸在上一封书院送来的密信中提起此事,说预计今年的情况应比上一届好些。
寒光接手花山书院已经两年多,果如自己所料,书院一切如常。她本来在书院学子中就有威信,心思又是头一等的缜密,交给她陆颖是一百个放心。
只是文逸提到寒光一直不肯正式接任山长,只以代理山长的身份处理事务。又提到自己和玉秋已经过了第六门课业的毕业测试,但目前暂时没有离开花山的打算。希望战争能够尽快结束,让她们六人度过有限而珍贵求学岁月。
陆颖不禁有些神摇,一恍惚,自己已经十八岁了。时间如白驹过隙,六年前的自己还在为能不能进书院发愁,现在回忆起来,都有点像上辈子的事情了。
也许两年来自己听多了练兵场上的军号和呐喊,见麻木了士兵的鲜血和死亡,熟悉了西北的风沙和荒凉。
谪阳念过的一首词很好:少年不知愁,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遍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并不比沙场拼杀来得容易,但是陆颖并不认为换成了自己,能够比这里其他将领做得更好,心中总是一阵阵无力。
老师。谪阳。
你们还好吗?现在在做什么呢?真想见见你们。
得知陆颖在军中总是生病后,李凤亭也曾数次来信让她回去京。陆颖既来了,耳闻目染了的残酷,却再狠不下心置身事外,独留两位死党在这里苦苦支撑。再则如果回去了,老师不会让她在书院过安逸的生活,必然会想法设法将她弄去京城。与其左右为难,还不如留在军中。陆颖性子倔起来,李凤亭也拿她无法,只好频频送来各种药材。
至于谪阳,陆颖给他写信不少,两年来却没有得到他回复只言片语。只从文逸送来的情报里知道谪阳曾经在自己到西北的第二年进了一次宫,见了老师,对自己去西北的事情狠狠的发泄了不满,两人不欢而散。后来谪阳也会突然出现在书院里自己的院子里,偶尔也会留下与三人小酌一次,接着又突然消失,再收到消息的时候他又出现在平南城了。
陆颖用毛巾浸了温水,使劲擦了擦脸,面上一阵湿热流窜。
良久再拿开,面部感觉一阵舒爽。西北的空气还是太干了一点。她这样能够随时用热水,在军中也算是一种难得的特权,被不少人看不顺眼呢。
侯盈承爵之后,陆颖便更加深居简出,便是会议也不是次次都参加。镇西军这边以前军务是江寒全权负责,现在也依旧如此。现在军中其他高级将领看陆颖哪个不是表面恭敬,背后蔑视。有几个性子直的,当着陆颖的面也敢一脸轻蔑,时不时讽刺几句。若不是侯盈压着,只怕会有人上门来找麻烦。
谁说纨绔好当,陆颖常常自嘲,素来只听说纨绔嚣张,哪曾耳闻纨绔被欺——为什么到她这里就变了。
她大概忘记了两年前自己故意赶走谢岚的事情,后来有每逢战事都以身体不适让江寒替自己出战的做法。一来二去几乎西北军上下给她定了一个妒贤嫉能又胆小如鼠的印象,甚至镇西军中部分将领也是这样想——如此种种都是她一手造成,万般怪不得别人。
“王六,陪我出去走走。”陆颖在床上躺久了,心里也觉得闷得慌,唤来王六帮她拿来衣服。
久未巡营,陆颖仔细地观察了士兵们的状态,精神状态并不太好,也并没有露出太过灰心绝望的表情。齐人马壮兵强,虽然人数上不如大燕,但是胜在身体素质高,有时以一当三也未必会输,实在是不好对付。
王六的脚下突然慢了一下。陆颖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谢岚正背对着他们被一群士兵簇拥着微笑说什么。她身边的士官们精神振奋,朝气勃发,目光炯炯。谢岚的身个比起两年前要高一些,原本的书卷气虽然还残存,但是多半已经变得果敢悍然,便是不认识她的人也能望之判断出这一员猛将。
陆颖嘴角浮起浅浅地微笑:游川变了许多呢。
谢岚的感觉也更敏锐了,隐约感觉身后有人打量自己,转移视线,发现陆颖,眼中的喜色乍开即收,换成一种礼节式的微笑。她抱歉地向士兵说了两句,走过来行了一礼:“好久不见,陆将军身体好些了吗?”
陆颖瞧见她额头上一道浅浅的疤印,明显是战场上兵器留下的伤痕。想起书院里这个游川总是少言少语爱脸红,常常被自己抓住机会调侃。如今真想要开个玩笑,场合却又不大合适,不禁心里微微感叹。
陆颖嘴角莞尔,向谢岚送去一个安慰的眼神。谢岚好一段时间没有在校场看见陆颖,一时忘了顾虑,忍不住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虽然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心里却都觉得暖洋洋的,仿佛回到了花山书院,六位挚友一起上课,一起做课业,一起悠闲地游山玩水,清谈嬉闹的日子。
陆颖眉眼带笑,转过身,什么也没有说,沿着操场慢慢的走。谢岚下意识想跟上去,身体微动,却被王六一个眼神止住了。
手在袖子里握了握,谢岚缄默地望着陆颖的背影离开。
“哼,一个胆小鬼有什么了不起!”两人一番碰面落在其他不知情的人眼中,便成了谢岚关心问候,陆颖傲慢无礼的一番情景,引起周围兵官的不满。
谢岚心中不快,沉脸呵斥:“不得妄言。”
“将军,你就是太心软了。您对她念旧情,她可不对您念旧情。要不是侯将军重情重义,把您从陆颖这里要来,您又怎么能施展一身抱负呢?”
“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还自以为了不起,她以为自己是宋绝璧吗?”士兵一看谢岚的脸色不对,马上纠正:“谢将军,我不是说您。您一身好武艺,是文武双全的英雄,可不是那个陆颖可以比的!”
见有人提到宋绝璧,年纪大一点的士官都露出回忆的表情:“唉,要是宋将军还活着,哪容那些齐狗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宋将军虽然是一个文人,可熟读兵书,行军布阵,料敌先机,简直就是神人。可惜死的太早了,若她还在西北,那些齐狗又哪里敢对我们大燕如此欺辱!”
“绝璧将军不在,老西北侯也不在,如今的小侯……。”一个士兵正想发牢骚,被自己的长官瞪了一眼,立刻闭嘴。
谢岚表情漠然,当没有听见:“那宋绝璧我在书院的时候也曾久闻她的大名。可惜生得太晚不得一见,真是遗憾。”
两年多下来,谢岚对西北军现状心知肚明。但是有些话能想不能说,尤其是士兵。若是流传起来,轻则打击士气,重则动摇军心。追究起来,这些人怕都要吃板子。她便不动神色的将话题转开。
“是啊,当年我可是亲眼看见宋绝璧拉开天下弓的情形呢。”那个年长的士兵神色向往的说:“当时军中其他几位将军不满老侯将宋绝璧一个文弱的书生提为将军,非要与她切磋武艺,想挫挫她的威风。宋绝璧说她素来不用兵器,所以没有兵器随身,那几位将军就打开兵器库让她选。”
“好巧不巧,宋绝璧竟然就从几千件兵器中选中‘天下’。那几位将军看见她竟然选的是天下弓,纷纷嘲笑她不自量力,胆大包天。结果,宋将军什么也没有说,只用三根手指轻轻一勾,就把天下拉了个满月,当时真是威风凛凛,好像战神下凡一般。要知道,三百年前太祖驾崩之后,就将‘天下’送来了西北,并下旨说谁能拉开弓便归谁使用。可是两百多年下来,有多少将军士兵都想拉开‘天下’,都没有成功。”
“那后来呢?”谢岚见话题已经转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微微松了口气,顺势问下去,“宋将军去世后,天下弓还在西北吗?”
“那是当然。太祖说过,‘天下’要一直留在西北,替她镇守西北,保卫大燕。说起来我们大燕与齐国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虽然没有占什么便宜,却也没有大败过。一定是太祖的神灵在保佑我们。”士兵们眼冒崇拜向往的神色,显然对这个猜想十分确信。
一个士兵望了望陆颖的背景,不怀好意的笑道:“既然我们这位陆将军觉得自己跟宋绝璧一样了不起,不妨也让她同其他几位将军切磋一下,让大伙们也看看,她陆颖是不是那么厉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