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端敏低头笑起来,只是那声音中听不出悲喜,笑一会儿,她伸手擦了擦眼角:“像我这样的人还会怕被人说吗?还会怕名声不好吗?”她蓦地抬头望向司徒朔,眼底赤红一片,仿若燎原的血色云霞,“我这辈子最好的东西因为你的原因已经全部被剥夺,性命我尚且不在乎,名声又算什么?”
“司徒瑾以为她灭口做得隐秘,却不知道反而留下破绽。我的叶子们发现守灵之人全部不见,打听之后推测我或许未死,便在法祭第一夜掘开未落下封陵石的墓穴,将我救出。又因敌我不明,仲父只得带着重伤的我在外躲避,然而又接连收到母王父君被刺的噩耗,最后不得不被逼得带我远走。皇祖母,你可知道我去哪里吗?”
司徒端敏笑意更盛,“仲父带我去了燕国。”
司徒朔与陆勋的脸色再变,她们隐隐预感到司徒端敏将会爆出一些让她们难以接受的事实。
“仲父纵然细心照顾我,盼我早日恢复好回到齐国,但我那时的身体却是经不起一路逃亡的折腾,他不知道等来苏醒的我却是一个大脑一片空白的痴儿——不知自己是谁,不会说话,甚至连自理都做不到的残废!这样一个废物,自保尚且不能,又何谈回到齐国,在一群豺狼虎豹之中周旋。仲父便果然决定在燕国隐姓埋名,选择了燕帝控制力度最松的花山,伪造了假身份,并以他的姓氏为我取了新的名字。”
“——陆颖。”
陆颖,字敏之。燕国花山镇人,襁褓失母,为避家族争端,六岁与父陆氏迁入花山镇。幼年大病,口不能言,陆父日夜照拂,积劳而终。花山书院山长李凤亭怜其身世收养于花山,把手而教。颖自幼聪慧,十二岁考入花山书院,得师长喜爱,同窗信赖,十四岁为李凤亭收做唯一的弟子,并确立为书院接任人。花山事变后,颖继任山长一职,于燕国内战之中力保书院免于皇位纷争,不惜以身相抗,得花山师生敬重,威望一时无二。
齐国上层只要不是那种整天花天酒地的草包,随便挑出一个人都能讲出这个敌国最大的威胁的诸多事迹。
然而即便是整天花天酒地的草包也知道,这个人是齐国的大敌,如果见到,应该立刻将她大卸八块,最好是碎尸万段。
因为她的存在,齐国二十万大军不过数月灰飞烟灭;因为她的存在,齐国骠骑将军的尸体被拖去喂了狗;因为她的存在,皇帝不得不下了九道求和旨意,只为阻止她前进的步伐。
没有一个齐人不恨她。
然而这样一个人,竟然是齐国的太女。
一个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祖国的帝国继承人。
如果是说刚刚司徒朔只是震惊和警惕,这一次,她已经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
这是就算坦白了告诉所有人,也无人能够相信的事情!这是已经超出所有人接受能力之外的事情!
这个让她提名字起来就要把警惕心飙到最高的人,竟然是司徒端敏?
这个五年前她曾以为会叫大齐会顷刻覆灭的人,她曾经九递求和诏书的燕国嫡亲王,竟然就是司徒端敏?
那个不过五个月就夺了她五座城池,把她送去前线的二十万齐国大好儿郎化作灰烬的魔鬼,竟然就是司徒端敏,是她亲手册立的储君?
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吗?
老天爷到底是开了多大一个玩笑!
“这绝对不、可、能!”
司徒朔颓然坐倒在凤椅上,茫然四顾,感觉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不过是一个朝夕,怎么翻天覆地了呢?她并不以为然的一个端睿的谋士,原来是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人物,原来竟然就是十九年前她设计控制的司徒端敏,原来居然还是她恨不得啖肉喝血的敌国大将、亲王!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十九年,这个人,是怎么过的呢?
如果是自己,如果是自己亲历这一切,是不是能够扛下来呢?想象着,司徒朔嘴角微微露出一抹苦笑,她突然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司徒端敏这五年的心情了,能够理解司徒端敏对她绝然的仇恨!
如果身处局外的她都觉得事情荒诞得恨不得撞墙,身在局中的司徒端敏对自己有多强烈的怨恨,就可想而知。
能够将这股仇恨实践的人,会将人间变作修罗地狱。
偏偏眼前这个女子就有这个这个能力。
司徒朔笑不出来了,毫无反抗得任司徒端敏并不算大的声音慢慢接近自己。
“……端睿把我带回瑜王府,我慢慢记起了小时的事情。”司徒端敏淡淡道,“这于我,根本就是一场灾难。”
“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个这样的自己,明明是齐国太女,却毁了齐国的城池,送了二十万同胞的性命,害了燕良驹母亲的性命。我曾经跪在太庙,发誓此生绝对绝对叛齐,此后发生的种种,若说不是叛齐,又当如何解释?”
“我又如何去面对视我如亲女一般教导的老师,我最好的朋友,包括为了我死在燕白骑手下的游川,那些信我,尊我,把自己的信仰乃至性命交托我的身上的人,我有什么脸去告诉她们,我其实不是燕人,而是齐人……我到底是谁?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司徒端敏仰头,望着大殿的天花板,仿佛可以透过墙壁,看破天穹。
“——这样的我有活下去的意义吗?一个无法选择立场,无法选择信仰,无法选择把自己的后背到底交给谁的人,应该怎么活下去?”她自嘲的笑了笑,“我那个时候见到任何一个人都觉得无颜面对,我恨透了每一个人让我继续活下去的人:为什么当初司徒瑾不确认已经把我弄死再把我埋进皇陵,为什么赵榕夜袭花山时没有叫人把我打死,为什么燕白骑那么蠢,被游川蒙混过关,为什么我没有死被孟姨派出的弓箭手一箭射死在西北……这都是我的错吗?是我造成的吗?我到底该恨谁?”
右手持剑,拾阶而上。
“皇祖母,如果你没有立我为太女,我现在至多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亲王,母王不会死,父君也不会死,我不会颠沛流离到异国他乡,仲父不会死。我不会被老师收养,不会拥有愿意为我出生入死的朋友,不会制造无坚为她们报仇,不会杀死那么多的齐人,不会被朋友怀疑、推向沙场,不会被端睿带回燕国,不会离开我的夫郎,不会到现在……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没有听见她唤我一声娘!”
眼底已然赤红,脸颊已然湿润。
“当年,我发现制造无坚的工艺时,曾经暗中发誓,绝对不会将这些东西带入人间。但游川为我而死,这是我的债我要还,所以我破了誓言,杀死燕白骑。可当我回到燕国后,才发现燕白骑的债我也要还,她是为保护齐国而死,却是死在齐国太女的手上,这未免太过可笑些。”
一步一步,如此艰难,如此惶然。
“皇祖母,这五年来,我一直再想。如果你知道后来会发生这一切,会不会后悔当年自己的举动。你会不会还认为自己是对?你会不会……你当然不会,我知道。如果你早就知道这一切,你依旧会这样选择,只是你会更加小心一些,不会让我有机会逃到燕国。”
越来越高,越来越近,距离那个位置,一步之遥。
“当然,我如果当年没有给活埋进皇陵,也不会坐以待毙。我会做一个让非常、非常合格的太女,我会在适当的时候闪光,会在适当的时候韬光养晦,我不一定会按照你的节奏的走,当我会让你以为你已经得逞。如果我在外面绕了那么多年,最后还是注定回到这个位置,那么我自信就算没有发生这一切,我也照样可以站在这里。”
司徒端敏迈上最后一步阶梯,站在凤椅前,望着司徒朔。
司徒朔没有在她的眼中找到复仇的喜悦了,于是心中一片冰凉。这说明司徒端敏所做这一切都是在冷静理智情况下决定的,而非处于一时激愤。既然如此,今天的结局已经不是她能够改变的了。
她,是要死了吗?
司徒朔好多年没有这样仰视一个人。自从她登基之后,就有别人仰视她的份。现在她坐在凤椅上,抬头望着眼前这个青年女子,试图在她脸上寻找司徒瑜的痕迹,却还是失望的发现这个女子与当年的那个执意嫁进瑜王府的燕国帝卿相似,有着清俊的面孔,温柔的眼睛。只有那双眼睛中的神采和固执,宛若她原本最看重的女儿。
一天之内,从心愿达成的狂喜跌倒不得不受死的境地,这个起落不能不说太大了,变化也太快了。
罢了,罢……了。
司徒朔合上眼睛,嘴角弯成一个扭曲的笑容,缓缓笑起来——仿佛是从地底打开一扇门,从门里传来的笑声,半是畅快半是癫狂:“好!好!好!朕辛苦了半生,谋谋划划,计计算算,狠心了又忍心了,结果还是回到了原点,一切心血都是白费。不过,朕没什么好后悔的——”
她突然瞪大了眼睛,仿佛秃鹰临死前用尽最后力气迸发的威胁,歇斯底里嘶吼道,“你是朕立的太女,便永远是大齐的太女。不管你父亲是谁,你长于谁手,你姓了司徒,便永远姓司徒。你跪过大齐的太庙,向大齐的列祖列宗发过誓,你是未来大齐的皇帝,便注定你走的再远,也会回到这里。你恨朕也好,恨大齐也好,恨天下所有人也好,大齐注定是你的责任,你的宿命!”
“——记住,你是齐人!”
“——纵然死了,也是齐人!”
手起剑落,血溅狐裘。
扔掉手中的剑,司徒端敏解开雪色狐裘,盖在司徒朔脸上。那一双苍老而又精烁的眼睛已经彻底黯淡下来,唯有嘴角残留着复杂的笑,似有不甘,似有释然,但更多的仿佛是在讽刺她:你杀了朕又如何?你这样的活着,就真的比朕死了要快活?
是对,是错?她已经不想去分辨,也不想思考。
转身,便轮到她俯视众生。
殿下众人皆尽俯首而跪,包括陆勋。有人欢喜,有人沉默。
这一刻,司徒端敏笑了,在满天满地斑驳的血色中笑了:这就是皇帝,看,这就是皇帝。
“瑾王谋逆,兵变逼宫,毒杀瑄王,重创陛下。幸得瑜王世女司徒端睿与禁军统领黎华录及时救援,困瑾王于宣政殿。瑾王绝望束手,自尽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