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这七个字,整整一天,直到有人来唤我用餐。
我将字轴小心的交给鬼斧:“按照这个字,刻在那面墙上。”
我自然是不会认错丽书的字迹。
我也早知道花山书院周围有丽书派来监视我的人,除了内库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回避过她们任何事情。因为我时常在想,丽书在听到关于我的情报时,会是什么表情,会说什么,会不会如我想她一样入骨缠绵,茶不思饭不香。
我依旧不知道丽书到底在想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不是帝王,也没有一颗帝王的心,前世没有,这一世依旧没有。
将丽书的字刻在内库大殿中后,我在书院宗祠外面也立了一块石碑,不管我的书法在这个时代实在是摆不上台,愣是让人给我刻了上去。夫子们虽然看得只皱眉头,却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我才是山长。
最后署名,我犹豫了一会,还是让人刻成了姬香妃。
姬香君不是花山书院的山长,而且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不是吗?
花山书院已经在大燕境内颇有名气。很简单的一个原因是花山的学子只要参加科举的,没有不中的,而且名次十分靠前。对于这一点我并不觉得意外,花山多年的精英教育,若是这一点都做不到,岂不是做的白工。
而进入朝堂的花山学子也很快崭露头角,不过几年就谋到了同辈人难以想象的位置。这使得每三年来报考花山的学子越发多起来。当然随着考生的增加,花山的门槛也越发的水涨船高,毕业考试也越发苛刻。
但是直到收到最新的情报,我才知道花山的学子对朝堂的影响是多么的大。
朝廷居然下旨与齐国商议互市的可能。
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只觉得好像一个惊雷在夜空里炸开,感觉道心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
丽书终于同意与齐国互市了?
她终于肯……
我将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这么看来,我当初开设花山书院的思路没有选错。从书院建立开始,我在书院里对每一届学子都不只一次在课上指导学子们分析与齐国开战和与齐国互市通商的利弊,力求在她们思想最活跃开放的年纪,种下一粒火种。
时至今日,我种下的种子,终于结出了我想要的果子。
这怎么能叫我不欣喜,不开心。
好想见丽书,我现在好想见丽书,好想好想。
到这个时候,横亘在我们俩之间的阻隔再也没有了吧。即便是我回去了,也不会再有人逼着我交出热武器的工艺来了吧。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兴奋的整夜睡不着觉,三十年的思念仿佛在这一夜全部爆发出来。我决定了,等天一亮,就叫上鬼斧神工一起回京去,如果有人敢阻拦,就放炸弹炸飞她们!
如果丽书问我为什么没有她的召见就回来了,我就告诉她当初说这个话的是姬香君。既然香君已经死了,那么回来的只是花山书院的是山长姬香妃!
对,就这么说!
我收拾好了衣服,左等右等等到天开始蒙蒙亮了。于是赶快去找鬼斧神工,让她们马上收拾行礼同我一起离开。
结果临到走的时候,门房却告诉我,有客人来了。
我很想说不见,但是客人却已经进来了。
看见她的相貌,我呆了半晌,她的眼睛与丽书有七八分像,看人的神态也有七八分神似,我试探的叫了一声:“婕儿?”
赵婕望着我,忽然笑道:“原来父亲还能认出我来,女儿差点都认不出父亲来了呢。”
我讪笑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正想问是不是你母亲派你来接我的,目光却落在她一身青袍上的白麻腰带上,忽然就觉得手脚发冷。我指着腰带,声音控制不住颤抖:“这……是什么?”
赵婕嘲弄道:“看来父亲的消息也没有那么灵通。母皇走了以后我就出发了,到这里也有十天了,父亲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着赵婕的眼睛,只觉得天昏地转,用手撑着一边的柜子努力的撑着身体:“你再说一边,再说一遍。”
赵婕道:“我这次来,是传母皇的遗言。母皇说,你的心愿,她生不能帮你实现,死前总算帮你实现了。另外,她死了,你就无需在遵守诺言了——你自由了!”
我瞪着眼睛看了她许久:这不是真的,绝对不是真的。人活得好好的,怎么会说没有就没有了!三十年,我在花山足足等了三十年,三十年,我不可能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带我去见她!”我抓住赵婕,吼道:“带我去见她,我不信。没有见到她之前,我绝对不信!”
赵婕冷笑:“你信不信都不重要了。等你再到京城的时候,母皇早已经入了土,难道父亲还打算开棺验尸吗?”
我怒道:“就算是真死,也是与我合葬。”
“父亲,你莫非忘记了,皇夫姬香君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他的墓穴也早已经封闭,母亲啊,你以为凭你现在的身份,能够与母皇合葬吗?你当初残忍的抛弃母皇和我的时候,就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赵婕的声音终于开始变得激动,“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母皇是怎么过的吗,我是怎么过的吗?父亲,你告诉我——到底有什么能比我们对你更重要?”
“……我告诉你,等我登基之后,我一定会把你在大燕的留下的痕迹全部抹掉,除了你的名字,什么都别想留下。”
死了。
死了。
我心心念念等了三十年的女人,就这么死了。临死了,也不肯给我看一眼。
这是报复吗?
我顺着花山迷宫的台阶,一阶一阶的向下走,感觉自己好像是一步步走进另一个世界。打开大殿的门,抬眼看见墙上,丽书留给我最后的七个字。
得花山者得天下。
花山是什么?
天下是什么?
丽书为什么要给我写这幅字?
她是想告诉我,她的花山是我吧,得到我便得到了她的天下。
反而言之,失去了我,便失去了她的天下。
我有些迷乱的想:要是那个时候,我肯放下自己的坚持,放下自己的骄傲,放下前世的桎梏,接受这个时代的种种,要是那个时候我如同昨天那样坚定的对自己说:我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她,至少我还能争取到最后一个十年吧。
丽书啊丽书,你怎不知道,我是你的花山,你何尝不是我的花山?
伸出手,抚摸着墙上的字迹,我仿佛能听见丽书的心在轻轻的跳动,透过冰冷的墙壁传递到我的掌心,节奏如同她以前躺在我腿上睡觉时,沉稳而安详。
耳边好像响起丽书的声音:“香君,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吧?”
“香君,再给我生个孩子吧。”
“香君……。”
整个世界都是丽书的声音,笑容,我的指尖是她拥抱的温度,我的鼻腔里是她身体的气息。
那个抢我马的丽书,那个调戏我的丽书,那个对着我一脸心虚的丽书,那个看着我流口水的丽书,那个牵着我的手的丽书,那个抱我的丽书,那个亲我的丽书,那个和我极尽缠绵的丽书……
我推开那面墙,指着它背后的丽书大骂道:“赵丽书,你给我滚出来!赵丽书,你给我滚出来!你别以为死了我就会放过你!你还我三十年,还我三十年啊!我在花山等了你三十年啊——空等你三十年,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个三十年?你凭什么?凭什么让我白白等你三十年!赵丽书,你这个王八蛋,你给我出来,出来啊!你知道这三十年我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每天盼着你的出现,每天起来发现自己床边都是空空如也是什么感觉吗,我为什么要活着啊,我只是在等你啊,等你啊……。”
我真的是后悔了,这一刻我真的是后悔了!丽书说得对,别人的死活又关我何事?各人都要为各人的命运负责,我犯得着去为别人的死活受这种罪吗?
可是,已经晚了……太晚了……
我跪在书桌边,抓着桌沿,泪水再也忍不住涌了出来:“赵丽书,我恨你。我好恨,好恨,我为什么要喜欢你,我为什么要喜欢你这个混蛋?你让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鬼斧神工最后终于在大殿里找到睡着的我,赶忙把我抬回了院子。
“丽书死了,你们得到消息了吗?”我醒过来问。
鬼斧看着我的表情,小心翼翼的点点头:“今天早上才收到的消息,已经举国吊丧了。”她笨拙的安慰:“公子,你不要太难过。”
我望了一眼窗外,轻轻笑起来:“我没有难过。等了这么多年,总该有个结果。不管是好是坏,我也总算解脱了。”
丽书走了,我也不用再漫无止境的等下去了。
这种日子,终于,可以结束了。
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银色的头发,眼角的皱纹和暗淡苍老的眼睛,我生出莫名的担忧:不知道去了地府是用死时候的样子呢,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呢?我与丽书三十年没有见面,彼此容貌变化那么大,却不知道是不是能够认出来。
走书桌前,提笔,总想留点什么,可是该交代的早已经交代好了,还有什么好写的呢?
这个时候窗外传来鬼斧神工小声的对话:“大夫怎么说?”
“说只是伤心太过,加上年纪也大了,调养一段时间或许会恢复。”
是在说我吗?
我甩了甩头,决定给内库的继承者写一封信——一封可能永远而也不会有人看到的信。接着把原来方便鬼斧神工进出帮我整理书册时用的四把迷宫钥匙留给了第二任山长,也许后世会有某个数学天才凑巧能够破解我留下的谜题呢?最后将我几年来的随笔也放在了内库之中,希望如果将来有与我一样的同命人,看了这本手札后不要与我做一样的后悔事。
丽书啊,来世我不想再等了,你来等我可好?把欠我的三十年还给我,可好?还有,你再不要习武了吧,做一个儒雅知书的文人可好,这样我们就可以每天在一起看看书,看看花,再不去掺和什么国事,大事……
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