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樱却没有想那么多。一定要是个皇子啊,她心中暗暗想到,并非因为皇子有争储的可能,只是她多么想要一个跟他一样的孩子,早慧而隐忍,就好像是上天弥补给她那些少年时期他们未曾相遇的时光。
所以,笑意不知不觉在嘴角荡漾开,一时间忘了天地,只有这个弥漫开来的欣喜。
她提笔写道:明禹,你相信吗,就是离宫前的那一次,我有了孩子了,虽然他还很小,但是我感觉得到他。你一定不知道我的心情,就像当年在凤鸣山上第一次见到你一样,莫名地就想保护和亲近。
很多天没有写信了,不知道你怎样。我等着你来,快来看我,快来接我。出来之前我本来想能不回去就再也不要回去,但是现在,我要回到宫中,我要这个孩子在你的身边长大,看闲庭花落,云卷云舒。
信很快就叫人送了去,琅琇山虽然险,离禁城并不远,最迟明日明禹就能收到这封信。
水榕端了些午膳来给青樱,青樱想了想道:“你多准备一些吧,这里暑热得很,又不好用冰块,我带到岩洞中去吃。”
水榕一听哪里肯,“娘娘这才有孕一月,正是最要当心的时候,这峰顶上本来就崎岖,怎么好一个人往那些险路里走呢?还是留在院中,如果觉得热了,奴婢和落梅剑兰轮着打扇就是了。”
青樱笑道:“我们凤鸣山特有一套调理内息的法子,与其在屋里躺着,不若我去打一会子坐反而有益,横竖那岩洞中也是之前有铺盖的,实在累了就在那里休息一刻。如果我两个时辰还未回你们再寻过去也不迟。”她想起今日这样的骤然一喜,竟也顾不上拓跋彦,所以才编出这样一套话来,实在漏洞不少,只是今日别院中人人喜气洋洋,谁能想到北朝皇帝竟然在这峰顶上的一个岩洞中呢。
水榕仍是不放心道:“娘娘若是怕吵,那奴婢一人跟着去吧。”
青樱摇头道:“不必,调理内息最忌打扰,我一人便可,况且今日过后,只怕事情不少,哪里也少不了你料理。”
青樱拎着食盒走到所布下的五行八卦阵中时,刻意平息了一下情绪——一日之内,情势有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她一时间不知如何面对拓跋彦。
她不想走了,如果她是孑然一身,漂泊四海也是在所不惜。然而却不是,她的这个孩子,这个宝贝,不能跟着她流落江湖,亦不能跟着她投奔他国,做一个人人唾弃的私生子。
然而她进去的时候,那一双紫眸的平静之下却是洞察世事的。拓跋彦半靠在石壁上,含笑看着她道:“今天来得迟了些,可是有什么喜事吗?”
青樱一时尚不知如何回答,便先岔开话题掩饰道:“……可是饿了?你一个九五之尊,竟然这么委屈,我心中也难过得很。”
拓跋彦静静地看着她,停了一会才道:“不是饿了。是你的眉宇舒展了开来,眉眼间欣喜掩饰得再好,内心里的静好却是最能在脸上体现的。”
他是那么地了解她,青樱心中一酸,轻轻放下食盒,“你出来了这么久,你朝中之事是怎么办的?”
拓跋彦仍是看着她的眼睛,答道:“我自有人托付,大魏文有柴智忠,武有兀术,忠心耿耿,即便我不在,朝政一时也不会纷乱。”
青樱听了,默默地点了点头,突然道:“你的伤势好了,我就设法送你下山,这两人再好,终究是外人,你若长期不归倘若有了外心岂不又是一场祸患。”终于说了出来,不知道如何说,就只有干脆地说。
“你不跟我一起走?”他问得很平静,好像从她进来之后他对于这种可能就没有感到惊讶,然而双眸中的紫光仍然一暗。放下万里江山,越过艰难险阻,带着一身伤而来,等到的是她这样的回答。
“我……”一字一句都是艰难的,人世之苦,不在于失去,不在于求之不得,而是堪堪地错过,在于无人逼迫而自己的放弃。
“我有了身孕……明禹的孩子。”
“是么?那……真好,你一定很高兴。”他的眼波清浅,其中只有她,仍是笑着,看不出涟漪。
青樱不再说话,此时纵有千言万语,亦无法回报他踏过千山万水而来的深情。
以前她是不明白造化弄人这个词的,命运如何一直牵在她自己的手中,然而现在,终于体会到那种疼痛在内里的感觉,竟无法对人诉说。无人逼迫,只是自己在选择。
拓跋彦见她目光闪烁,浅浅笑道:“我真替你感到高兴。”他的语气听起来真挚,竟一时激得她要落下泪来。
彦,他始终是要她高兴的,不然以他在大夏宫中的埋伏,单单要她去,易如反掌,又何以会拖到现在。只要她高兴,即使是现在,她残忍地告诉他这个事实,这个决定,他依然会为她而高兴。
也正因为这样,她才会来告诉彦。
这一生,她与明禹纠纠缠缠,已是注定,不如约定来生。
所以现在,她决意回心,全心全意地去爱明禹,陪伴在他的身边,一直爱下去,爱到也许哪天明禹忘了少年时候的相依,爱到哪天终于不能再相爱下去。即便到了那天,她也不会去找彦,因为他那个人,值得更好的人。
想到这里,不自觉地就漾起了笑,那个人,逼着她喝了那么多的苦药,如今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道会怎样地高兴,或许今天晚上……或许明天他就会急急地上山来。明禹那么幼稚得发指,从前就会吃小孩子的醋,现在更是要叫着不许冷落了他吧。
这一个孩子的意义于她,不是固宠,而是心中的寄托。从此他爱宠爱谁去都可去吧,不再会有漫漫长夜,她就像有一个小时候的他一样,不会再孤单。
拓跋彦见她面上难以掩饰而发自内心的开心,轻轻笑道:“青樱,答应我。不要忘记了自己,不管今后你在哪里,你都不要放弃自己。”他的目光灼灼,眸子中仿佛有着过往的峥嵘,有着烽烟四起。
她猛地身子一动。是么,还有多少人记得芳华女侯的风采,还有多少人还在传颂着女军师的事迹。她一度以为人们早已将她淡忘。慕容青樱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早已被英贵妃取代多时,明禹已经不需要那样的她了,那么这一生,也许也就这样地过去了吧。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青樱这才回到别院中。
她在房中坐了一会,想了想叫落梅道:“今日你去歇歇吧,叫剑兰来伺候。”
落梅一面应着一面笑道:“小姐是嫌奴婢粗手笨脚地不会服侍吗?”
青樱失笑道:“你几时也学会这些歪话了?”
落梅爽利地笑道:“才没有,奴婢不过是开玩笑,要是真像剑兰那个小妮子一样爱闹脾气,只怕小姐都要气死了。”她心直口快,看出剑兰与青樱近来的不睦,也不加多想就说了出来。
青樱心中叹道:剑兰岂是为了闹脾气的缘故呢。世间如果真似落梅所看到的单纯该多好,可惜人越成长,看到的悲喜就越不过是表面的。
剑兰的脸色仍是不好,进来便直接道:“小姐有什么吩咐就说吧,奴婢那里还熬着药呢。”
青樱并不介意她的态度,对落梅道:“你去看着药吧。”说着对剑兰道:“我有话要对你单独说。”
剑兰的神色并没有因此而好起来,想来她也并不指望青樱能有什么如她所愿的好消息,尤其是在今日太医诊出喜脉之后。
“拓跋彦来了,就在这云渺峰上。”青樱突然抛出,并不打算给她一个缓冲。
剑兰双目圆睁,竟没有说出话来。
“他身上有伤,恐怕单身一人返回北朝不妥,你同他一起走吧,路上也可护他周全。”
剑兰这才反应了过来一般,眨了眨眼睛声音还有些涩道:“那……你不会走了是吗?”
青樱点头叹道:“总之这一辈子,我是负他的——你照顾好彦吧。”
剑兰听到拓跋彦来,心思全在其上,有些迫不及待道:“……皇上现在在哪里……”说着又更不放心道:“皇上伤得重吗?”
“就在岩洞中,这几日他的伤还没有好全,我告诉你但是你必须保证这几日不要悄悄进去,宫中这几日恐怕要来人,万一撞见了反而坏事,你明白吗?”
剑兰听了默默不语,但是看得出来,她听了进去——皇上一旦上峰,所跟随的护卫必定不少,必要等大夏这边的人等全数下峰之后才好行动。
只是,出乎青樱意料的是,明禹没有来,不是第二日没有来,而是一连等了五日也没有来。不仅是他,宫中也没有特意来人问候,只是新鲜蔬果还在源源不断地送上来昭示着宫中并没有出大事。
落梅说,她写的信当天就送了出去。
就算信没有送到,苏子雍是早就回宫了的,这些时日了,明禹他应该早就得知了消息才对。
想了想心中还是不安,宫中的变动最是翻云覆雨,波澜诡谲,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如果真是那样,有人存心不想让她知道消息也不是做不到的,别的不说,如果是她,就能瞒住想要瞒住的人。
或者还是说……宫中一切安宁祥和,只不过她走了这将近两月,明禹的雨露均沾使得宫中的子嗣枝繁叶茂起来,她这一个孩子,终究再也算不得什么。
想起那日听到的两位小宫女的谈话,得宠的人不在少数,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不过,她想想,也并没有什么的。这个世上,爱一个人,能有所回应,固然是最幸福的。然而爱人的幸福,其实并不在于回应,而是在于爱的本身。
先生一生中都没有得到多少回应,然而几时见过他脸上的愁苦?先生总是云淡风轻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因为他早就找到了寄托深爱的地方。
而现在,她自己也找到了。
她的这个孩子,一定会好好地活下来,他应该有着漆黑的眸子,清淡的笑意,深邃的眼神,等他长成一个如风的少年时,她大约也能体会到先生那般超越世情的爱。
因此青樱对于饮食愈加小心起来,这倒不是娇贵起来,而是她敏锐地注意到,这几日的琅琇山比起往日要浮躁嘈杂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