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
人,特别是年轻的时候,能在生活和学习中遇到一个知心伙伴,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而同时又能碰上醍醐灌顶指引航向的一位导师,那更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这两样又恰恰让沈涧秋全遇上、碰上了。
第二天一大早,沈涧秋就按照于子三约定的时间之前来到了“新潮社”,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于子三比他更早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真是惭愧得很,让学长久等了。”沈涧秋率先跟于子三打招呼,他有一种张良见黄石公晚到的羞愧。
于子三正忙着整理着什么,他还没有注意到沈涧秋的到来,听到沈涧秋的说话声,他抬起头瞧了眼挂钟,“学弟不必自责,我与你约的时间尚未到呢?我只不过习惯早一点到这里,以便静静地思考这一天要做些什么重要而又紧迫的事。”
“我是来接受学长布置给我的任务的。”沈涧秋像一位新兵急切地等待着上级下达任务。
于子三递给沈涧秋一大摞报纸和稿件,“书稿都在这里,一些关键的内容一定要有出处,千万不要杜撰,也不要给学校添麻烦。”
“出处?”沈涧秋还有点不明就里,他搔了搔头皮,神情异样地盯着于子三。
“噢!所谓出处就是要引用政府许可报纸的内容,这样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于子三觉得应该给沈涧秋讲得详细些,但他的时间不够,只能略微点拨,有些事情要让沈涧秋在实践中历练。
“噢……我大致有些眉目了。”沈涧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另外,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假如你我联系不上,会有人跟你联系的。”于子三似乎在交代着什么。
沈涧秋还不太了解于子三某些话的深意,“有人?什么人?怎么联系?学长要去干什么?”
“以防万一,‘新潮社’还要继续办。来人会带一只锦盒,内盛两片桑叶和一只蚕,这时你说‘春蚕到死丝方尽’,你随便拿一盏灯,对方会回答‘烛炬成灰泪始干’。”于子三指了指墙角的一盏煤油灯,耐心地告诉沈涧秋,并请他复述一下,看看有没有记错。
“李商隐的诗,不会记错的。”沈涧秋复述了一遍,果然一字不差。
“关键是后面,你一定要记住。你说‘不是烛,是灯。’再拿出几盏灯加上‘费巩灯’让对方辨认,对方若能找出哪盏是‘费巩灯’的。这正是你要找的人。”于子三连说带做示范了一遍,再让沈涧秋演示,直到准确无误才放心。
“请学长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望着于子三严肃认真的样子,沈涧秋猛然间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
于子三这会满意地拍了拍沈涧秋的肩膀,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拉着沈涧秋出门。
“学长,这又是要去哪儿啊?”
“我查过了,你我今天上午都没有课,我们去中国纺织公司杭州办事处办点事。”
“什么事?”
于子三一边锁上“新潮社“的门,一边说:“去给校长买匹布。”
“什么?买布?校长?”沈涧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见于子三一脸认真的模样,他再追问了一句:“学长是说替校长买布?”
“千真万确!”
“莫非校长没有时间去买?”
“这个自然,校长将全身心都用在了办校上,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家里的事务。”
“那他家属呢……”
“在我校西迁中,校长的夫人、次子都在沿途病故了。”
“噢!”沈涧秋这会总算明白了于子三的用意,他愉快地跟着于子三前往中国纺织公司杭州办事处。
于子三、沈涧秋找到了执事,将随身携带的那封信递给了他。执事当着他们的面,从信封里掏出印有国立ZJ大学用笺的信笺展开并读出声来:
“中国纺织公司杭州办事处执事先生台鉴:敝人自ZQ来杭,因乘飞机不便多带行李,故拟制棉被数条,特望准购洋白细布一匹,照公教人员特价让购为荷。竺可桢,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六月十九日。”
在场的三人,除了于子三早就知道内容以外,另外的两人都有些出乎意外。沈涧秋心想堂堂一位中央政府任命的大学校长买布居然要请求特批;执事虽然面带微笑,但似乎有点不信蒋介石钦定的ZJ大学校长也会为买一匹布而来有求于他。
“这个嘛……”执事拖长了音,同时挠了挠头皮,仿佛有点无奈。
“怎么样?没问题吧!”于子三恳切地望着执事,想知道下文。
“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只是……”执事吞吞吐吐起来。
两位年轻人着急起来,“执事先生,有话请讲。”
“你们校长信笺上注明的日期可是六月十九日,现如今已经是深秋了,相差一个季节。”执事总算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嗨!我们校长整天忙于公务,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家务,上个季度又是夏季,勉强可以应付,现如今天气已经转凉,自然要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了。”于子三有理有据地分析道。
“是啊!校长就等着这匹布去翻棉被过冬呢?”沈涧秋在一旁插了一句,并做了个打寒战的样子。
经过两个学生的软磨硬泡,执事也拗不过他们,再说竺可桢可是蒋委员长钦命的ZJ大学校长,绝非等闲之辈,得罪不起,他勉强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感谢执事先生!”于子三、沈涧秋几乎是异口同声。“能否多买一匹呢?校长要求数条被子。”
“既然答应给你们了,也不差多一匹。”执事这个顺水人情乐得做。
两个年轻人腋窝下各夹了一匹布,如同在战场上得胜归来的将军一般,喜笑颜开地走在返回学校的路上。
这一路上,有关竺可桢校长带领全校师生西迁的故事,于子三这位亲历者,将他的所见所闻如数家珍般的一一道来。
随着学长的介绍,沈涧秋心目中的竺校长形象不断丰满、生动起来。
年轻人脚步快,片刻就来到了学校附近,离学校还有五百米距离的地方,有一个菜市场,早上正是那里热闹时分,人群躜动。于子三和沈涧秋哪有时间欣赏这些,他俩正欲穿过此地,过护校河入得校内,一些个嘈杂的声音传来。
“我不能收!”
“你一定要收下!”
“这是地里自给自足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
“那也是劳动所得。”
“既然是劳动所得,我有权支配啊!”
不愧在“东方剑桥”旁,连菜场里的人说话都那么有水平。循声望去,侧面但见一位消瘦、挺拔,头发有些稀疏,带着一副近视眼镜,身穿一件棕灰色夹层大衣,柱着一根柺杖的老者,正在与一位长得黑里透红的少妇对话,老者不断地从自己的菜篮里将蔬菜拿出来,少妇则连续要把这些蔬菜往老者菜篮里塞。
“莫非还要讨价还价?”沈涧秋正在暗自思忖,但又觉得那儿有点什么不妥。
于子三却一眼认出了老者是谁?
此人恰恰是ZJ大学的校长竺可桢。
“校长!”老者回过头来,这不是竺可桢校长又会是谁?
随着于子三话音刚落,他立马将手中的布匹塞到沈涧秋手里,自己已经大步流星迎上前去接过竺可桢手里的钱,递给少妇。
“阿姨,我们校长的意思是不吃白食,他老人家即便是我们农学院自产的蔬菜、瓜果、牛奶……都要付钱,”于子三见少妇手里拿着菜,便将钱塞进她的围裙袋里。“您再不收钱,我们校长家可就没得吃了。”
“啊……是吗?”少妇听了于子三这一番话,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竺可桢目睹倾听了于子三的一言一行,赞许地点了点头,“哈哈……知我者,子三也!大嫂,我的钱是劳动所得,政府发给我的,付给你的钱,你同样也是劳动所得,我们光明正大进行交易。”说完,欲接过菜篮离开。
于子三赶忙抢在头里接过菜篮子,回头招呼在一旁看得出神的沈涧秋前来,沈涧秋还从没有如此这般近距离与校长亲近,他将把布匹放在面前,用双手抱住,向竺可桢深深地鞠了一躬,怯生生地喊了声:“校长!您好!”
“你们这是……?这位是……?”竺可桢举手抬了抬眼镜,上上下下仔细辨认着沈涧秋。
于子三显然是竺可桢校长家的常客,在校长面前一点拘束感都没有。“就是那天回答您提问的新生沈涧秋。”
“哦!”竺可桢和蔼可亲地朝沈涧秋微笑着问:“你哪儿人啊?”
“报告校长,我是ZJ嘉兴人。”
“你学过陶行知先生的诗,他还有哪些有名的诗句呢?”
“是的!校长。他还有一首《自勉并勉同志 》的诗,诗是这样写的‘人生天地间, 各自有秉赋。为一大事来,做一大事去。 多少白发翁, 蹉跎悔歧路。 寄语少年人,莫将少年误。 ’”沈涧秋仿佛回到了自己的中学时光,在回答熟悉老师的提问。
“不错!很好!”竺可桢的赞美之词发自肺腑,他指了指沈涧秋抱在怀里的布匹,“你们拿着布匹要去干什么?”
“这可是您问中国纺织公司杭州办事处执事要的布匹啊!”于子三连忙解释道。
“我?……是竺梅要你帮忙的吧?”
“不!不!不是!”于子三一连三个“不”矢口否认。
“哦!是吗?”竺可桢转身朝于子三瞥了一眼,“走吧!回家。”
就这样,这一老二少一前两后往校园深处走去。
前面出现了一排骑楼式的二层楼建筑,一楼临近马路的部分建成行人走廊,走廊上方则为二楼的楼层,犹如二楼“骑”在一楼之上,故称为“骑楼”。沈涧秋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自然充满了好奇。
一楼的一间房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书“校长室”三个大字。
沈涧秋悄悄走近于子三的身边,轻声问道:“学长,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没有啊!”于子三平静地回答。
“可这是校长办公的地方,宿舍区可能不在这里吧?”
“我们校长就住在办公楼的上面。”
“怎么回事?堂堂的大学校长连个住宅都没有?”
“学校是给校长分了一套洋房,但校长坚决不肯住,他只在办公楼上面要了二间房,说是为了工作方便。”
“这也太寒碜了吧?”
“你们两个在说些什么呢?”竺可桢隐隐约约听到了于子三和沈涧秋的对话,他在前面停下了脚步,慈祥地问他们。
“校长,涧秋问您为什么放着洋房不住,而住办公楼上?”
“哦!工作方便吧。”竺可桢淡定地回答。
“可您是一校之长啊!这……这不太体面吧?”沈涧秋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哈哈……”竺可桢爽朗地笑出声来,“什么叫‘体面’?住洋房、用保姆,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就算体面吗?小家伙。”说着,他走到沈涧秋身边,从大衣袋里伸出那双温暖的手,摸了摸沈涧秋的后脑勺。
“校长,涧秋他刚来学校,还不太知道您为人处事的风格。”于子三在一旁解释道。
“校长也是一个普通的人噢!”竺可桢以一个气象学家的口吻打了一个生动的比喻,说给两位学生听,“天上的织女星座一颗星也比太阳大得多,太阳又比地球大得多,一个人在地球上也和细菌差不多。如果自以为不得了,那岂不是太可笑了吗?”
沈涧秋联想到范仲淹老先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言,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似乎还没有完全明白,他不由自主地跟着竺可桢、于子三上了二楼。
二楼还没有到,一股刺鼻的烟雾直冲过来。于子三提着菜篮,三步并作二步,冲到前面。
但见一位姑娘半蹲在走廊里,正在往一只煤炉里添加柴火,那股烟正是从这里冒出来的。
“竺梅,你让开,我来。”于子三撂下菜篮,一把夺过那个姑娘手中的破旧芭蕉扇,将煤炉拎到背风一面走廊的尽头,添了些蜂窝煤,将一个用铁皮制成的小烟囱放在煤炉上,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
竺可桢、沈涧秋这时已经来到房门口。
“爸,您老又去买菜了?我有的是时间,让我去买吧!”银铃般的声音,眼前出现了一位端庄的姑娘,一双大眼睛,一头乌黑的头发,头上扎着两条小辫。
“你啊!快成小花猫了。”竺可桢说着在女儿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确实她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看看谁来了?”
“子三,还有……”
“他叫沈涧秋。”于子三已经回过身来,“一年级的新生,我们‘新潮社’的新编辑,我快要毕业了,今后可以让涧秋来接班。”
“你好!请学姐多多关照。”沈涧秋瞧着这一对父女亲密无间的举止,仿佛回到了慈母的身边,他腼腆地笑着向竺梅问好。
“你好!我叫竺梅,竺可桢的竺,梅花的梅。”竺梅大大方方地介绍着自己,念那个“竺”字加了重音,同时又不忘邀请两位男生,“来,进屋坐吧!”
说是屋只不过是两间办公用房略微改造的,一间的前后分别是书房和客厅;另一间则是卧室,都是用夹板隔开。
初冬的南方,太阳很吝啬,房间里又没有暖气,冷飕飕的,加上人口少,比不得学生的宿舍,人丁兴旺,于子三和沈涧秋走进房间时不禁打了个寒战。
“梅儿,这些生炉子、买菜的事以后让我来做,你就好好待在家里温习功课,以备来年再考一次。”竺可桢叮嘱女儿道,“快去洗脸吧。”
“小花猫!”于子三向竺梅调皮了扮了个鬼脸,“你知道刚才的烟为什么会那么大吗?”
“为什么?”竺梅瞪着一双大眼,黑白分明。
“因为这柴火太湿了,有太阳时要晒晒干。”
“哦?农学院的学生毕竟会农活,生个火、做个饭、炒个菜不在话下吧?”竺梅与于子三之间的关系看来非一般人可比,她说起话来直接得很,沈涧秋内心的感觉也是如此。
“去洗个脸,陪校长一起吃饭吧!”
“你们吃过了?”
“是的!我们在学校食堂吃的。”
“伙食怎么样?”
“价格贵得很。”
“贵?”竺可桢闻言感到诧异,“贵到什么程度?”
“比抗战刚胜利时的物价起码贵了十倍。”
“你们可是没有工作的消费者啊!”竺可桢既像是对于子三、沈涧秋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校长,您跟竺梅去吃早饭吧。被子的事我和涧秋来处理。”于子三本不想让一些琐事打搅校长,便请竺可桢父女俩去吃早点,自己和沈涧秋支好了缝纫机,量好了被子的尺寸,剪裁好了布匹,将布匹裁剪处翻边缝纫起来。
须臾,被里子做好,于子三、沈涧秋将其平铺在床上,再次把一条八斤重的棉花胎放在被里子的上方,然后又在棉花胎的上头覆盖了一条竺梅递过来的绸缎,沈涧秋在于子三的示范下,学着将被里子折叠到绸缎上,两头呈梯形状,于子三熟练地从针线包里拿出一枚比一般针要粗一些的缝被针,用棉纱线穿好。
沈涧秋见状,从于子三处把针线抢到自己手中,“学长,让我来试试吧!”说着,他便开始了在校长家的翻被子经历。
“学长,刚才校长让竺梅学姐在家好好温习,以备来年再考,什么意思?”沈涧秋一边掀起被子的一角,一边准备将针顶上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压低着嗓门问。
“噢!竺梅今年考浙大差一点,凭校长的权力,可以通融的,可校长硬是没有给自己的女儿开方便之门。”
“这么做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校长这么一来做出了表率,也阻挡了那些想通过说情来上浙大人的幻想。”
“哎哟!”八斤重的棉花胎毕竟太厚了,那缝被针很难穿过,沈涧秋在棕棚边沿的木条上顶了一下,哪知针一歪戳到了自己的手指,一股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于子三连忙夺过缝被针,从急救包里拿出一团卫生棉,替沈涧秋挤出手指上的鲜血,用药棉压迫止血。
“怎么啦?”外间的竺可桢仿佛听到了什么声响,他奔进了卧室,关切地看了看沈涧秋手指上的情况,从针线包里找出一枚类似戒子模样,但又比戒子要宽几倍的东西。
竺可桢这是要做什么呢?
(未完待续)
(2014/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