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从她精致的耳垂处可以隐约看到,她羞红了脸。这场瞎打误撞的闹剧就这样在沉默中谢了幕,杜帆在心里笑出了花,想不到刘璇也囧了。
可是,我喜欢上她了,是吗?
五
窗外的雨云低压压的,使得正常的生理呼吸都极为困难,云层很厚,不见风。刘璇把手里的题目做完,转头向后看了一眼:五点半。似乎还有很久呢,墙上的时钟不急不躁,指针慢条斯理井井有条。时针企图让人忘记它的存在几乎静止,秒针则迫不及待地表现自己,分针不偏不倚居中调停。
英文老师步履匆匆,手里抱着厚厚的一沓试卷走进教室。教室里风扇的转轴声遮盖住粉笔在黑板上行云流水的唰唰声,日光灯在这渐渐暗下来的空间里越发显得无可替代。刘璇愣愣地支颐不动,长久地观望窗外的天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藏匿起来。真正能够眼望的也只是无边无际的灰色,还有那尚未降临的雨。
一道光闪倏地劈过,胆小的女生吓得尖叫起来。雷声似乎从不远的地方推来,按部就班。闪电过后约莫三秒,一声惊雷炸起。刘璇收拾好书包站在白瓷砖走廊里等待,身边的同学大多是些女生。男生早早赶在雨将落而未落之时冲出雷鸣的威势,消失在滚滚浓云里。
雨点大多如豆般砸向地面,一改从前的烟雨朦胧。即使撑着雨伞也能从伞柄处毫发毕现地感受到雨点的冲击,力度的飞溅。刘璇心里也是害怕的,努力使自己忘记接踵而来的刺目的光。不远处的高楼陆续点起了灯,在这昏暗如夜的黄昏里。雨云覆压过楼顶的避雷针,似排浪般涌入天际。刘璇把书包拉到前面,掏出MP4和耳机,堵在耳朵里眼望着安静的闪电。
雨势更大,似乎暂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刘璇父母出差在外,所以大概不会有人来送雨具了。刘璇稍稍有些着急,但也无济于事。
这样靠在墙壁上不是很久,一只手推醒了闭目养神中的刘璇。
“怎么样,没办法了吧。”杜帆照例是一副揶揄的表情,招牌性地耸耸肩。
“要你管!狗拿耗子!”刘璇打掉杜帆搭在她肩头的手,又用左手仔细地掸了掸衣肩,示威似的向杜帆表示他的手有多脏。
“行,算你狠。”杜帆下意识地搓搓手。
“你不回家吗?这都几点了。”刘璇抬腕瞅了眼表,六时整。
“唔。”杜帆支支吾吾,“我就一闲人,晃悠呗。喏,给你的。”
杜帆把手里藏青色的伞递过去,咧开嘴角等着刘璇说谢谢。
“那你呢?”刘璇犹豫着。
“我嘛,呵呵。”杜帆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顺手将他边上的一个高个子男生拉过来,“我和他一起回去,一个小区的。你先走,我和他去办公室听班主任训斥几下就走。”
“哦,那谢谢了。”刘璇眉开眼笑地接过伞,开心地笑出了声。
“走吧,走吧。”杜帆摆摆手,转身消失在楼道里。
刘璇撑了伞,小心地绕开水洼,踮起鞋尖……“傻了吧,这下你怎么回去?”高个子男生和杜帆趴在三楼的阳台上望见刘璇逐渐朦胧的身影慢慢消失。
“以天为被地为席,冒雨呗。”杜帆不以为然地一笑,双肩一耸,“走了,明天见。”
“嗯,再见。”
出了校门,两道身影,一个向南,一个面西。
一小时后,雨停。
六
一个暑假转眼成空。杜帆高二,刘璇也随之升入高三。
杜帆开始着急,会考即将来临。一场不啻于浩劫的大清洗向他移来,他清楚如果躲不过去会是怎样的后果。那段日子里,杜帆围绕着家、学校、补习班之间来回奔波。物理化学如同拿破仑面前的莫斯科,拿下了无味,弃之如鸡肋。学习也是如此。学好了,杜帆实在想不出自己对于理科会发挥什么重要作用;学不了,能否毕业就当另说了。
刘璇安慰杜帆说,无论如何你且把自己想象成一块海绵,将这些知识权且吸纳了。至于以后能否派上用场先不论,你并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杜帆四处奔波的那一段时间里并不经常去画室。相同的,刘璇也不常去了,已经高三了。杜帆忙碌于眼下,刘璇冲刺于终点。
那是在很久以后了,杜帆偶然间回忆起那段光阴——他说,那是我最充实的时光了。第一次意识到天空可以那么的蓝,第一次知道抻着脖子远望天空是那么舒坦。一个人骑着破车在路边飞驰,刹车可以捏到松弛,车铃可以摇得那么勤快。仿佛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为自己让路。走出考场的一刹那,日光倾城。刘璇站在马路一侧朝我招手。我大声说,Cross the border!
声音之大,连我自己都不能控制。我愉快地告诉自己,终于结束了,自由了——除了高考。我想告诉刘璇,可以和你一起去河边傻笑了。
刘璇说,下面该我过关了,你不祝我好运?
杜帆仿佛一下子被电击中,愣愣地站在树荫下。嘴里嗫嚅道,你都高三了。
即使相隔多年,杜帆仍然记得那天走在毓秀路上的光景:太阳悬挂当头,即使戴着遮阳帽也能够感受到火辣辣的炙烤。刘璇戴着一顶粉色的遮阳帽,背着奶色帆布包,一双黄色耐克运动鞋轻盈盈地走上前去。两侧叫不出名字的宽叶树竭力摇晃枝干,于是一条大道被均分成三份,中间是晴朗朗的光,两边是树的倒影。两人一起沉默着不言语,十多分钟的路除了偶尔的脚步声再无其他。于是,两人长久地默契地倾听着沉默……有种默契不必说出口,时间久了,彼此都知道。
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没有跌宕起伏,没有人世沧桑。刘璇考入了南方一所不错的大学。杜帆继续苦苦求学,在下一个年头考进了首都。
七
这几日来杜帆忙得头昏脑涨,毕业论文千头万绪,找工作屡屡碰壁。真闹不明白这大学怎么就不如清华北大出名呢。杜帆在心里直骂娘,捎带上祖宗八代。
好不容易完结了手头的作业,回到宿舍陷在沙发里不愿动弹的时候,姨母打来电话,说是什么要一句描写蜻蜓的诗句,杜帆估摸着是自己那个五年级的外甥碰到不会的题目了。
“小荷才露尖尖角……什么,有了?还要找一个啊。那行,我再找找。”
杜帆开了笔记本,连贯地输入几个字。屏幕上就出现一行行诗句。杜帆想那诗人怎么也得出名吧,至少得比范成大有出息。
嗯,对了!就是它!杜帆自言自语,拿起手边的电话:“姨妈,听好了啊,杜甫的诗。那什么‘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对,对。嗯好,那再见。”
“……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他来来回回念叨了数次。
杜帆脑袋轰地一下子就炸开了,耳朵嗡嗡作响,血液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倒行逆施。心里忍不住的酸楚就像被上下颠倒摇晃了数次的可乐碳气喷涌而出,在胸腔里翻涌,绞痛……我想告诉你,告诉你那句你我都知道,却都没有说出口的话。
……
八
刘璇高考结束后的夏天。
一天下午,阳光不是很热的时分。杜帆和刘璇背着画板去公园里写生,地上的鹅卵石凹凸不平,各种颜色都有。天空似乎被什么人肆意抹了一笔,颜料啊水粉啊什么的都一股脑儿地洒了上去,五彩缤纷斑驳陆离。
杜帆显得很仔细,小心地摸着时间的棱角,握住时间的脉搏,仿佛稍不留神时间就会溜走。耳边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值得他珍藏似的。鸟儿还没有归巢,在林间扑棱着翅膀,眼巴巴地瞅着游客手里故意掉落的饼干屑子。忽倏地一下落在地上,收敛起羽毛,小脑袋一下一上地啄着食物。事了,又“哗”地一声在松树林间翻飞。杜帆坐在亭子里,把面包掰开。
刘璇支好了画板,走到杜帆旁边坐下,无声无息。
“时间真快,我还以为你高二呢。”杜帆转过头看着刘璇。
“嗯,不知不觉的。当初我认识的那个毛头小子也都十八了呢。”
“志愿都填好了吗?南下?北上?”刘璇成绩优异,并非学校选她,而是她选学校。
“嗯,好了。大概是去南方吧。”刘璇拢了拢头发,“那你将来呢?”
“我?还早呢。谁知道将来的事呢。”杜帆笑了起来,双腿搭在石阶上,整个人倚在柱子上,脑袋枕着双手向上望去。
刘璇,我大概会北上。因为,倘若到了那时,我站在你面前,你却早已把我抹出了记忆。停留在一个没有我的记忆的人的面前,我该如何是好。
“下雨了!”不知道是谁嚷了一声,刚才就已浑浊不清的天空里陡然起了风,下了雨,很多人拥到亭子里,杜帆拉着刘璇的手,站在亭子的一角。
千万条雨线斜坠下来,一入地就被余热尚存的土地烘干。湖面泛起了涟漪,大小不一、形状不一的水圈四散扩展开来。水里的游鱼小心地浮上来换空气,人们侥幸时还能听到一两声鱼儿的唼喋声。林间的雀儿惊慌失措,鸣叫声不再悠然,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恐惧。
落雨淅淅沥沥。巨大的雨云像是个天然的吸音材料,天地间所有的喧嚣都统统吸纳进去,除了大自然本身的响动。看得出,雨量很少,大约再有几分钟的工夫就会停了。
果不其然,没多会儿雨就渐渐止息了。地面很快干了,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毫无痕迹可寻,除了记忆。
雨过天晴。太阳像个褪去包装的果糖,晶莹剔透,泛着香甜的红。草地青青,一阵泥土的腥味吹了出来,杜帆深深吸了一口气。
“喂!”刘璇扯了杜帆一把,如玉似藕的手臂指向湖面。
杜帆转过头去。从这以后,或许到死,他都不会忘了这片刻间的璀璨:
不像是真的,这是杜帆的第一眼感觉。数不清的蜻蜓从东南角飞过来,纷纷扰扰。仿佛一座雨后的桥从某处伸过来,跨过湖面。蜻蜓都是绿色的,没有一只身披黄色外衣,这表明它们都是幼虫,像是一架架战斗机,在湖与天之间上下旋飞。时而上扬,时而俯冲。就在快要触到水的一刻,小腹轻盈地一个提升,小巧的身子又翩然滑翔。
孩子们欢呼着、雀跃着,大人则抱着孩子生怕失足落水。夏风吹拂,真担心蜻蜓那薄如蝉翼的翅会经受不住,从而“啪”的一声折断。但显然是多虑的,蜻蜓的小腹灵活地点在水面上,动作轻盈灵动。待小小的身子离去后,湖水就剩下一个又一个扩散的小圈子。天色渐晚,水面浮起一层淡黄色的光晕,水天交际处云朵仿佛飘在了水面上,荡来荡去。
“唉,听说过一个关于蜻蜓的故事吗?”刘璇一边用画笔快速地临摹,一边问杜帆。
“我想应该听说过。是一个男生救他心爱的女孩的故事,对吗?”杜帆歪着脑袋,得意不已。
“唔。”刘璇点了一下头,“可这个故事是个悲剧,男孩为了救自己的女友向上帝乞求。他用一生向上帝换取女孩的生命。女孩被救活了,男孩却化身为蜻蜓守护在她身边。最后,女孩和身边那位精心照顾她的医生结了婚。而男孩……”
“而男孩心痛不已,三年后当上帝问他是否后悔时,男孩说不后悔。”杜帆打断刘璇的话,接着说下去,“上帝感动了,要将男孩恢复为人形,男孩说,就让我做一只蜻蜓吧。”
“当初看完这个故事,我哭得稀里哗啦。总以为神话啦童话啦都一样,都会有个美丽的结局。结果却不是这样。”刘璇长长叹了口气。
“这个故事看完后我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刘璇显然很好奇。
杜帆拿过一张纸,飞快地写下,叠好:“你回去再看,现在不妨在心里猜猜。”
刘璇握着纸,笑了笑,说:“我知道,就是一句诗嘛。”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杜帆摇头晃脑,装模作样。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刘璇,就是这句诗了。如果当时我就告诉你了,你是否也会有一滴泪水是为我而流,为我而留。
可是对不起,我没有说出口。而现在,我后悔了,却再不会有机会了。如果当时的悔不当初,可惜不是你的遗憾,终究是落下了。
你说,只要用心,世界也能画在心里。
我说,世界只是被我一不小心留在了心里。而你——恰在其中。
泥泞小道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沙石,一辆拖拉机轰轰驶过,扬起一尾尘烟。杜帆挥了挥手,鼻子用力地“吭哧”了一下。蒲扇轻摇,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月亮还没有出来,太阳却已经不见。这时候,心里最真实的感情才会流露出来,毫不做作。
杜帆抱着妹妹,天色已大黑,鸟已归巢。泪水无声无响地落下,涟涟而下。
“肚肚,你哭了。”
天黑黑
文/黄明星
爷爷躺在床上已经一个星期了,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心率机器在不断嘀嘀地响着,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的生命气息。
一个星期之前,爷爷从床上摔了下来。医生说爷爷年岁已经大了,身体经不起折腾,再不及时住院治疗,恐怕到时候再想痊愈就来不及了。
医院走廊的灯昏黄老旧,像苟延残喘的病人夹杂着死亡的气息。奶奶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上拎着当天的饭菜,她不断转头看静躺在病床上的爷爷,不时嗫嚅着,这死老头子,下个床腿脚都不方便,一把岁数还给孩子们受罪。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爸爸则靠在走廊尽头的出口处,他靠着门扑哧扑哧地抽着烟,一支又一支,地面上布满了烟蒂。妈妈拉着我站在爷爷的病房门口,手上满是汗。
奶奶说,叔叔的岳父昨天大寿,他随婶婶去给岳父庆生了,而大伯自从几天前说去借钱,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过。
我怎么就生了两个不孝子,奶奶手上的饭兜撞在长椅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转过头看看奶奶,又看看爷爷,他的胸膛缓缓地起伏着,我忽然想起以前,这个躺在床上的人还拄着拐杖笑哈哈地对我说来来来,爷爷给你掏耳朵。
爷爷很小开始便是一个人,他生在地主家庭,但是却没有享受过几天安逸生活,在他懂事不久,全国就掀起了大规模的批斗地主活动,几乎所有地主的房子田地还有财产都被没收并分给了农民。爷爷家没有躲过这次风暴,他在这次批斗中失去了双亲,也失去了所有他赖以生存的粮食和家产。
从那以后,背着地主余孽骂名的爷爷一贫如洗。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爷爷看到很多以前他从未看过的事,体验到从未感受过的人情冷暖。他跟在别人后面捡别人遗漏下来的稻谷,他给别人放牛,晚上住在屋檐下或者涵洞里,他为了一点食物和别人打得头破血流。他挣扎着学会在社会的夹缝中生存。
十八岁那年爷爷用堆积起来的黄泥砖和收集来的瓦片建起了瓦屋,结束了天当棉被地当床的漂泊生活。十九岁那年,在别人的介绍下,爷爷和十七岁的奶奶简单地结了婚,两个人没有爱情,却因为生活走在一起。
后来,后来就有了你大伯,接着有了你爸爸和叔叔,爷爷笑着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