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收敛起刚才的笑容，一脸的凝重，掏钱准备结账。他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打电话还要录音，一定是很重要的谈话吧？难道是为了以后打官司，留证据？”
他的话有些调侃。女孩儿听了，低头不语，片刻之后竟然哭泣起来。她神情极其悲伤，后来几乎到了难以抑制的地步。
他赶忙过来道歉。过了许久，她才止住哭声。
女孩儿镇静片刻，才开口：“对不起！刚才失礼了。不过你也不要愧疚，刚才我不是因为你的话才哭。真正的原因，是我的父亲。”
她的话，让他和朋友一头雾水，更加迷惑起来。
“今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说，这几天，可能就是父亲最后的日子了，让我火速回家。家人一直隐瞒着我，也一直隐瞒着父亲——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父亲是个肾癌晚期患者。可是，即使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千里之外的家，我害怕也来不及见上父亲一面呀！”女孩儿说完后，神情更加沉重和伤痛。
“而那个随身听是……”
“我想用它留住父亲的声音。那或许，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的礼物——我想把它珍藏起来。”女孩儿从容地解释。
原来，那是个极其珍贵的、需要永远珍藏的电话。
说完后，女孩儿转身迈出小店，没入夜色中。他也告别朋友，走出话吧。
此时，微风吹拂在脸上，他感觉自己的眼角湿漉漉的。而前方不远处，忽然又响起了女孩儿滔滔不绝的打电话声。
女孩儿大声笑着说：“妈，我在学校挺好的，你不要挂念……爸，想我不？
你可要注意好自己的身体啊……爸，学校最近放短假了，女儿回家看你吧……女儿给你捎了好多你喜爱吃的东西，你在家可要等着我呀……”
道歉的亲情
那年，为了尽快结束在城市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我和妻子痛下决心，倾尽所有，在离妻子工作单位较近的市区，买下了一套商品房。四处筹借，加上房贷，经过一番奔波后，我们终于如数缴齐了几十万元的全部房款。
那个时候，父亲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我们要买房子的事情，千里迢迢从老家赶来，将一万元的“老本儿”交到我的手里。望着父亲沧桑的脸和愈加佝偻的身体，我真是无言以对，心中生出无限悲哀和愧疚。父亲将钱放在我手里后，满是愧疚地说：“家里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孩子，你自己借吧！”望着年迈的老父亲，我的泪水立刻下来了。
交了房款后，不久又要缴纳契税和初装费，算来也是一大笔钱，经过东挪西借，也算是堵上了。接着就是装修，又要花钱，可实在是没钱，所以没有怎么装修，我们就迫不及待地住了进去——巨大的经济压力，已经让我们觉得支持不住了。之后，每月例行公事的还贷，加上基本的生活开销，以及难以避让的人情往来，一下子把我们打进了经济危机的黑洞中。可这样的话，却不能对父亲说。每次，父亲打电话过来，我总是一脸高兴地回应，说：“生活上没问题，每月还能还上一笔钱呢，回头儿接你和母亲一块儿到城里享福！”
父亲总是担忧地说：“有困难就往家里打电话，千万别窝在心里。”
那年的冬天，妻子要生孩子，产前检查的情况并不尽如人意，医生说需要剖宫产，算下来又要多花去几千元钱，可手边为此准备的钱远远没有那么多，我们再次陷入难以应对的困境中。我对妻子说：“我去借吧。”可后来，那笔钱却怎么也凑不起来——能借的都借了。那段日子，我为钱的事情几乎快要愁疯了。幸好，有一笔欠发了一年多的补贴工资到位了，才解了燃眉之急。
春节临近的时候，一放假，我就带着妻子和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仓皇往老家赶。一是为了回家过年，和父母团圆，而更重要的是，我们终于扛不住了，手边的钱已经支撑不了眼前的花销了，到父母那里“避难”去。一路奔波，望着一车的行李和孩子的用品，却没有多余的钱为父母准备一件像样的礼物，我心里满是酸楚。而父母早已在家等候多日了，知道我们要回来，母亲早早为我们打扫干净了一个房间，父亲也生起了小火炉，整个屋子暖融融的。一进门，家的温馨就扑面而来。父亲和母亲忙着帮助我们照看孩子，弟弟一大家也来帮忙，我那颗冰冷的心立刻温暖起来。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照例，我们全家人在一起包饺子。之后，弟弟像往常那样，将1000元塞到了父亲的手里，算是孝敬父母的新年礼物。那一刻，坐在一旁的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摸着干瘪的钱包，沉默不语，然后深深地将头埋下。
后来，母亲早早去睡了，弟弟一家人也回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和父亲。电视机还在叽叽喳喳地喧闹着，我茫然无措地抬起头，虽然电视里正是期待已久的春节晚会，可我全然没有了看电视的心情，全是愧疚和不安。我偷眼望了望父亲，发现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的心更是痛苦万分。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流逝，我几次欲上前向父亲表白我愧疚的心情，却始终无法鼓起言说的勇气，只好羞愧地把头埋得更深了。天已经很晚了，母亲的呼噜声不时从里面传来，是该回去休息的时候了。终于，在父亲打了个哈欠后，我鼓起了向父亲表达歉意的勇气，抬头向父亲望去。
抬头的一刹那，我僵住了——我看见父亲红肿着双眼，眼中溢满了泪水，嘴角痛苦地咧开，颤巍巍地一张一合的，正小声地叹息。
“孩子，按照老家的规矩，生头一个孩子的事情，本应该全由老人办了。
可，可是……家里实在给你拿不出钱了！”望着我的脸，父亲满是愧疚地说。
说着说着，父亲停了下来，说不下去了。许久，父亲才平静下来，低声而痛心地叹息，说：“爸实在是对不住你呀！”
父亲竟和我一样，被愧疚的心情煎熬了许久，甚至向我投来了乞求原谅的目光。此刻，我才真正了解家的味道，父亲的心思。
你有杂志吗
初冬的一个雪夜，我邀一个朋友出去喝酒，以排遣心中郁积了很久的苦闷。归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刚合上房门，父亲就来叩门。
那天，父亲在屋门口用力跺搓了半天，以弄掉脚上的雪泥，又使劲拍打净衣服上的落雪，才走进房门，夹裹着一阵寒风和漫天飞舞的雪花。
一进门，父亲就投来温暖关切的目光，将屋子扫射了一圈。父亲没有落座，而是先问我：“你出去了？”父亲的话，让我有些不安——一直以来父亲都非常反感我喝酒抽烟，因此我很少当着父亲的面做这些事情。我有些不自在地说：“是，刚才和一个朋友出去玩了一会儿。”父亲忽然就有些生气，厉声说：“以后少喝酒，你看，你回来都几点了，我来三次，你都没开门。”父亲说话时，表情严肃，眉头紧锁，仿佛要把整张脸都变成一个脱了水的橘子。
我动动嘴唇，没有出声，但心里已是一片阳光。是呀，父亲和母亲住在街道另一头的院子里，天黑路滑，来回三次，不知道要走得多辛苦。
我请父亲在火炉旁坐下，问：“爸，你有事吗？”父亲就生气地说：“我能有什么事？”父亲坐在通红的炉火旁开始给我讲小镇最近发生的事情。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偶尔，会问我一下单位里的事情。火光在父亲的脸上欢快地跳跃，时钟嘀嗒转个不停。父亲说得兴致盎然，我却极少回应他。我一边听父亲絮叨，一边自顾自地忙碌——冲茶，洗脸，泡脚。
那天，父亲说了很多，似乎要将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统统告诉我。那天，父亲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失落，我忧伤的脸和他满脸堆笑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夜已经很深了，父亲在我淡漠的表情中，终于意识到该离去了。
父亲拍拍衣服站起来，临走前，仍念念不忘提醒我注意身体。在送父亲走出屋门的一刹那，他突然折回身来，问了我一句：“你有杂志吗？”
我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父亲笑笑，说：“不喜欢看电视，冬天夜又长，晚上睡不着，就想看看书。
我知道你这里杂志多。”
我哑然失笑，说：“等等。”我忽然就一下子明白了父亲的来意。父亲绕了一大圈子，不过是想向我讨要几本书，以打发晚上漫长的时光。我在心里暗笑父亲的世故。
我进屋，随手在堆满杂志的书桌上抄起几本，转身塞给父亲，父亲的脸一下子灿若桃花。
那几本杂志合起来足有几百页，我以为父亲要读一阵子，没想到几天后他就来归还。他带着快乐和满足的口吻对我说：“里面内容不错，再借我几本吧。”
我没多想，又给他换了几本新的，递给他。
父亲读书的兴趣从此变得异常浓烈起来。此后，隔三岔五，他总要来借杂志。他看书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常常几本杂志一两天就看完了，最快的时候竟然不过一个晚上。每次来，他总习惯地问：“你有杂志吗？”我就笑着说：“有，你天天来借都借不完。”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与父亲日益提升的阅读速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直线下降的阅读乐趣。后来再来的时候，父亲的抱怨总是越来越多，不是内容太过陈旧，就是书中的插图让人不明大意。为此，我颇为疑惑。
冬天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路面异常的湿滑。那天夜里，父亲又来借杂志。
在浓重的夜色里，父亲推开屋门，在门口蹭了一下脚上的泥，才进屋。他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将手里的杂志轻轻放在书桌上。
父亲沉着脸，许久不语。
这次，我忽然觉得父亲格外生疏——他竟然没有问我：“你有杂志吗？”
看着沉默的父亲，我说：“爸，有杂志，你看吗？”
父亲突然失落地说：“看了这么多杂志，上面也没有看见一篇你写的稿子。
再看，还有什么意思。”
我愕然。
父亲转身走了，夜色很快将他淹没，耳畔只剩下他沉重的脚步声，嗵嗵作响……父亲走后，我心里异常难过，除了愧疚、苦涩和不安，还有温暖与感动……种种复杂的感觉充斥在心间，直逼迫得干涩的眼睛生出泪水来。
是呀，我已经好久没有动笔写东西了，自上次发表文章到现在大约半年有余了吧——生活与工作的种种琐事和不如意，让我对写作愈加冷淡，以致渐行渐远了。我忽然就想起几年前的一幕。我将公开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假装漫不经心地递给父亲看，父亲一脸吃惊，转瞬间变得异常激动。他微笑着戴上老花镜，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捧着书，将身子挪到窗前，借着窗外的亮光，一字一句细读，还不时扭过头问我，这个字怎么读……那篇文章，父亲读了好久才读完，然后又传给母亲，然后再从母亲手里要来再读……那天，父亲将书还给我的时候，一脸感慨：“瞧我这双老眼，多不中用，看一会儿眼就花，老了，老了……”
父亲的话让我有些不安，我赶忙把书收起来，告诉父亲多休息休息眼睛。
我的心里满是哀伤。父亲的确老了，60多岁的人了，头发白了，背也驼了，连视力也越来越不如从前了。只有小学文化的父亲，我能感觉到，他读那篇文章是多么吃力。所以，后来，再有文章发表，我就很少给父亲读了，也很少在父母面前谈及写作的事情。总是他们问的时候，才敷衍两句，说没发什么稿子，然后看他们失落地闭口，缄默。
从没想过，父亲会以这样的方式，打探我的关于写作的“秘密”。
那天夜里，父亲走后，我趴在书桌旁，眼含热泪写一篇关于父爱的文章。
我知道，我必须写下去，不为别的，就为父亲和母亲。而那篇文章的题目是——你有杂志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