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母亲总是独来独往，而她总是不服管教地和伙伴们在外面疯跑。
于是，常常会有大人问她：“妞，你爹呢？”她就一下子愣住了。
“知道不？你爹杀人了，吃了枪子……”
“你爹在大牢里蹲着呢……”
“你爹和别的女人跑了，不要你了……”
接着，她就会哭，会骂，然后跑回家问。母亲这时会微笑着说：“傻丫头，别听他们瞎说。你爹出去打工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不过，他走的时候说，他一定回来。”
然后她就会停止哭泣，问：“是真的吗？”母亲就很认真地点点头。
不过，“父亲”对于她来说，一直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字眼。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叫过一声“爸爸”。而关于父亲的模样，她也只能在脑海里勾勒。
后来，她常常会顺着母亲的话想下去，她想：父亲在远方已经很久了，或许在那里又成了家，有了孩子，因为无法面对她们，所以不能回来，但父亲也是为了另一个家庭的幸福呀！或许父亲正在远方勤奋工作，准备挣一大笔钱回来，给她们母女一个惊喜哩！每当想到这里时，她就会宽慰许多，而变得不那么伤心了。对于父亲，她一直是以敬畏的心情来想念和期盼着的。
令她难过的是，父亲总是不回来。而家里常常会来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说一些不太要脸的话。还会有一些媒婆走进家里拉着母亲的胳膊闲聊，常常叹息一下，然后说：“大妹子，别苦了自己，趁年轻再走一家吧。”她听了就会骂，会吵闹着让她们滚。母亲总是一笑了之，淡淡地说：“等以后，孩子大了吧。”
但是，没有父亲的日子毕竟是痛苦的，尤其是在她生活的那个小山村里。
她和母亲相依为命，那些风言风语曾经一度使她们生活在孤单和灰暗之中。母亲是个坚强的女人，她没有过多的话语向别人解释什么，而是默默承受着这个没有男人的家庭的一切，每天总是起早贪黑地干活。
没有父亲的日子，最为冰冷的时光，是春节。每当村里其他农户家里张灯结彩、鞭炮齐鸣、阖家融融之时，她们家却总是冷冷清清的。大年三十，其他人总是全家动员，一同张贴春联，一起放鞭炮，一起吃饺子，一番热闹景象。
而她们家，只有她孤零零、小心翼翼地忙前忙后，而母亲则在里屋独自忙碌着准备简单的年夜饭。
每年的春种秋收，总是母亲一人到地里劳作，回家后累得直不起腰来。她还要上学，家里连个帮手都没有。这时，稍稍懂事儿的她就会调皮地说：“妈，你给我找个后爹吧！我想有个爸爸。”母亲这时就笑，说：“美得你，等你长大了，嫁人的吧！”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她高中毕业了。那年高考，她考上了一所远方的大学。
经过一番东挪西借，母亲为她凑够了上学的学费。
临走时，她望着母亲，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人孤苦伶仃地生活，谁来跟母亲说说话呢？
她劝母亲，少劳累，多注意身体。母亲点头允诺。
然而，事情还是出乎她的意料。大一假期归来，满以为要见到母亲高兴一番。可是，回到家里，才知道母亲病倒了。母亲躺在床上，病得下不了地。窄小的屋里，堆满了母亲刚刚从地里收回来的麦子。
她从邻居的口中得知，为了收割庄稼，母亲拼了命地、没日没夜地干，在一次傍晚回家时，竟然晕倒在自家门口。
那天晚上，她抱着母亲痛哭了一夜。第二天，她郑重告诉母亲，她要退学，回家照顾母亲。母亲坚决反对。
她就和母亲商量：“要不，你为我找一个后爹吧。”母亲缄默了许久，才点头同意。
第二天，她出去找邻居帮忙为母亲找媒人说媒。忙碌一整天回来时，她突然发现家里冒出来一个老男人。
母亲见她回来了，就指着老男人对她说：“就他了，别人不要再提了。”她一下就惊住了。
再看看那个老男人，就有些失望。老男人略驼背，还长着一嘴大黄牙，一脸的皱纹，看上去要比母亲老十岁。
看母亲的态度格外坚决，她就没再说些什么。再怎么，那也是母亲自己找来的“新郎”呀。
关于老男人，她一无所知，也不愿意知道更多——只要他对母亲好就行。
有时，她也会想，这个老男人，是不是母亲过去的旧相好呢？为什么别人介绍的，母亲一个都不同意，而愿意自己出去找呢？
后来，老男人就冠冕堂皇地入住她们家里。村里不时有人来家看看，只是老男人羞于见外人。不过村里人都说，母亲找的那个男人，不怎么好。母亲对于外面的议论，表现得格外平静。
一个男人的加入，让她们家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老男人在家里挺勤快的，常常帮助母亲料理家务，把地里的农活也包揽下来。闲暇时，常常会陪母亲聊天、唠些家常，母亲也会舒展开眉头，展露出难得的笑容。每当此时，她也会很幸福地笑起来。
这是平生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感受到拥有父亲的幸福。可是，她从来没有叫过他“爸爸”，对这个老男人，她总是羞于启口。
老男人除了关心母亲外，不时也会过问她的学习情况，问她在学校的一些情况。问她话时，她总显得很不自在，草草应付了事。但是，令她不满的是，老男人关心她的时候渐渐多于母亲。有时，常常有话没话地问她一些事情，没话找话地和她说些什么。甚至有时，会钻进属于她的小屋子里说些不相干的话语，没完没了。
她对老男人的反感越来越重，有时竟然会想，老男人会不会对她图谋不轨。
夜晚，她约母亲悄悄出去，对老男人的做法进行了一番评判。可是母亲听了，一脸平静。母亲不但不赞同她的说法，还为老男人辩护了几句。她对母亲的反应，无法理解。
她和老男人间的矛盾终于还是激化了。
那天，远方的同学打电话过来。她躲在里屋小声地通着话，说一些女生间的悄悄话，为了不让外人听到，说到中间，她起身去关屋门。令她想象不到的是，探头向外看的时候，她竟然看见老男人此时正躲藏在门后偷偷地倾听。
她的突然出现，令老男人尴尬不已。
真不要脸！望着老男人，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冲出去，朝老男人脸上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老男人一下子惊呆了，一时不知所措。他红着脸，一脸羞愧与痛苦。
这时，她看见了老男人的眼泪。他的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转，闪烁着光芒。
老男人一副委屈和伤心的样子，他没有解释什么，就那样呆滞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动静惊动了在院子里干活的母亲，她急匆匆赶来。
“跪下！向他跪下！”母亲愤怒的话语，让她难以置信。
“为什么？”她异常委屈，第一次这么强烈地顶撞了自己的母亲。
“因为……”
然而，没等母亲的话语说完，老男人就转身逃离了。
那场风波，是在母亲伤痛的哭泣中结束的。
夜晚，母亲给她讲起老男人的故事来。她坐在旁边不耐烦地听着。她猜想，母亲是想讲她和老男人的一些风流韵事吧，就有些不屑一顾。
母亲说，老男人从前和她们住一个村儿，也曾经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在他女儿出生那年，为了给患病的女儿看病，家里债台高筑。老男人没有办法，就到县城找亲戚借钱。可他没有借到一分钱。在回来的路上，他动了抢劫的邪念，然后就被捕了。当时，家里也只有他媳妇儿去远方的小县城看望过他，悄悄地去又悄无声息地回。后来，关于他的一切，都成了传闻，几乎没有几个人真正知道他的下落。
七年的牢狱之苦，让他改变了许多。出狱后，他没有再回家。那时，他的女儿已经长大。他怕给她造成不好影响——一个抢劫犯的女儿，长大后，谁会娶呢？
这么多年，他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艰难谋生。他没有技术，也不会经商，靠打些零工维持生活。可有些积蓄时，他会千方百计地给母女俩送去。生活的折磨，时间的雕琢，让他的面貌改变了许多，也让他显得比同龄人更加的苍老，以致村里再也没有人认得出他。他常常会装扮成一个游街的卖货郎或过路人，悄悄地靠近母女，在旁人不知晓中，将钱塞给女儿的母亲。而对于女儿，他会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悄悄看上几眼；或是装作问路的，说上几句话语，而后知足地逃离。
这么多年，他就这样远远地望着，看她们艰苦地生活，艰难地度过生活中的一个又一个坎儿，却不能亲身走进家门帮上一把。女儿的身影，他也只能在远处默默地观望，而后叹息着离去。
老男人就这样断断续续或明或暗地和她们亲近，竟然让他的女儿和村里人毫无察觉。可是，他是多么期盼有一天，和她们团聚呀，真正尽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说那些话时，她看见母亲的脸上淌满了泪水。
母亲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嘴巴哆嗦得很厉害。母亲说：“妞，你知道吗？
那老男人，其实就是你日思夜想的父亲呀！”
暗语
因为一次意外的车祸，我住进了市医院的外科病房。就在我准备出院的前一天下午，病房里又新住进了一位病友。
护士把他抬放在我对面的空病床上。我看见他的头部和手臂都裹着白色的绷带，昏迷中他脸色煞白，活像一只刚刚蜕了皮的蚕。
由于第二天要出院，整个下午我都在医院的小花园里闲逛。天快黑的时候，才到医院的食堂里美美吃了顿晚餐，然后，回到病房休息。
“大哥！回来了？”一推门，就有一个陌生的、外地口音浓重的年轻声音和我搭讪。
我笑了笑，看他。原来是那个下午刚刚住进来的病友。
“醒了？兄弟。你这是怎么弄的？”我礼貌地回应他。
我的问题引起了他的兴致，他立刻滔滔不绝地给我诉说起来。然后，我才明白，原来，他是个民工，半年前，还在家乡读高中。高考落榜后，他就随村里的男人们出来打工了。他的运气实在不好，刚到工地上班两个月，就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幸好，在半空中被拦截了一下，这才保住了性命。
他吃力地诉说着，稚气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语气中甚至还带有一种调侃的味道。他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问我时间。我问他：“有事吗？需要我帮忙？”
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是不是饿了？我帮你打份饭吧。”
“不是。”
我一下迷惑了：“那你让我帮你什么？”
他指了指他床头放着的“工作服”，说：“这里面有我的手机，帮我取出来，等到八点的时候，我想给我妈打个电话。”
我说：“我替你打吧。”
他说：“不用，因为你不懂我们的暗号。”
我笑了：“还有暗号？”
“是呀，每天晚上八点，母亲就会守在电话旁等我的电话，其实也不是真的打，只是让电话响几下，不用接通的——这样不用交电话费。”他笑着给我解释。
我依了他，把他的手机从他破旧的衣袋中取出来，放在他左手掌心。那是个老旧的手机，直板的。这时，他直着手臂，艰难地用右手唯一可以活动的中指，吃力地摁着键盘，一下一下地摁下去。
电话响了几声，然后，我看见他把手机挂了。
“打完了？”
“打完了。”
“说说你的暗号吧！”我实在是好奇。
这时，他却有些羞涩。
“响一下挂了，表示我‘忙’；响两下挂了，代表我‘很忙’；响三下挂了，表示‘我平安’；如果响四下挂了，则代表‘我想回家’。”
“那你刚才让它响了几下？”
“三下。”
打完电话后，他脸上露出了微笑。我能想象出，此刻，远在家乡的那位母亲，脸上一定也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他的故事让我感动许久。在我去医生办公室开外伤药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将他的故事告诉了医生。医生一下子就急了：“难道他疯了？刚给他接的手指骨。告诉他千万别那样做了，手会落下残疾的。”
我听后，唏嘘不已。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第二天，我没有按时出院，而是找个借口，又在那个病房里住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我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替他给他的母亲发“暗语”——每天晚上八点钟，准时拨通一个电话号码，让它响三下，然后很敏捷地挂掉。
母爱，从千里之外奔走而来
二月的天气还夹带着冬日的微寒，虽然是在南方，但这里早晨的风依然凉飕飕的。凌晨五点，江边堤坝下的村庄还是一片静谧。村庄里一户人家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瘦削的女人，从里面闪出来，朝坝上快速走去……女人五十多岁的样子，浓密的黑发中夹杂着些许白发。
微风将她的头发吹得肆意凌乱，又将她的脸吹得冰凉冰凉。
她迈着不算太大的步子，以极快的频率快速行走着。远远望去，她上身挺得笔直，似乎只有两条细腿在微风中快速地舞动，像是被上足了发条。
女人的脚步很急，走得很快，似乎要赶一段急切要走完的路。可路有多长呢？女人不知道。她只知道，在前方，在前方。
昏暗中，已经可以看见有一些晨练的身影，女人很快超越他们，又以极快的速度离他们而去。“减肥那带劲，要那漂亮搞么事？”有人远远地朝女人喊话。女人像是没有听到，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她急切的脚步，没有一点停歇，依旧飞速地向前摆动着……其实，刚才的喊话女人听见了，可她不能告诉他们。她心里明白，就是告诉他们，他们也帮不了她，她只能自己帮自己。
许多天，女人都这么心急火燎地走着。女人怪异的行为，引起了许多人的不解——这么大年纪了，还要那么美干吗呢？
原来，女人心中装着一个秘密——她要减肥，来拯救自己的儿子。
女人的儿子13岁时，被确诊为先天性肝豆状核病变。这种病，因肝脏无法排泄体内产生的铜，致使铜长期淤积，进而影响到中枢神经、体内脏器，如果不及时治疗，最终可能导致死亡。可肝脏移植，需要几十万元，家里无力支付。十几年来，女人一直为儿子保守治疗。可最近几年，儿子出现了两次大吐血，让她对儿子的病情担忧起来。医生告诉她检查的结果，肝已经严重硬化，需要做肝脏移植手术，否则很难说还能活多久。儿子的病不能再拖了，必须尽快进行移植手术。为了延续儿子的生命，她决定将自己的肝捐给儿子一部分。
可后来，医院的检查却让她大失所望——她是一名重症脂肪肝患者，脂肪变肝细胞占50%～60%。这种情况，一般是不适宜做肝捐赠的。医生告诉她，要捐献肝脏，就必须减掉肝脏中多余的脂肪，减肥，倒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除多余的脂肪。
抱着一丝希望，从医院回家的当晚，女人就开始了自己的减肥计划。医生叮嘱她不能乱吃药，运动也不能太过剧烈，于是她就选择了走路。
每天，从家旁的巷子里走上堤坝，从左边不远处标识着“2”的一个石礅开始，一直快速走到堤坝的终点——一个标识着“4.5”的石礅结束。一个来回，正好5公里。她每天早晚，各走一次，一天就是10公里。
除了每天快走10公里外，为了增强效果，她坚持每餐只吃半个拳头大的米饭团，吃水煮的青菜。漫漫长路，漆漆黑夜，体力不支，孤独相伴。许多次，女人都感觉，看不到路的尽头，想要放弃。但，当她一想到，只要我多走一步路、少吃一口饭，离救儿子的那天就会近一点时，浑身就又充满了力量。
从早春二月春暖花开，她走到炎炎盛夏，又从炎炎盛夏走到秋风习习的九月。光阴荏苒，春去秋来，多少个星辰之夜的恐惧，多少个风雨连天的泥泞，都没有阻隔她那颗奔走的心。7个多月，200多天，2000多公里的暴走，让女人走破了四双鞋。脚上的老茧长了就刮，刮了又长；几条裤子的腰围松了就紧，紧了又紧。211天后，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九月末的一天，微明晨曦中，女人看到了一面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心里一阵欣喜，莫名地高兴——这是一个好兆头呀，她觉得到医院检验一下自己成果的时候，到了。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医院里再次出来的时候，脸上淌满了激动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