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中午他打电话的那一幕，只是一场表演给我看的戏？
果然，在通话记录中，我看到，他最近一次通话时间定格在20：32。
我笑笑，又摇头，满腹酸涩。我忽然间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我上学时候，父亲，和他一样的拼命。
亲恩浩荡
一名记者要到一个边远地区的一所中学采访，他采访的对象是那所中学的一名普通教师——身患绝症还依然坚守岗位。
采访是在一个有些昏暗的小办公室里进行的。坐在记者对面的是一位面容清瘦的中年男教师，温和的目光里盛满了紧张，脸上挂着淡淡的、勉强的笑。记者的到来显然引起了男教师的不安，但是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一脸的镇静，振奋的精神，让记者有些诧异——这位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子究竟是不是他要采访的那位身患绝症的老师？
采访开始了，记者首先证实了面前坐着的正是他要采访的人。又了解了他的一些基本情况，然后，记者问及他不忍离开岗位去治病的原因。听到这个问题后，那位教师显得有些不安，思考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他说自己不去治病的原因，一是因为钱，家里太困难了，全家就靠他一人微薄的工资支撑，哪儿还有什么看病的钱呢！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女儿也在这所学校读书，读高三，马上就要高考了，而且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很有希望考上一所好大学，他不想让她现在知道他的病情，怕影响了孩子一生的幸福。他又说，现在全校师生都知道了他的病情，唯独他的女儿不知道——大家都帮助他善意地隐瞒着。听到这里，记者有些激动，他忽然产生了采访男教师女儿的想法。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后，他内心一直很矛盾。如果不问及她对父亲病情的感受，这期节目将是一期不完整的节目，他自己也会有许多的遗憾，这一直都不是他的做事风格；如果向她问了那个不能问的问题，他将亲手破坏一位伟大父亲的美丽梦想，这样做，他自己会更痛苦。
思考再三，他决定远远地看一看那位令他心生怜爱的女孩儿。站在学校的后操场上，他远远地看见了她，一身运动服，齐耳的短发，一脸的稚嫩与阳光，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微笑，正生龙活虎地打篮球。记者“采访”后偷偷地走了，带着感动和遗憾走了。
一年后，那位教师病故了，他的女儿也考上了一所知名大学。在她放假回家的时候，记者又找到她，对她进行了“回访”。
记者大胆地问起了那个盘桓在心中很久的问题：“高三时，你父亲得了绝症，当时你知道吗？有何感想？”女孩儿镇静地答道：“知道。”记者惊愕了，一脸的不解：“那我在操场上见到你时，并没有看到你有半点的忧伤啊！”女孩儿有些激动，眼睛里溢满了泪水，低沉而又从容地说：“那样做，是为了让我父亲明白，他成功地隐瞒了我。”
通往春天的雪路
他是父亲最小的儿子，本应该受到父亲最多的娇宠，可他顽劣的秉性却让父亲极为反感。
他调皮捣蛋，不是和别的孩子打架，就是带领一帮孩子去偷别人家的西瓜或是蔬菜。他的顽劣，常常招致别人一番恶毒的谩骂，甚至还让人家找到家里来，指着父亲的鼻子说父亲的不是……屡教不改后，无奈的父亲只好用拳脚来教训他。
他成了父亲的“心腹之患”。
还记得那年的冬天，十几岁的他独自一人偷跑到山里打野兔，一走便是一天一夜。他的那次“行动”，是为了帮助父亲解决家里的温饱问题——家里的粮食快吃完了，许多天，他们全家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回来时，他的肩头扛满了猎物，一脸自豪地站在家门口向父亲炫耀，原以为会得到父亲的一番夸赞。而父亲的表现令他大失所望。父亲气得浑身颤抖，大发雷霆，从身边捡起一根木棍，挥舞着就向他打来，一棍子将他打翻在地。而他，咬着牙，怒目而视，一声不吭，泪水却顺着脸颊悄悄淌了下来。
那个雪夜，生性倔强的他赌气从生他养他的小山村出走了。带着仇恨与不满，带着倔强与失望，走出了大山，也走出了父亲的视野。
多年后，他在外面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一番天地。但他常常会在寂寞的夜里想念起故乡，想念起亲人来。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离家已经15年。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他收到了一封几经辗转才捎来的信，收信人一栏写着他的名字。原来，那是一封他期盼已久的家书。
拆开看，信是哥哥写的，发黄的纸张，密密麻麻的文字，写满了思念之情。
哥哥在信尾，很谨慎地道出心思——恳请他早日回家。
那封家书，被他攥在手心，生生浸湿了。睡前，媳妇见他轻轻将信装好，无奈地压在了枕下。然后，生活依旧。可后来的他却日渐憔悴起来。他的眼前，总也挥不去父亲当年挥舞木棒大声斥责他的身影……那年的冲突和不辞而别，一定成了父亲心头不解的仇恨，父子间早已有了不融的坚冰。他始终无法鼓起回家的勇气。回去后，怎么面对自己年迈的父亲啊？他想，父亲始终是不喜欢他的。每当想到这里时，他总会无奈地摇头叹息。
那年临近春节的日子里，城市郊区偶尔响起的鞭炮声一下子惊醒了他所有儿时的记忆，四处飘散的年味又勾起了他浓烈的乡思。每次外出，当看到旁人与亲人其乐融融的团聚情景时，他总会暗自落泪。
在一个大雪过后的黎明，他终于决定独自驱车，赶回家乡——他只是打算到村头看看，看看生他养他的小山村，家门他是不会进的。
出发那天，天还没有亮，可一整晚的大雪已经将路封住，通往山区的公路，囤积着厚厚的雪，他的车缓慢地在路上攀爬。一路上，浓烈的悲情漾在脸上，他的心头翻滚着复杂的滋味。
几个小时的艰难跋涉后，通往家乡的路就在眼前了。
车绕过一座山头，一拐弯，就进了通往村庄的山路。令他惊奇的是，眼前那条通往村庄的路，早已被人清扫出一条窄窄的道儿。那路曲曲折折，连绵不断，一直延伸到村庄里。看样子，路像是刚扫过，竹扫帚的扫痕，还清晰可见。
他眉头皱了起来。
一路驱车，长驱直入。村外静悄悄的，没有过往的车辆，他很顺利地将车开到了村头。不能再往前开了，再往前就会被村里人发觉的，这不是他此次回来的初衷。他这样告诫自己。
然而，那条被人清扫过的路一直在眼前延伸，鬼使神差地吸引着他往前走。
不经意间，车进村了。
整个小山村还沉浸在早晨的寂静中，只是风呼呼刮过，鬼叫一般。眼前，不远处，清扫出来的雪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在一户人家的门口，休止了。这时，他看见一位老人，满头银发，一脸沧桑地站在家门口。老人一只手支着竹扫帚，另一只手正不停地拭着额头的汗，而目光正从家门口伸向清扫出来的雪路远方……那一刻，他愕然，僵住，然后泪流满面。
拯救
那年他20多岁，身为公司经理的他到外地出差，一次意外车祸却把他送进了医院。当他从病床上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只剩下了上半身——他成了“半截人”。
惊诧、恐惧、愤怒、痛苦、绝望，一股脑儿向他涌来。
在医院第一次醒来后不久，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哭闹着要自杀。大家都来劝阻他，好半天，他才平静下来。
一天夜晚，他趁医护人员不注意，偷偷从床单上撕下一个长布条，用双手将布条勒在自己脖子上。他使尽全身力气勒，直勒到自己快要没有了呼吸。他以为这样就能死去，活着的烦恼从此便会烟消云散。谁知，当他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其实他的双手也没有了一丝力气。之后，布条便慢慢松开，他的呼吸又开始渐渐恢复如初。那一刻，他真切感受到，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有了死的想法，却没有死的能力。
医生发现他自杀的行为后，又都来劝他，可他怎么都听不进去。后来，有一位医生终于把他说服了。那位医生这样规劝他：“你现在死了，可是一钱不值。不如等你为双亲尽孝后再死，到那时，也还算得上是一个英雄！”医生的话，刺到了他的软肋。于是，他放弃了死的念头，可生活的希望又在哪里呢？
这次车祸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他原来拥有的许多令人羡慕的东西，转瞬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失去了健康和完整的身体，失去了城市里令人羡慕的好工作，很快，连妻子也不声不响地离他而去。因为丧失了在大城市生存的能力，出院后，他不得不再次回到养育他的小山村。
那时，父母已是风烛残年，而他的女儿却仅仅只有5岁。父母为了生计，不得不到田间劳动，这时，5岁的女儿就成了他的依靠。他饿的时候，女儿会为他盛饭，口渴的时候女儿会为他送水。因为个子矮，她只好先踩在一个小凳子上，攀上桌子，再将饭碗放在他的面前。
他将成为一个什么事情都做不成的废人。许多认识他的人都认为，这个家从此完蛋了。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半年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不再自暴自弃，开始学习如何照顾女儿的生活，还自己动手为自己制作了一个可以坐着的垫子和可以移动的轮子车。有了这些工具，他可以就去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此后，他还高兴地拿起毛笔练习起他儿时喜欢的书法。三年苦练之后，他再次出去闯荡，靠四处卖字为生。他乐观不屈的精神和卓绝的书艺征服了许多人，大家纷纷购买他的作品。他重新支撑起了自己人生的蓝天，微笑开始再次荡漾在他脸上。
许多年后的一天，他和女儿谈起那些往事。他说：“孩子，你知道爸爸为什么要活下去吗？爸爸活着都是为了你呀！”
接着他说出他转变的秘密：那天，5岁的女儿又去为他盛饭。女儿双手捧着装满饭的大碗小心翼翼地攀上凳子，突然她脚下的凳子倒了，整个人随着热饭碗一块儿向下跌落。眼看着女儿就要受伤，他顾不了残疾的身体，从凳子上飞扑过去……他像一枚炮弹，重重砸落在地面上，扬起四散的尘土。因为距离远，他没能扑到女儿身上，热饭还是烫着了女儿的手和脸。女儿哭叫起来，他顾不上跌落的疼痛，爬向女儿，用自己的衣服擦拭女儿烫伤的小手和脸。
他说，就是那一次“事故”，让他幡然醒悟——虽然身体是残疾的，可他给女儿、给父母的爱，却不能残疾。
女儿眼眶湿漉漉的，她说：“我当然知道。”他的笑忽然就在脸上定格住。
女儿浅浅地笑，沉思片刻，然后才轻描淡写地说：“爸爸，那次摔倒，其实我是故意的——你不知道，那是我想了很久才想到的一个办法呀！”
那一瞬间，父亲泪流满面。
其实，他不知道，女儿的话还没有说完——怕他伤心。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想出这样的办法呢？那个点子，是他年迈的母亲偷偷嘱托给孩子的。
年迈的老人拉着她的小手，用颤抖的声音对她说：“这是救你父亲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她就轻轻地点了点头。点头时，她咬着嘴唇，泪眼婆娑。
爱到深处，如刀锋
高中毕业，他没有如愿考上心仪的大学。可他并不怎么悲伤，他一直认为自己就不是学习的那块料儿。但他还是有些失落。回家后，母亲的叹息声很快就将他淹没了；而父亲，咂吧着牙花，脸上的青筋暴突，投来冷如刀锋的目光，一副生吞活剥他的样子，令他心生后怕。
暑假过后，耐不住父母的冷眼，他就随村庄里那帮小子，跟从几个大人一同到远方打工去了。当他拖着沉甸甸的蛇皮袋上路时，并没有留恋地回头望一眼曾经深爱着他的父亲和母亲。他能感受到，他背后，是母亲失望的眼神和父亲冰冷的目光。
自从高考落榜回家后，他发现父母对他的态度完全变了，变得让他觉得有些可怕。现在，他成了父母的累赘。
对于父亲母亲的变化，他从心底瞧不起他们。当车拖起一阵风尘呼啸而去的时候，他的脸上反而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出去了，终于可以暂时摆脱内心的苦恼。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一下子就吸引了他，他很是高兴了一阵子。可是很快，枯燥的车旅生活就他让厌烦了。一路汽车，一路火车，又一路汽车的几日狂奔，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他们一伙人终于下了车。他拖着沉重的包裹尾随其后。
“去哪儿？”他问。
“别问了，到了你就知道了。”有人冰冷地答复他。
“哦。”
没再言语，他低头跟上。
天擦黑儿的时候，他们从小镇步行来到郊外的一个工厂。那是一个规模不大的砖窑场，外面堆砌着烧制好的砖块，活像一个个方形的城堡，连绵一片，好不壮观。
很快，他的活计就有了着落，就是用推车，把烧制好的砖块从窑口转运到远处的地方，一层层整齐地码好。他用的是场里发的那种矮脚而车身很长又很宽的推车儿，笨重的车身就有几十斤重了，每次装满砖块，车子就重达上千斤。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出苦力，勒绳深深嵌进他的肩膀，好生疼。他咬着牙齿，弯下腰身，吃力地往前挣扎，车子晃悠着向前缓慢地挪移，而他的双腿则一步一颤抖。
第一天活计结束后，他像散架了的推车晃悠着倒在床铺上，一动不动。可他在心里暗自算了一下，他总共拉了20车，一车一块五毛钱计算，他可以赚到30元钱。可是，在阴暗喧闹的窝棚里，他的成绩却成了大家的笑柄。因为，别人多的可以拉到40车。当别人骄傲地报出成绩时，他把嘴巴张得老大。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这么卖力地去干活——为自己，而不是父母。他还盘算着，如果这样干上一年，他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收入。只是活儿太累了，他怕自己撑不了多久。
日子就这样在劳累与寂寞中流逝，他也从开始的欣喜渐渐转入到寂寞与烦躁中——这样的生活与他的梦想差距太过遥远了。夜晚，当其他工友还在打牌、喝酒、插科打诨聊段子时，他却闭上眼睛，任凭寂寞无边地纠缠。
一个月后，实在耐不住砖窑场工作的劳累与无聊，他就找老板去结账。他要回家，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一脸尘土、衣衫褴褛像个乞丐似的站在老板面前，老板以不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撂出一句——想干就留下，不干滚球儿！欲要上前理论，一个拳头重重打在了他的鼻梁上，接着鲜血就流了出来。
他怒了，可没敢发作出来，他知道这儿不比家里，可以由着性子胡来。他头也不回就走了。临行前，没有一个人过来送他，连来时带的包裹也被老板派的人霸下。
出了场子，他决定回家去，可没有路费。他只好决定找个地方继续打工，等赚够了路费，再做打算。
饥饿烦躁的他开始在街道上游逛，四处找活儿。天黑下来的时候，他的新工作终于有了着落——在一家饭店打杂工。老板允诺，每月有200元的工钱，包吃包住。饭店管吃管住，省去了他一大笔收入，看老板面善，他决定留下来。
饭店的活计其实并不轻松，但他还是干满了两个月。取工资那天，饭店的老板没有食言，给他结够了工钱，他终于攒够了回家的路费，并且还略有余钱带回去。他满心欢喜地奔向车站，当他坐上回去的长途汽车时，两行热泪喷涌而出。
路上，他开始思念起自己的父母来，想他们看到他时是怎样的一脸惊喜，想他们听了他在外面受的那些苦时，脸上会露出怎样疼惜的神情来……然而，他错了。当他一路风尘饥渴万分地赶到家时，母亲正坐在凳子上低头忙着缝补衣服，都没有拿正眼瞧他一眼，而父亲则躺在炕上，悠闲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也模糊起来。
“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