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婉儿……”
在梦里,那呼唤声时远时近,若隐若现。上官婉儿觉得自己的身体随着那一声声召唤时起时浮。她的身子浮在半空中,随着风飘飘摇摇地飞翔。
“上官婉儿……上官婉儿……”
那个声音清晰起来。婉儿抬头望去,云层中一个黑色的人影正飘忽来去。
“萧璟?”她认出来了,“你不是死了么?为什么还老缠着我?”
“因为我很寂寞啊!”
萧璟的魂魄轻飘飘地绕着她游走:“我在等你来啊,总有一天你会来吧!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啊,选了这条路就不能回头。你知道天后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不知道?哈哈哈,那你知道天后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吗?”
她的黑发倏然上扬,露出骷髅一样狰狞的鬼脸:“其实她一直都知道我进内廷就是为了对她不利,可她仍然提拔我,重用我,派宋昭华监视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脱出她的视线啊!哈哈,只有在她的视线之内,她才会对我放心。所谓阴谋不过天后手中的棋子!那么婉儿你,她为什么会对你那么好?”
萧璟的鬼魂猖狂地大笑起来,上官婉儿异常平静地望着她,说:“你是个疯子!”
婉儿霍然醒来!
洒金一样的阳光充满大殿,东海鲛绡的寝帐还重重垂落,泥金三足蟾香炉里的龙脑香气仍然芬芳氤氲。贴身侍女上官照正仔细地用锦帕替她擦拭额上的细汗,一旁不远处三个小宫女一刻不停地为她搧着清风。
“什么时候了?”婉儿问。
“巳时刚交三刻。”上官照回答,“裴相、韦相和武相几位大人都派人进宫来问过安。是婢子回主上刚刚睡下,未好惊动。他们都说不碍的,姑娘什么时候起来,再请过去朝房。他们都在那里恭候。”
“让他们等着去吧。”婉儿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正殿里明媚的阳光让她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姑娘我要再睡会儿,小照四刻叫醒我。收拾收拾,午时去见这帮老家伙。”
“是。”上官照抿嘴而笑。因又想起一事,说道:“还有一件事,庐陵王前晌进了宫,说要求见姑娘。”
“什么?!”婉儿柳眉立即挑起,“这事为什么不早报?”
“姑娘睡觉的时候,一向不许打扰。这些天又睡得浅,好不容易……”上官照委屈地说,“婢子想庐陵王不过是个废主谪王,走到朝堂上都没人理,叫他等一会也无碍的。”
“糊涂!”婉儿断然说,“白跟了我这几年!快,拿袍服!”
她匆匆翻身起床,小宫女们放下扇子一起来帮她装扮。
世易时移,这时候已经是大唐王朝嗣圣元年,距废太子李贤之乱已经过去四年了。
这四年里,婉儿大非昔比。天后武曌从萧璟死后就再没有补充过侍书女官。婉儿也就成为唯一一个可以最接近天后武曌的人,因而权倾朝野。大多数情况下,即使是王朝的宰相们也弄不清楚,到底哪些是天后的意旨,哪些是上官女史的意思?所以他们畏惧她如同畏惧天后一般。即使婉儿的品级仍然不过四品,她在王朝里却俨然已是举足轻重的女丞相。她居住的宫殿是洛阳宫城中最华贵的所在之一,她的备员和仪仗的规模实际上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宫妃。
婉儿装扮已毕,走出门来。贴身侍女上官照时刻不离她左右,另一个贴身侍女上官西也从耳房中出来:“姑娘醒了?”
上官西是婉儿的四个贴身侍女之首。当初给她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宫里许多人都疑心她是在纪念上官羲——那个婉儿一生中第一位忠心耿耿的部下。但婉儿对这个说法从不承认,她说,“西风残照”四字是诗中孤绝,她的四个侍女就以此为名。分别叫做上官西、上官风、上官残和上官照。嗣圣元年的时候李白还没降生,这句诗的后四字“汉家陵阙”因而还未曾有,否则婉儿或者就有八个贴身侍女了。
选择这四个贴身侍女的时候,婉儿彻底吸取了当年上官羲的教训,她不仅仅选择她们的才能,同时还严格地考察过她们的家世、宗族血脉、姻亲眷戚。这其中实际是大有学问的,而一切都取决于微妙的平衡和上司高明的驭人之术。所选择的人第一要素毋庸置疑是忠诚,不忠实的人再有才能也是祸患,而在忠诚之下甄选才能的时候就要旁及方方面面。
比如这个人是否聪明,是否善于学习。宫中规矩极多,又勾心斗角,不聪明的人注定在这里没有前途;比如这个人有哪些专长,是熟读经史子集,还是惯于待人接物。选定之后,便可因才施用;又比如这个人个性如何,是否可以与同僚融洽相处……四个相处融洽的部下可以当寻常的八个人用,而四个彼此不服互相争斗的部下可能不如一个人有用,无论这四人任何一个单列出来才智如何杰出。最后的一条,就是这个人是否有缺点。
婉儿从不用看起来没有缺点的人。她不相信完美,她认为一个人有一点缺点才更真实。所以在短短不到四年的时间里,西风残照四大贴身侍女已经成为她得力的助手。
作为婉儿的心腹,上官照平时颇能猜测主人的心思,然而今天却猜错了一回。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婉儿会对一个已被废黜的庐陵王如此重视?那只是个胆小而懦弱的可怜虫罢了。不但她这样认为,恐怕全天下的人也都这样想。
是的,此时的庐陵王李显看起来确实是很可怜。四月的风偶尔还有些料峭,然而李显可怜兮兮地顶着风站在庭院里不敢稍动,也不知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
其实李显本来完全不用这样自谦自抑。李贤被废之后,继位太子的就是他,月余之前他甚至还贵为王朝的皇帝——虽然那时天后的威权仍远远凌驾于他之上,尤其是皇帝李治已经驾崩了,这个王朝此时已经再没有可以和天后武曌相匹敌的人物了。
但问题还是出现在李显自己身上:他太不争气了。
他还是英王的时候,明崇俨还夸过他福德堪为一代天子。那时他也的确容貌英伟,有那么一点“英”王的样子。可惜等他继位之后,就迅速变成了一个唯唯诺诺、毫无性格的胖子。胖子也就罢了,他还尤其怕老婆,在老婆的鼓动下把岳父韦玄贞越级提拔到高官之列,还险些塞进宰相。
他这样胡来,当然令天后武曌大大不悦,文武群臣也一起反对。李显气急了,口不择言,说:“我是皇帝,天下我说了算,我就算把天下让给韦玄贞又能怎么样?”
此言一出,不到两个月他就被赶下了皇帝宝座,被贬为庐陵王,限期即日离开京城。
在婉儿看来,李显这个下场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他好歹贵为一镇亲王,连自己的老婆都搞不定——李显的夫人韦氏是一个雄心勃勃却毫无政治手段的女人,她给丈夫出的主意几乎没有一个是对的,更糟糕的是李显本人没有分辨对错的能力,这些短视而贪婪的人害了他。
但即便如此,当她看到一个亲王站在她的院子里可怜巴巴地苦等的时候,仍然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她赶忙吩咐身边的上官照:“去内库取件狐腋裘来。万一冻坏了贵人,我和你们都罪该万死!”
上官照应命而去,而上官西则机敏地扫视了一下四周,远远地在门前坐下,把住全局,这座庭院里就再没人进得来。婉儿缓缓走近李显,倾身贴近他,直到他们呼吸相闻的程度。
她忽然想起来当初李贤就曾这样贴近她,而她四年后这样贴近了李贤的弟弟,命运真是个好笑的东西。
“庐陵王,”婉儿在他耳边轻语,“有失远迎,尚望海涵。”
“不……不相干。”庐陵王李显额角见汗,“我……本王……我也是特意来拜……拜见姐姐!”他吃力地说,有些笨拙。堂堂亲王如此低声下气地说话,听了的确让人心酸。
“母后她不见我,我就要贬谪去均州了,此后间关万里,也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回来。母后面前,就全靠姐姐代为致意。我这个人,平庸颟顸,也不懂得结交,举目天下,再没有人肯听我的话……”
二十八岁的李显在二十岁的婉儿面前低下头,啜泣起来。
婉儿的心里不禁大生怜悯。
面前的男人说起来是国家的亲王,甚至曾经做过皇帝,而且年龄还比她大。离得这么近,她都能数清楚他的胡子了,可在她眼里他只不过是个孩子。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掖庭里除母亲外也是举目无亲,孤立无援,她知道这样的日子有多么难熬。她虽然对李显并没有什么感情,看看四下无人,仍然伸开手臂将李显抱了一抱。
李显怔住了,脸孔涨红起来。
“放心。好好地去吧,这里有我。”婉儿含糊一句,目的是让他安心,又叮嘱道:“此去山遥水远,你自己多当心。”
李显的眼中又噙满了泪水。他似乎很激动,吐字都含混不清起来。婉儿看着他吃力的样子觉得很好笑,正在拼命忍笑,李显突然抓住了她的双臂,在她耳边说:“苟富贵,毋相忘!”而后狠狠地抹了把泪水,像个男人一样大踏步回身而去。
婉儿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出庭院远去,她才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抱着一件狐腋裘进院的上官照摸不到头脑。
而上官西仍安静地坐在原地,似乎一无所闻。
婉儿知道李显和她所认识的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在他一生之中,从没有主动去努力追求过权力,他的地位和权力都是天生的,与生俱来,欲罢不能。所以他缺少哪怕像宫中六尚这种低等级女官从更低的等级奋斗升职的体验。
天下拥有最大权力的一部分人根本不懂得权力的实质,更可怕的是他们也不想懂。他们像玩弄玩具一样玩弄权力,而令自己的权力最终被夫妻、亲眷或近臣瓜分殆尽,由此也成为祸乱的根源。对于这些人,就他们的本心可能并没有任何邪恶因素,但邪恶总是萦绕在他们身边。
“庐陵王或者也是一场悲剧吧?”婉儿想。
她整顿车马,出宫去朝房见一些真正懂得权力的人。从某种程度上,他们在亲手管理着国家。上官西望望天时,时候已近午中。
“就是校场斩首,这时候也该来了!”
婉儿还没有下车,就听到有人重重怒吼,不由浅笑。上官西却皱起眉头。婉儿朝她摆了摆手,轻手轻脚地向朝房那边走。
房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这人状貌朴实,眼角的皱纹令他横生几丝苍老,衣饰也并不华贵。他一眼看到婉儿,连忙迎上来,低声说:“姑娘你怎么现在才来,裴老正在里边发火。”
“不碍事。”婉儿轻笑,“裴老一向火气大,倒是武相心里没有偷偷怨我吧?”
“怎么会,怎么会。”那人连连陪笑。他看起来就像是属官厮御,但他身上分明穿的也是宰相的绯袍——他就是武承嗣。
武承嗣论起辈分来是天后武曌的堂侄。高宗李治暮年之时,天后武曌就着手准备自己的政治班底。和当时的婉儿一样,武曌也乏善可用,尽管她从文士里提拔了裴炎、从低级官员里重用了狄仁杰,又从底层搜罗了来俊臣一班人,但这些片面的准备对于整个庞大的王朝仍然远远不够,所以她也只能从自己的亲族中想办法。
天后的父亲武士彟是太祖、太宗时期的首义之臣,资格老但身份低,武氏子孙原本并不足以干预朝政。一开始天后瞩目的是她的姐夫贺兰一家,为此不惜牺牲了她同父异母的兄弟武元庆和武元爽等人。但贺兰一家后来根底渐厚,竟与天后武曌争锋,天后这才明白,在政治领域里,即使再亲厚的人也不能分享自己独一无二的权力。她果断地反手处理了贺兰氏,但这时候亲族中所有能用的人就只剩下武元庆和武元爽那几支流落岭南的子嗣,她把他们调了回来。
武承嗣就是武元爽的儿子,说到底他和天后的关系虽近而不亲,而且他家族之前的倾覆,武后要负首要责任。但武承嗣能在连番累牍的家族变故中始终挺立不死,最后终于熬过风口浪尖,从多瘴气的岭南一举回到洛阳城成为宰相,婉儿也就大约想得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武承嗣这个人其实很聪明,而他最聪明的地方是他刻意隐藏这种聪明。他在上朝的时候向来不穿过于名贵的衣服,有时置身于诸位宰相之中甚至显得有些寒酸。天后武曌看了往往会厌恶地说:“哎呀,怎么穷成这个样子?”于是再诏加赏赐。
其实武承嗣在洛阳城外的府邸华美胜过王侯。他在府中引入了水汽蒸腾的温泉,常常穿着极其轻薄的蝉翼纱搂着美女在里边逍遥快活,生活骄奢淫逸得不成体统。但他在朝堂之上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即使人人都知道他就是靠荫袭武氏宗亲攀到的这个高位,却都无法找他的痛脚。在婉儿的心里,这个人难对付的程度要远胜朝房里正怒气冲天的裴相。
裴相姓裴名炎。他其实不算老,不过五十来岁而已,但是资格老、脾气大,整天挂在嘴边上的话就是“看看这一拨都是什么样子,怎么配当王朝的宰相?”大唐诸宰相彼此笑而不言,心中却一致痛骂这个不老而朽的家伙。
婉儿对裴炎并不陌生。四年前太子李贤一案,他就是受上命署理案情的三大臣之一。这个身份毫无疑问证明着他在天后武曌心中的地位。但比起裴炎,婉儿对薛元超印象好得多。同样是署理太子案的三大臣之一,同样位至宰辅,薛元超就宽厚温和得多。因为他毕竟是世家子弟,而且和婉儿的祖父上官仪还有些交情。可惜就在这一年的年初,他死了。
这四年来,死了太多的人。薛元超死了,高宗皇帝李治也死了,甚至连李氏亲王之中辈分最高、最有才能的霍王李元轨也死了。
虽然,在李元轨年轻的时候,太宗皇帝李世民曾慨叹说,不逢乱世是他的遗憾,可李元轨还是死了。在他的一生之中大唐王朝都没有遭逢乱世,可是他却死在李氏宗族最需要他的时刻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