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在见她最后一面的时候,曾经亲口对她说:“这个时候,很开心你能来看我。”
婉儿在睡梦之中泪流满面。在她一生之中,第一次因一个男人泪流满面。
这年九月,太宗朝名将李绩的孙子徐敬业起兵谋反,矛头直指天后武曌。
李绩本名徐绩,李唐肇建之际因有殊功而赐姓为李。徐敬业则改回了本来的姓氏。他在李唐王朝中虽是功臣之后,仍属位卑职小,号召力有限,所以这场谋反的规模也就并不很大。天后武曌调集雄兵,镇压包抄,叛乱迅速便被敕平下去。徐敬业不知所终,传闻已经逃亡入海。
对这个人,武曌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兴趣,反倒是有一个随同徐敬业谋反的文士名唤骆宾王的,写了一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引起了她的关注。这篇文章一直流传进宫里,武曌歪在床榻上,命婉儿读给她听。
“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婉儿读着读着,声音渐小下去——以下的词语触目惊心,每句话都可以令骆宾王的全家遭受族诛。
“怎么?”天后武曌意识到了婉儿的异样,“不要紧,读下去。”
婉儿只好继续小心翼翼地往下读,“……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
天后武曌哈哈大笑起来,已显老态的面容突然焕发出少有的活力与生气,“这样的牙疼咒,真是书生造反。往下念!”
婉儿便再念下去。但是当她念到其中一句的时候,天后摆了摆手。
婉儿停住了。她以为天后没有听清,但随即知道不是。只听天后武曌喃喃地默念着那一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天后摇摇头,婉儿将那篇《讨武曌檄》恭敬地放在她的手边,她却没有再看。良久,她才淡淡地说:“有这样的人才而不能用,是宰相的失职。”
她饱满的精神随之低落下来。婉儿告退离开的时候,还能听见武曌用苍老的声音低声念诵:“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那一瞬间婉儿想起李贤,她相信武曌其实也在想念着李贤。
其实徐敬业和骆宾王的起兵本身无足挂齿,但他们知道自己官卑职小,难以号召,于是打出了废太子李贤的旗号。婉儿立即严令彻查,最后证明不过是假以惑众的把戏,李贤是真的死了,但当初贬斥李贤面不改色的天后武曌却在听到骆宾王那句话时深深地感伤了。
时隔多年,婉儿已经明白,其实李贤的被废和最终死去并不是因为他杀了明崇俨,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明崇俨早在之前就预言到了自己的死期。大唐第一术士的死亡或者从根本上就是一个阴谋,这个阴谋最终将太子李贤套了进去。他是那样的英武而狂傲,如果不是明崇俨一案中断了他的人生,数年之后他必将不可避免地成为皇帝,而后不可避免地将权力从天后武曌手里夺走,母子全甚至会兵戎相见!
就此而言,明崇俨实际上是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而保全了天后。
婉儿对徐敬业的起兵迷惑不解,有时她甚至怀疑徐敬业是否也如明崇俨一样,实际上是天后的棋子。他的叛乱除了忠义可嘉之外,计划一塌糊涂。不但没有成为轰轰烈烈的李唐王族忠臣义士反抗天后的战争序曲,反而被天后和朝廷趁乱各个击破,还带进去了好些李唐王族。
然而在庙堂之上,倒霉的则是裴炎。他被加以“勾结叛党徐敬业,图谋不轨”的罪名被下狱严审,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的部属则在一旁煽风点火。武氏族中对付裴炎的计划已经蓄谋良久,文武大臣们的求情书和谏表丝毫不能动摇天后拿掉裴炎的决心。王朝的首相仅仅挺了十天就被斩下首级,速度之快令世人侧目。
“裴炎完了。”有人说。
“不!是李唐王朝完了。”婉儿在心中反驳。
薛怀义在内宫中一直呆了十多天,天后武曌也一连十多天不理朝政。十多天以后,再度见到武曌的人们都惊叹于她的容光焕发、精力旺盛。武曌似乎在短短十余天的时间里找回了她几已衰败的生命的光彩,她以饱满的热情全力处理堆积在面前的政事和军务。
婉儿昼夜不停地跟在她身后,累得自己都睁不开眼睛,她暗自吃惊比自己年长四十岁的天后为什么会有如此旺盛的精力。促狭的宫女们将其归结为薛怀义的房中术,但婉儿后来想通了——天后是将自己内心中的痛苦和矛盾一股脑地通过政务倾泻出来。
这一时期,有一个问题渐渐被婉儿正视并重视起来,那就是她的权力结构。
婉儿现在是庙堂之上除太平公主之外唯一的天后武曌的全权代表,可以说很有权力,甚至可以说是朝廷中威权最重的几个人之一。所以,即使位高权重如武家兄弟等,凡有大事也不敢绕开她。但另一方面,朝廷中威权最重的那些人里也只有她一个人的权力结构是不完全的,她缺乏有力的臂助。
如果说在内廷里好歹还有母亲郑氏,还有“西风残照”四大贴身侍女,那么在庙堂上她没有一个自己的私人。她和太平公主,和武承嗣以及武三思的关系都很好,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他们的属臣们都会礼敬婉儿三分。婉儿倘若使唤他们去做什么事,他们一般都会听命,但这并不是理所当然、自上而下的关系。他们并不是她的下属,一旦婉儿和其中任何一方关系交恶,她就会失去这一方自上而下的所有资源——这局面使得她对权力的依赖比任何人更明显。
尽管无论太平公主抑或武氏兄弟归根结底都是借天后的威权行事,但只有婉儿自己一旦失去天后的庇护就会立即倒台。
“一定要想办法改变这种现状。”婉儿对自己说,“不然我永生永世都只能依附在他人脚下。”
可是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婉儿沮丧地发现,自己这个天后秉笔掌书记即使在内廷之中都没有直接的下属。她们虽然没人敢不听她的话,但论起职衔来其实都不归她管辖,她真正是孤零零一个人。她想,天后武曌一开始不也是这种处境吗?最后她是怎样在庙堂中树立起自己的权威的呢?
早在高宗李治健在的最后几年里,朝政的实际运转就已经都转移到了天后的手里,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是最敏感且最缺乏立场的。权力中心在哪里,他们就会自然依附向哪里。太子监国时,内廷一时无事可做的尴尬场面婉儿还清晰记得。
然而在把持住权力之后,必须加以巩固,那就意味着要有自己的班底,由这些人来分散掌管着庙堂上的种种权力,使得体系上下贯通,如常山之蛇那样首尾相应。
这个班底的成员,无非是亲族、故旧、仆属三类。对天后武曌而言,她的亲族是本宗的武氏宗族以及亲族李氏。倘若是在其他的场合,这两个氏族都可以因亲眷关系而统一在天后武曌周围。但武曌的用意既在于兴武灭李,那么李氏宗亲就不再会是盟友而是敌人。因此天后只能更大力度的提升武氏亲族来对抗之。天后幼年入宫,数十余年来不履外土,故旧是很难有的了。勉强说来,或者只有明崇俨和宋昭华两个人和天后是半臣半友,至于仆属,婉儿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不得不和武氏兄弟沆瀣一气,也正是因为他们共同附属于天后武曌的关系。
眼下,除巩固自我权力之外,便应竭力扫除异己,天后武曌正在这么做。
想到这里,婉儿不禁悲哀起来:她的一切都是依附天后而生的,设若天后不在了,婉儿将是最先被击倒的那个;而她没有朋友,也没有宗族可以求得庇护。
“也许我真的一生都只能做一个附庸。”
婉儿无可奈何地笑笑。
然而没多久,这个僵局就被打破了。
那是一场世家巨族举办的盛会。会中照例公卿满座。婉儿也在被邀之列。她在堂中东看看,西看看,正举着杯盏,无聊地打发时间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人。
那是一个轩敞而洒脱的男子,独居一座,正自斟自饮。他已经稍微上了点年纪,但那反而更给他增添了成熟的风度了。婉儿端着酒盏笑眯眯地走过去,径直坐在那人身边。
“先生,好久不见,还记得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罢?”
前习艺馆学士韦承庆愕然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