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下去,传我的话,叫懿宗他们按捺着些。现在无论皇后怎么整治,武氏不能有一句怨言。”武三思阴狠地微笑,“等,等下去……”
“等什么?”
“等你姑婆咽气!皇帝和皇后在边陲呆了二十来年。朝堂上的事,他们未必精通了。现在内宫之中就只仗着上官婉儿她一个人,但她毕竟跟了你姑婆二十八年,不是女儿,胜似女儿。一朝你姑婆晏驾,皇帝和皇后总不能亲自去守陵服丧。上官婉儿不去,还有谁去?只要能把她调开朝堂三个月……”
武三思轻轻地敲着桌子,“大局已定,大局已定!”
大唐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在深宫中缠绵病榻的天后武曌终于撒手离开人世,终年八十二岁。她的一生中虽然毁誉参半,是非难明,但她临死时至少也是大唐皇帝李显的生身之母、王朝的皇太后,她的葬礼自然规模空前,倍极哀荣。
李显一生优柔寡断,但他此时断然下令将母亲武曌与已经躺在乾陵之下的父亲李治合葬。作为一个儿子,即使并没有得到母亲特别的宠爱,李显还是做到了他应该做的事情——用父亲的陵寝堵住了一切非议者的嘴和一切不怀好意者,令他的母亲在身后得到安宁。
对于武曌的死,整个王朝中受影响最深的就是上官婉儿了。
起初她完全感觉不到难过,她的神志已经近乎木然了,御医对此都束手无策。这把皇帝李显和皇后韦氏都吓坏了,他们认为婉儿跟随天后武曌时间太长,影响太深,悲痛过于巨大,一时无法疏解。
于是,尽管他们知道婉儿对于自己意义重大,还是忍痛把婉儿一起送去乾陵。那里有静谧的守陵庄园,风景如画,天清气朗,他们希望婉儿在那里可以重新恢复神志,赶快回来再充当他们的臂助。
婉儿就这样离开了京城,去了乾陵。
位居长安西北乾位的乾陵似乎远离一切尘世的喧嚣,婉儿在那里住了几个月。有时候,她静静地走在洁白的雪野里,呼吸着清新而冰冷的空气,举目望去,巨大的陵寝之上是苍茫的天空,那一刻,自然的力量让她感到渺小。四周看似处处生机,然再精美壮观的陵园,也压抑不住死亡的气息。
她就在那广如城郭的陵区里一个人随心所欲地走着。守陵的官员和戍卫们都知道她的身份,没有人敢来打搅她,连她唯一的贴身侍女上官风都只能远远尾随着她。上官风这一年也已经三十多岁了,在婉儿被晋升为昭容之时,她也水涨船高地成为了五品职衔的女官,但她仍然忠诚地跟随着主人,像当年婉儿忠诚地跟随着天后一样,直到不久之后,她终于被婉儿遣走。
整个神龙元年的冬天,婉儿的脚步几乎踏遍了陵区的每一块土地。直到有一天,她怔怔地在一座小小的陵墓前停下——乾陵里并不止高宗李治和天后武曌一座陵寝,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许多的陪陵,但有资格进入乾陵陪伴高宗和李后的也必然是些非同凡俗的人物。
婉儿吃惊地发现这座陵寝规模之小完全不像一位亲王或者公主,她的心激烈跳动起来。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用手拂开遮蔽住墓碑的残雪——一股巨大的悲痛瞬时像潮水一般吞没了她,她怔立良久,终于伤心地大哭起来!
那块墓碑上刻着的是:大唐高宗皇帝故章怀太子李贤!
上官风远望着婉儿在大雪里恸哭。她从来没有想到,已经在宫廷里磨炼得喜怒不形于色的自己也会这样恸哭,这样伤心!见她站在那里哀哀地哭泣,抱着墓碑,最后慢慢软倒在雪里,仍在无声地流泪。上官风不知道那陵墓里究竟埋葬了什么人,但她知道那个人一定比任何人更深切地占据着婉儿的心,她甚至相信将来即使皇帝李显驾崩,婉儿也绝不会比这时哭得更哀伤。
婉儿在雪野里哭了一个多时辰,把二十多年来积攒的眼泪全流干了。她静静地躺在深雪里,心想我就这样睡去吧,然后就可以不知不觉死掉啦!可是,她终于还是再次站了起来。在她的内心里激荡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被武曌一手扶持成才,但她内心里还是隐隐向着李唐。
那是因为李贤!武曌教给了婉儿守护一个王朝的技巧,而她将为李贤而不是李显,来代替她永远守护这个王朝,即便她和李贤之间甚至还没来得及拥有一个吻,而李显则已与她同床共枕。她想,有时候缘分就是这样奇妙,在不经意之间来到,又在不经意之间溜走。走得那样匆忙,那样匆忙,以至于惊觉它的存在时,它已经静静地消逝了。
等到她踏着细雪走回上官风面前时,她已经完全恢复了以前的生气和活力。
曾经迷茫的灵魂再度回到身体里,她终是清醒了,但雪地里这一个多时辰的恸哭到底还是伤到了她的身体,她病倒了。
这场热病来势凶猛,幸好从长安城中急调了御医过来,婉儿才拣回一条命。然而病去如抽丝,此后她又养了三四个月,才慢慢恢复健康。而这时候,已经是神龙二年的夏五月了,她在乾陵里不知不觉就度过了半年多的时光。一旦她重新获得健康,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长安去。
现在,只有那座城池里有着她要守护的东西。她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这半年里王都殿堂上没有出什么变故,皇后韦氏还能稳得住大局。
然而,她失算了!
神龙元年的冬天,西都长安城里格外热闹。自从先皇李治移驾东都洛阳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长安城在多数时候只不过被人意兴阑珊地谈起,直到现在,它才再度成为天下的中心、王朝的所在。
李显和韦氏正在长安城里筹办着属于他们夫妻的第一个春节,诸王宗室、文武百官也无不趁机凑趣,这座城市从降临第一场雪之后就弥漫着节日的气氛。
就在这种气氛里,太平公主请韦氏过府小聚。
韦氏自然无法拒绝。镇国太平公主是大唐王朝中仅次于自己的第二尊贵的女人,而这个头衔她保持了将近四十年。即使当韦氏已被远远发配,太平公主在李氏宗族最衰落的大周王朝里也照样仅在女皇武曌之下。从某种意义上说,太平公主主动折柬相邀都近乎自降身份,尽管韦氏当然觉得自己做得起太平的客人,但她还是牢记着之前婉儿点拨她的话:武氏宗族最坏,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则要曲意团结。于是她兴冲冲地赶去公主府,与公主不醉无归。
然而她在公主府中却遇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不年轻了,但举止极其优雅,服饰也异常华贵,通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成熟男性的魅力,令人难以拒绝。他的眼神锐利而明亮,小胡子神气十足。
遇见这个男人纯粹是个“意外”,那时韦氏实际上是不胜酒力逃席而出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晕头晕脑地就走到了这里,也不知道怎么会遇上这个人。但在酒力的作用下她并没有呵斥他滚开,而是随着那个人进了一间屋子。那个人很殷勤地亲手端茶送水,又在翡翠盘里拣水晶葡萄给她吃。
韦氏没想到长安城的冬天里居然还能吃到葡萄,她试着咀嚼一颗,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令她心神俱醉。
“也不过是冰湃葡萄而已。”韦氏故作矜持。
“似乎也没有那么简单。”那个人优雅地微笑,“这还是托了文成公主的福。她去和亲以后,本朝与吐蕃、回鹘的战事才得以消减。敦煌、高昌那条丝绸之路也才再畅通——这是吐鲁番的葡萄,离长安城三千里远。骆驼和快马日夜不停,一筐葡萄赶到长安来也不过剩这么几颗而已。”
他随意地说着,语气却并不讨她喜欢,因为这种高高在上的骄傲姿态令身为皇后的韦氏很不舒服。她想她是皇后,要骄傲也理应她来骄傲才对。但是,当她狠狠盯着那男人的眼睛时,眼神却情不自禁地迷乱起来。
于是那个男人笑了笑,缓步走过来,手指按上了她的肩头。
“糟糕!”韦氏想。
她是来赴太平公主的家宴的,为了不招摇,穿的是常服。她也听说在幽深的长安城里是有这种集会的,香艳而神秘。每一位嘉宾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喝得半醉了就在花园里乱逛,挑选着自己喜欢的人,而后躲到无人问津的地方去……但是她从没料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这种艳闻的主角。
那个男人的手指轻柔地按摩着她的肩,而后悄无声息地向下滑去。烈酒的迷乱下韦氏并没有阻拦——皇帝李显对女色已经失去兴趣,每次也只是虚应故事。她深深地喘息着,喃喃地说:“你好大胆!知道我是谁么?”
“不管夫人是谁……”那个男人把她轻轻拥进怀里,“都是值得的,我们永远不会后悔。”
灯火倏灭。
……
韦氏再也想不到那个男人就是武三思!
第二天她得知真相之后气急败坏,回到自己的宫殿里还忍不住恨恨咒骂!她甚至怀疑整件事情根本是太平公主和武三思联手设计的一个局,他们把她套了进去。可是,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堂堂大唐帝国的皇后说自己酒后把持不住被诱奸了?那样连太宗皇帝都会满脸羞惭地从昭陵里爬起来跳进黄河里再死一次。而且那个武三思,他并不是一个讨厌的男人啊!
韦氏在宫里惘然回忆着那一晚迷醉而狂乱的时光,对这个男人,她怎么也恨不起来。
皇后韦氏就这样在武三思最原始的攻势下沦陷了。从这一夜起,他们每隔十天半月就会见一次面,韦氏羞惭地发现自己越来越食髓知味,她渐渐离不开武三思这个男人了。而婉儿临走之前对她的告诫被她丢到九霄云外。婉儿在乾陵陵区里缠绵病榻的时候,长安城中的政治格局在悄然发生着巨变。
长安城,寒夜。三两人,一盏孤灯。
“皇后娘娘最近越来越不成话了,公然恋奸情热,连皇上的帽子都不免绿油油的。唉,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初就早知道她是贱人!要不是她韦氏一族贪图高位,好端端的一位皇帝怎么能被天后说废就废掉?”
“罪魁祸首还是武三思!这个家伙专门在女人身上下工夫,手段高明,心思细密。眼看武氏一族穷途末路,现在居然搞出这种手段。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诸位大人在上,我是晚辈。于公于私,这口恶气我咽不下去。为人臣子,上不能解君父之忧劳,中不能匡庙堂之清正,五尺之躯,要来何用?诸位大人,且待在下为国分忧!”
刺客隐伏在灞水桥头的沟渠中。暗夜无光,他的一身黑衣根本难以分辨。他伏在泥水里安静地等待着辚辚车马声来到且近,摇曳的灯笼上明晃晃“德静郡王武”的字样。他屏住气息,直到第一辆开路的马车先驰过去,他的身躯才像弹簧一样暴然而起!
“武三思!”刺客大喝,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的寒芒!“你恶贯满盈!我替国家杀你!”
他的身躯直射进马车之内。马车里的人虽惊不乱,眼见刺客形至,竟然空手便来擒拿匕首。刺客心中一惊:“没听说武三思这奸贼还会武功啊!”
德静郡王府。
武三思满脸焦急地绕地急走。
“上天佑我,上天佑我啊!要不是懿宗正好借我的车驾回来,这一番我还哪有命在?一向真是太大意了!”
武崇训、武延秀一千人都在屋外静候。稍迟,御医满头汗水地出来,摇了摇头,“回禀王爷,匕首上有毒!耿国公的伤恐怕是……”
“刺客拿到了么?”武三思转头问武崇训。
“懿宗叔的人正在审。”武崇训狠狠道,“懿宗叔当年是跟周兴、来俊臣齐名当世的人物,那刺客当场没死成,算他小子命大!”
第二天,太常卿、驸马都尉王同皎指使刺客暗杀武三思的特大消息便在庙堂上爆发出来。武三思立即设法求见皇后韦氏,韦氏也雷霆震怒,拿掉了王同皎。满腔气愤的韦氏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压根是她自己的错误。
“王同皎这小畜生!”她狠狠地骂道,“亏我还把女儿许配给他,居然算计到我头上来!真该千刀万剐!”
“以三思之见……”武三思缓缓地说,“皇后有一个字见得分明。‘小’!王同皎年纪还轻,他怎么就敢做出这样的大事?只怕他背后必定还有别人。”
“你的意思是……”
“皇后英明聪慧,不必三思饶舌。”
皇后韦氏点了点头。
神龙二年夏六月,上官婉儿终于从乾陵重返长安城。进得宫来的第一件事,婉儿便是来朝拜皇后,但眼前的景象险些令刚刚恢复健康的婉儿再度晕厥过去:皇后韦氏和武三思同坐在大床上,隔着一张小桌猜枚行令,欢笑不绝;而皇帝李显却在一边憨厚地替他们数着筹码。
那一瞬间,婉儿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在冷下去,身躯如坠入虚空,轻轻地飘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