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宫,悬仙崖上,条条紫气垂落,汇聚成一挂天河,浩大壮观。
左千炀收功起身,任由体内气机自行循环不息,从那日八部天龙冲破肉身桎梏,引动西昆仑磅礴气脉元气打破那道凡夫难以逾越的天人鸿沟,他一步登临明窍上品,十年养气终于小成。这无异于一步登天,凡夫肉胎不修行任何法门法诀就踏入修行境界,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事。
也难怪白苇坚信左千炀是有望长生大道之人,修行途中机缘深厚,天资上佳,兼之有一颗无畏前路坎坷的勇猛之心,长生之上何愁无前路。
那日西昆仑惊现三百年未曾出现的八宫十二峰气脉朝天庭,云海化龙,那条条仰首飞舞的云龙不过只是昆仑绵延万里的气脉化形而成,左千炀因缘际会,借天地磅礴元气和佛门至宝八部天龙一举打破那道仙人凡夫相殊途的“天人之隔”。
凡人修仙求长生,根骨,机缘,法门,三者缺一不可,而左千炀实属异类,那尊佛门遗留下来的重器强行帮他打开了那扇大门,门外人百年甲子黄土白骨,门内却是千年长生大道可期。
在他将心中执念说出后,纳八部天龙入体,自此以后,这尊佛门重器不只是寄居体内,而是时时能与他气机共鸣共生的器物,八尊神魔崩散如雨,同那一篇无上经文一起盘结在眉心祖窍间,甘心蛰伏。
左千炀自那日踏足明窍境后,明显感到体内气机运行不同,一道在外,磅礴霸烈,锤炼肉身体魄,一道于内,绵绵如江水,似有若无却生生不息,宛若一方莲塘上一株长生莲扎根生气,养孕无穷浩气。
内外兼修,炼体养气。
他心中甚是疑惑不解,那道锤炼肉身的气机是八部天龙吞吐阴阳的游走路线,无意中为他锻体塑形,可是那道绵长无尽的气机却是不知从何而来。
他摇摇头,可惜了那道八宫气脉朝顶遗留下来的磅礴灵气,在挡下师姐那威势浩大的两剑之后,便消失殆尽,如今他周身穴窍已然不见那日的三百正窍隐隐勾连的异象。
一袭青衣在大风中飘飘荡荡,身形却稳若泰山,这种入门弟子必做的吐纳采气功夫对已是明窍上品修士的他来说是没什么裨益的,出于一种莫名情绪,左千炀每日清晨红日出东方时,都来此吐纳行功,练气通窍,初时不过气机翻滚三丈云海,可是愈到后面,练气通窍愈发得心应手,云海翻腾六十余丈,通窍三十余,气势浩大,渐成紫气天河倒挂的雄伟势态。
他如今不过是明窍上品境界,不到通玄,身轻体健,单论武力而言也只是凡间威猛武夫的本事。修行有仙凡两重关这一说,皆是修行五境中的前两重境界,明窍,通玄,前一重是脱去凡俗体胎,明气养窍,打熬筋骨,温养锤炼出一副上乘的肉身体魄,达此境界可增寿三十年;后一重则是登仙门,三百六十五正窍大穴贯通一气,生出神通法力,呼风唤雨,招雷使电,神通手段不在话下,通玄修士便就是凡夫眼中的神仙人物,再往其上那些可搬山移岳捉拿星辰的大造化修士,就是真正立于众生之上的陆地仙人。
“通玄,通玄。通晓天地玄妙么?”
左千炀一脸平静,伸出手去揽住丝丝缕缕的云气,手指轻轻弹动,好似暗合某种奇妙轨迹,飘散云气竟在他手心里聚拢不散,成一圆状,缓缓转动,好似太极阴阳鱼。
如果此刻有凝成真丹的高人观气望去,就会惊觉一丈之内天地之间泾渭分明,像是划开一道玄妙至极的线,云气成圆转动,一丈之地内生出阴阳两界,左千炀立于中间,静看阴阳生灭。
这一手看似不起眼的小术已得道教真人“一指玄机”的三分精髓。
于大天地之内分出一片小天地,分割阴阳造化,这小真人方有的手段竟在还未通玄生出法力的左千炀手中使出,当真是玄妙莫测。
左千炀放下手,一脸沉思,成圆云气转瞬散去,了无踪迹,“周天奥妙无穷无尽,我已得真人三分玄机,上古道教真人常有登天宫探寻机缘的境遇,我机缘巧合看得天地画卷两次,当真是可惜了,若是真人之后观摩这幅天地浩大长卷,说不定还能从中领悟出几门道教真人的天罡正法,三十六道法门,群魔辟易啊。”
左千炀自那日风波后,在小阁楼枯坐了三日,闭门不见任何人,三日后,一袭青衣推门而出,容貌依旧,气质却更加出尘,眉心赫然一点指甲大小的朱红印记,时隐时现,犹如一点灵光印刻眉心,添上几分仙气。
澹台长明见得这般场景,一声长叹,道了几声痴儿,拂袖而去。
“既然感悟大道依旧不能通玄,想必此境界不重在明彻修行至理,而是通达肉身三百余大窍,百窍贯一气,方能生出神通法力。”
左千炀喃喃道:“这几日百窍贯通,周身轻盈如羽,一股清气萦绕肉身体胎,这是要脱去凡夫肉胎,一脚踏入通玄境的征兆。还剩十二玄窍尚未打通,看来我离通玄只隔一线。”
几日来左千炀总喜欢自言自语,不复以前的清冷寡言。
青衣袖袍飘荡,转身向仙人峰竹林走去。
清秀面容上,眉心浮现一点灵光,殷红如血。
..。
西昆仑绵延万里,八宫十二峰无数胜景,有好事者点评出昆仑九境,其中左千炀栖住之地,望仙台得了一句观星甚佳的评语,而九境之中名气最大的除去万丈接天观日第一的通天峰以外,便是有“风骨侠气盎然,练剑首选之地”评语的仙人峰竹林,据说竹林浩淼成海,神韵天成,几百年来,西昆仑凡有修习剑道者都会选择去仙人峰竹林闭关一段时间,故而这片竹林也有“剑池”美誉。
一路登山越涧,青衣仿若足下生风,丘壑山涧如履平地,胜似闲庭信步一般,不多时,已然能望见一片青色。
清凉山风吹过,青竹摇摆不定,如碧海潮生,令人观之心旷神怡。
左千炀似是想到什么有趣事情,嘴角含笑向竹林中走去。
大片大片的翠青竹子映满眼帘,放眼过去尽是修长挺立的青竹,日光投下细碎光线,斑驳撒落,幽雅静谧,无论是修身养性还是闭关入定都尤为适合,堪称是一方清静灵秀的宝地。
常人走进浩淼竹海,莫说辨清方向,恐怕连来时道路都记不得了,可左千炀倒是极有章法,左兜右转,一炷香时间,眼前就豁然开朗,一座竹楼茕茕孑立于清幽竹林中,雅致十足。
左千炀还未走近竹楼前,就大声叫喊:“观棋师伯,可解出了我那一局玲珑棋局!”
竹楼内,苍老声音中气十足,怒骂道:“左小子,你个奸猾无比的小鬼,还好意思说你那东拼西凑出来的劳什子棋局!”
一个高冠博带夫子模样的老先生走出来,满脸怒容,“你那破棋局让我不吃不喝苦思冥想了足足半年,若不是太虚宫那个小丫头点破,老夫还真就被你带进去了!”
左千炀丝毫不惧老者怒骂,高声道:“观棋师伯,枉你自称大国手,棋力无双,连弈星谷主的烂柯仙人局和范西峰的灵湖十局都看不出来,这岂能怪我!我杂糅这几局,拼成一副好棋与师叔共鉴赏,怎成了我的不是!”
名副其实的观棋师伯不喜苦修,不求长生,唯独好观名家棋局,为收集世间名家棋谱棋局不惜立下欲进竹林练剑需要奉上能入他眼的棋局棋谱这有损他长辈高人风范的规矩。左千炀幼年跟随老头子到处流离奔走,老头子也钟情这纵横十九道黑白棋盘上的厮杀角逐,故左千炀也懂得些皮毛,加之他不曾修行那段时间日夜翻阅藏书阁中收录的各种书卷典籍,便从那些秘本孤本上找些难解棋局来诱引棋痴师伯,不但准许白苇师姐入竹林练剑,还默许他时常有事无事去竹楼蹭上一杯云雾山茶。
观棋成痴的师伯无言以对,一时间竟找不到话反驳这个奸猾小子,只得怒气冲冠的愣在那里。
“常言虚那个老头的烂柯局,范西峰的灵湖十局第三局,我怎么会看不出!你这小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古怪手段,棋局中没有常老头的那份变幻莫测,也没有范西峰的灵动飘逸,毫无定式可言,我越看越怪,越看棋盘中变化越多,要不是那丫头随手落下几子,说不定我就陷在其中不得出了!”
观棋师伯憋了许久,才说出这一段话来,语气之中竟带着点心有余悸。
左千炀走上竹楼,暗自咂舌道:“不过随便从藏书阁里找到的两副几近失传的棋局谱,怎么就让棋痴师伯这般惊骇,该不是唬弄我罢?”
他正欲开口抛出一副玄妙棋局作饵,观棋师伯却似是知晓他的来意,摆手打断道:“你莫要开口了,以前你不通修行,不会练气,是凡夫俗子,不会被竹林剑气牵引。如今你既已是明窍上品,也该知道境界不到,竹林深处的那处剑崖是不得轻去的。”
左千炀不解问道:“当年太虚宫韩师叔不就是以区区通玄境坐剑崖上,取得剑道九十九中一份神髓精义,白苇师姐也是如此,为何我就偏偏不行?师叔,你该不会是想伺机报复我吧?”
敛容正色的观棋师伯一脸无语,刚刚找到的几分长辈威严又消散不见,“你这混账小子,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岂会做出这种无耻行径!”
随即他沉声道:“千炀,你是有慧根灵性的孩子,棋盘上你有机巧心思,触类旁通,修行上资质也是不差,可往往天资横溢之人,修行之路注定不会走得太远,因为这类人大多心比天高,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破境修行,证道长生,皆是意料之中的事,你师傅当年正是如此,犯下了很多荒唐错事,所以心境有隙后,再难爬起,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左千炀沉默半晌后,微微躬身给师伯行过一礼,轻声道:“千炀先谢过师伯的好意相劝。并非是千炀一朝修行志得意满,一心想求境界攀升,长生大道于我而言是身外之事,是我心境念头通透通达之后才会去想的事。师伯你喜好观棋,纵横十九道棋盘上,黑白棋子相围相杀,三尺之局可成斗智角力战场,可相较之我更钟情象棋,兵马车炮各行其道,斗阵厮杀,没有那没多弯弯绕绕,只图一个爽利!”
青衣少年神色坚毅,道:“千炀自知身陷棋局中,但我心甘情愿,人世本如棋,前面无论是高山深涧汪洋巨渊,一一走过去便是了。”
观棋师伯叹息两声,半恼半怒道:“罢了,罢了。你执意要去剑崖便去吧,反正我已是半截身埋黄土的人了,老眼昏花,什么都看不清记不起喽。”
一身先秦古风的老先生返身走回竹楼,小声嘀咕道:“这座山尽是些修行人,好不容易出一两个有趣的年轻人,怎么都是这么执迷不悟,师傅徒弟一个样!”
左千炀在师伯身后再次恭敬地行了一礼,径直向竹林深处走去,青衣在竹林间前行,修长身影好似另一棵青竹,笔直向天,不肯弯腰。
象棋里的卒子过了河就不能后退。
这个不到弱冠之年的青衣少年,自踏上修行后,便如同过河卒子一样,没有退后一步。
人生如棋,他自愿为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