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昆仑向来清冷寂静,八宫十二峰总共不过三千人,其中绝大多数是山下善心观的外门弟子,终生不能上山,只能算是这座仙宗魁首的附属下院。
八座宫殿中紫渊宫处理宗门琐事,其下设有一座下院,共一名管事七名执事,也就是为西昆仑在俗世奔走的善心观。一旦踏上修行所耗费的财力可以用堆积如山来形容,宗门道统传承自然需要根骨上乘的弟子,炼丹熬药也离不开珍贵药材,这些都与俗世脱不开关系,哪怕是独立西方超然世间的西昆仑也不能免俗。
世内世外从来不会断绝,纵使是修行清静无为的道家,讲究不沾染因果的佛门都时常会让门下弟子入世,七情六欲,红尘滚滚,若不踏入其中摸爬滚打一番,又怎能明白何谓尘缘生起三世不绝。
这句话出自三百年前一位大练气士,那位从海外而来求取无上天道的大练气士入世游历,因缘际会在深山遇见一条垂死白蛟,便出手将其救下,还传授了一门化龙法门,自此结下了浓厚因缘。
世间练气士分为气、法两宗,前者重感悟气机,神明自生,多是寻一洞天福地,存神炼气,采补天地阴阳,勾连山势地脉,在俗世中被凡夫称之土地城隍,日夜有香火供奉,若是机缘足够,便能飞升天庭,位列仙班。
后者自八百年就迁移海外,一般不踏足世间,这种练气士道行境界可能并不高深,可是神通法术却是鬼神莫测,有寻龙点穴,观测地脉的本事,将世间蛟龙视为大补之物,天地灵饵。那名大练气士属于法宗一脉,可是却不知为何没有捕杀那条垂死白蛟,还将它救下,送与了一场化龙的大造化。
世间龙有四种,天龙生而能行云布雨,遨游九天,与天地同寿,其下蛟,螭,蟠,虬,皆是属地龙,都是陆地上能横行无忌的凶悍异兽,但还是不比与大道同存的天龙来得那般逍遥。蛟化龙要历经一场天地大劫,脱鳞换皮,蜕去蛟蛇身躯,方能跃过那道横亘在天地之间的龙门,一朝化龙,而那位来自海外的大练气士不但救下那条白蛟,还亲口传授一道化龙诀,结下了因果气数,日后若是那白蛟得道化龙,成了九天之上的天龙,大练气士自然能得到天地的福缘馈赠,可是一旦白蛟化龙失败,与之有气数相牵纠缠的那位大练气士估计这百年道行连半数都保不下来,气数因果这东西晦涩玄虚,错综复杂好比蜘蛛网,人人都落在网中,又哪里能看清。
那位求天道的大练气士没有等到白蛟成功化龙的那一天便在雷劫中兵解转世,三世之中都有一位白衣神仙带他走上修行途,为他护道,教他修持之法,最终那位大练气士再渡最后一场九九重劫时醒悟,明了三世记忆,知晓了那个白衣神仙便就是当年自己救下的那条白蛟,为了偿还恩情,本该化龙飞天去天庭列仙班的白蛟滞留俗世百余载,只为引渡自己登上大道,成就长生道果。
那位大练气士在轰隆如瓢泼大雨的天雷中,灿然一笑,留下这一句话,就洒然散去魂魄,不愿拖累那条报恩白蛟。
这下场虽是惨烈了些,可世间像这种传言故事不绝于耳,譬如山下就有书生救起白蛇,然后那条白蛇修炼有成后就化身成女子嫁与书生为妻,以一世姻缘报答的故事。世间气数连天上仙人都不敢说自己了然于胸,又怎会是凡夫能看清的,一念生灭,善恶不由人,就像是那位大练气士,心生善念结下的因缘可能只是一次无心之举,到了后来的转生三世,便是一段孽缘,那条白蛟为他三世不证仙道,甘愿舍弃天仙大位,如此纠缠不休,在大练气士眼中还不如斩断罢了,倘若自己注定与大道无缘,那又何必强求,所以他在最后的那场雷劫中才甘心散去魂魄,连兵解转世的希望都一并亲手斩断,这样白蛟得了解脱,自己也能心安。
这大概就是得道高人宁愿枯坐洞府百载都不愿涉足俗世的原因,因为踏进了俗世这座大泥潭,再想不染尘埃淤泥的脱身而出就没有那么简单了,身处凡尘俗世,无论你是做下善果还是犯下恶行,或多或少都能牵扯自身气运。上古之时,三教高人,佛门有入世出世,但大多都赞同修持自身,诵经礼佛,尽量减少与俗世的牵连,道教真人更是从来不显露神通于俗子,所谓真人不露相正是如此,至于儒家倒是三教中唯一主张入世的,当年的稷下学宫几乎一举囊括了天下有名的书生士子,豪阀世家子,寒窗穷书生,同济一堂,那是书生最璀璨的时代,一人谋国的无双国士都出了不下一手之数。
一国气运关联百万人,可一位得道真人的气运有时牵扯两三人,有时则卷动整个天下的风云。
既然如此,一座佛门圣地的千年气运积累对修士而言又该有多凶险?
左千炀心中明白,可是世事并不是通透明白就行,身不由己,不只是江湖儿郎江湖死,还有世人的无奈喟叹。
魂魄回归肉身的左千炀坐在地上,神思缥缈,他如今能感受到四肢百骸中汹涌如潮水的气机,寻常人到真丹以后才开始蓄养雄浑气机,他在通玄下品就已经完成大半。
左千炀轻轻吐出一口气,以前总觉得那个闲散师傅性子懒散,除却一本上乘练气术《钓气经》以外,也没传授过其他法诀,虽说有贪多嚼不烂这个道理,可是能多翻阅上几本上乘高深秘笈,就算不能提高修行境界,也总能开阔眼界,看多了修行秘典,万流归宗,或多或少有点裨益。
破境晋入通玄下品后,丹田内凭空升起一座九重楼阁,这九重阁是由体内那道绵绵悠长的气息化生而成,先前左千炀一直没有弄懂那道绵长如江流的内息从何而来,直到丹田内这座九重阁升起,他才记起,那本他师傅说是从游历委羽山得来让他时常诵念的道家古书,书籍封面上并未有名字,可是看见这座九重阁,他才明白师傅赠送的这一本平平无奇的道经竟然是龙虎山三卷镇山宝典之一,号称书中自有长生术的《黄庭经》,这座九重阁就是上古让无数真人蹉跎一生的黄庭楼。
这部道家秘典含有三部二十四景神的玄妙神通,于体内开辟三丹田,筑起一座九重阁,登上一阁,便生一气,如果将这黄庭秘法修行至大成,气息绵长不绝,能调和阴阳,通畅血脉,更有洞开七窍的神效,是极为上乘的道家内修的秘籍。
黄庭经修持共有三层境界,诵读,存思,练气,左千炀还未通玄时,只是单独诵读,仅有镇压心魔,养炼心性之效,如今他已通玄,步入黄庭经第二层境界,存思,可化生一座黄庭楼,若能悟得练气之境,九重阁中便会生长出九株长生莲,九莲齐放,就是道家中登顶黄庭的大真人,可证大长生。
左千炀坐照内观,体内三百余窍隐隐有一气相连,原本细小不可见的气机经过这一番牵连,已有汇聚成江河的汹涌之势,不输于通玄上品的修士。
左千炀抬头看向头顶上方,无风无雪,浮游剑气早已散去,他揉了揉脸,轻声道:“老头子,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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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林里小竹楼,两人对坐默然无语,不知沉寂了多久,面冷如霜的韩相如收回望向剑崖洞府的视线,缓缓道:“不想真的让他成功了。剑气通玄,这份造化放眼世间也无几人吧。”
一手搭在棋枰上轻轻敲打的观棋一脸欣慰,“这小子,有常人不及的勇毅,也有难得的运气,何况他已经积累十年,养气看书观云海,等的不就是这一日的厚积薄发吗!”
韩相如不出声,在他眼中,这个命途坎坷的青衣少年最好就是死在那方剑崖洞府里,这样他就能不违背自己本心,也免去做那些腤臢事,还能不去面对那位被宗门亏欠许多的澹台师兄。他既然是西昆仑的太虚宫主,就必须去做一些不得不去做的事,一尊佛门的八部天龙牵扯太过广泛,放在刚入通玄一心想下山的左千炀手中,无异是稚子在闹市持金而行,面对这尊佛门重器,哪怕是返虚大真人都不免心生杂念。
太虚宫主站起身,轻声道:“多谢师叔的招待,相如告辞。”
观棋随手拨弄着棋枰上的黑白棋子,沉声问道:“你真的要把他带进长生殿?身为太虚宫主的你最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你想避开这场席卷世间的大劫,可是难道就不怕再次拔剑出鞘的澹台长明?天地大劫难道真的只是囚禁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就能躲开?韩相如,你莫非以为独立世间千百年的西昆仑到如今还能超然于外?!”
面容冷峻的韩相如略微停顿一下身形,随即转身而去,“韩相如自然不愿看到这种事情发生,可是观棋师叔你莫忘了,我还是西昆仑掌刑律的太虚宫主,太上长老有言,我当然要遵从,更何况,澹台师兄沉寂百年,也该让天下人知道昆仑剑仙犹在,天下剑道魁首不是虚名。”
一身素衣的韩相如潇洒走出竹楼,脑后一轮清澈明月升起,光耀身前三尺之地,“观棋师叔能借这虚界盘悄无声息布下须弥芥子,在阵法之道上师叔可当得上宗师大家的称呼,可惜还是少了些许杀伐之意,不然相如今天还真的要困在这方寸之间了。”
韩相如两指并如剑,脑后那轮明月寒光洒出,清冷月光寒如水,身前三尺虚空好似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泛起细微涟漪,而后再掀起滔天巨浪,转瞬间,太虚宫主周围天地就像是镜面破碎一般,顷刻碎裂成片。
有二十四桥明月剑之称的太虚宫主,继续向剑崖方向走去,脑后那轮明月如同风雪聚积,凛冽迫人。
坐在竹楼里的观棋望着眼前的棋盘,怔然不语,这方只比小千世界差上一线的虚界盘上,有一道笔直长痕,就像是被剑斩过。
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子整整齐齐摆列成两道,以长痕为线,黑白泾渭分明。
与此同时,竹林之外有一人踏步前行,一步便是十丈距离,如同缩地成寸的道家真人。
那人不过几息,就走近这片享誉西昆仑的青竹林,身形飘摇,踩下一步,有如一道滚雷在地上炸响,而后接连踏下九步,像是步罡踏斗,顿时有九道炸雷轰动这片浩大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