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仙崖与西昆仑诸峰相较而言,山势低矮,其他山峰都是高过渺渺云海,而悬仙崖却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几乎置身云海中,云烟聚散间,有两人在滔滔云海中缓步而行,风姿卓然,仿若仙人下界。
“当年我就是从此处跳下,一路闯关下了昆仑。”
澹台长明走在前头,脚下危崖绝壁在他眼中不过平地,一边闲庭信步,一边还给左千炀讲述路过的一处处风景,中途也插叙几句自己当年的一些轻狂趣事。
颇有兴致的澹台长明指着陡峭悬崖之下,轻声道:“西昆仑独身世外已有千年之久,门人弟子鲜少有走下山的,甚至有很多人就在这座巍巍高山上终老一生。昆仑弟子不过三千,不像修持诸天法相的万相宗,门人十万,与俗世纠缠极深,也不似向来只是一脉单传苦求无上天道的太上教,前者出世入世就是一场修行,后者在出世入世间就是一次生死!我昆仑弟子并不禁止门人弟子下山入世行走,只是每个弟子,下山要过得三关,上山要过九关,下山不易,上山更是如同登天,这是要众位弟子知晓,莫要贪图红尘好风光,既然下得山去,再想上山就要斩尽心中俗缘杂念,洗去身上因果纠缠,如此才做得清净山中人。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希望你明白,下得山去,便是无穷因果缠身,再难清净无忧。”
左千炀跟着师傅,亦步亦趋,大多时候只听不说,听到师傅再次好言相劝,心中感激,却依旧不语,在他还未上山的时候,老头子就经常跟他念叨,做人一心所执,便无畏前路坎坷,切不可反复犹豫!
既然身在此山心挂凡尘,那不如下山而去。
何况我早已因果气数缠身,任山下红尘颠倒,又能为我添上几分坎坷?
澹台长明见身后一如先前寂静无声,摇摇头,大步前行。
一座高阁隐没在云雾间,若隐若现,隐约可见层层翘飞檐,阁楼顶处攒尖顶,有几分古朴意味。
澹台长明回头说道:“那便是观潮阁,西昆仑有两座出名的阁楼,一座是你还未修行前常去的藏书阁,里面收录的大都是讲述修行杂理、旁门末流的典籍,另一座就是你眼前这座,号称包罗天地万般法门,世间修士莫不想来此处走上一遭!”
左千炀望向那座九层恢弘巍峨的阁楼,眼神复杂,十年苦求,今日触手可得,叫他种种心绪混杂,难以平静。
澹台长明轻轻扯住身边少年的青色袖袍,踏出一步,左千炀恍然一惊,九重高阁竟是在一座孤峰上,四周方圆空空如也,一座孤峰一座阁楼,茕茕孑立。
“很惊讶吧?当年我也是如此,不过那时我可是已经会临空步虚,不要师长提携而行了。”
也不知师傅使了什么神通手段,左千炀脚下聚散云气凝实成一级级白云长阶,一步一阶,一袭青衣拾级而上,一步落下,一级长阶云烟消散,不过几柱香的光景,近千级长阶便又散成缥缈烟气。
到了巍峨耸立九重高的观潮阁下,左千炀屏息凝神,打量四周,恢弘阁楼前立着一块青石大碑,上书“天下法门”,笔锋字意有如汪洋肆意,一勾一画间一股不羁桀骜气意扑面而来。
“此碑是十三代祖师‘赤日上人’树起,赤日祖师一生不求浩渺艰深的天道剑,变幻莫测术法万千的诡道剑,先成王道,而后转修霸道,由王入霸,可谓是纵横无敌手,修行一百七十载,便在孤山引来天劫,只听说那一日天雷劫云覆压三百余里,不说前无古人,可其后当真再无来者!”
度劫仙人?左千炀眼神恍惚,这对他来说有些遥远,甚至很难想象。
澹台长明与一名身躯佝偻的老者一同站在左千炀身后,佝偻老者声音沙哑,道:“观潮阁九重楼,除西昆仑八宫主人外,一般人是不得直接进入的,你站在外头,需要什么修行典籍告知我一声,我自然会为你取来。”
左千炀茫然望向师傅,不知所措。
澹台长明笑了笑,向身形佝偻没有半点活人气息的老者恭声道:“劳烦范先生先去一楼拿一套解师弟的《钓气经》,共计六副,估计已经多年无人问津,还得请老先生仔细找找。”
佝偻老者不说话,只是点点头,便径直走进观潮阁,离去时有意无意的扫了左千炀一眼。
左千炀在老者离去后,悄声问道:“只能在外面呆着?”
澹台长明有些哑然,道:“莫非你进去?要知道整个西昆仑,能走进这座九重阁的人屈指可数,连你们同辈之中享有盛名的苏子昂修成小真人境界时,也是在这座阁楼外枯坐了三年光景。”
左千炀默然无语,全然没有风度的蹲坐在地上,抬头仰望这座让世间无数修士向往的“天下法门”,心中充满感激,感激那个把他抚养长大的神神叨叨的老头子,感激这个待他极好的师傅,以前在山下的时候,总是听人说,世间有福缘报应,老头子也常常念叨什么“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之类的话,他明白师傅想说什么,比起山下的纷乱杂尘,这座西方的巍巍高山的确是一方清净仙境,可山上太过清净淡泊了,遍地的飘渺仙气,人人苦求所谓的长生大道,他们高坐九霄云端,冷眼俯看俗世凡尘,不问苍生,只求仙佛。
此处虽好,却非吾乡。
佝偻老者蹒跚走出观潮阁,一手拿着一摞黄色丝帛,交给澹台长明后,便坐在阁楼门槛上,像极了左千炀在乡野村落看见的那些老人,蹲坐在门口,日暮西山,风烛残年。
澹台长明接过黄色丝帛,然后与左千炀一样席地坐下,将六副黄色古旧丝帛摊开,道:“修行一途不过两字,练气。”
孤峰上大风猎猎,两人相对而坐,澹台长明手指一副黄色丝帛,道:“上古练气士有言:‘食水者善游能寒,食土者无心而慧,食草者善走而愚,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夭,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不死而神’,故而修行第一步便是养气,吐纳采气,将体内杂尘污垢化去。何谓仙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长生不朽,此是真仙!”
“欲成道,先修法。你已是明窍上品境界,如何一脚迈进通玄,畅通奇经八脉、三百六十五处正窍,生出法力,便能通玄。这卷《钓气经》是难得一见的练气正法,寻常练气,无非以真言、法印引动天地之气,或是用以观想之法勾动阴阳玄妙,而这卷《钓气经》却是另辟蹊径,心作仙人观,手结天地印,口诵真人言,三者如一,钓取天地阴阳,炼化造化神秀,是上乘的练气法门。此法原是修行取巧捷径之道,本不可取,尘封观潮阁数甲子,可你与常人不同,十年间你存神守窍早已烂熟于心,周身穴窍中更是气机丰沛,根基扎实,这卷练气法门于你倒是无大碍,没有了以后境界不稳之虞。”
澹台长明双手变化数次,结出一印,口中低声喝出一字,脑后生出一道清光悬挂,手腕一抖,脑后清光直上九霄,然后坠入茫茫云中,像是一条纤细鱼线掉入海中。
翻滚云海像是有一座巍峨高山砸入,轰隆声起,如雷霆炸响,接下来,左千炀看见一幕注定此生难忘的场景。
聚散云烟堆积成雪,翻涌如潮,好似千里江水成一线的广陵江大潮,犹如黑云压城,挟带着天地之威滚滚而来!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仅此一幕,就不输当日八宫十二峰气脉朝天庭的磅礴。
孤峰高阁,在这滚荡浪潮间显得极为渺小,阁楼下的两人更是细如微尘,澹台长明身形依旧挺拔,口中再喝出一字,清光如同一头大鲸张口吞气,浩荡如广陵大潮的滔滔云海尽数灌入一道清光之内,半点不见溢出,一线清光好似划出一道天堑,任凭云海滚荡如雷,偏偏就是不能越过一步。
澹台长明深吸一气,再轻呵一气,如此反复九次,一吸一呵,仙人高坐九重楼,如同长鲸吸水一般,要吞尽这日月山河,海天风雨。
不多时,滚荡成潮的汹涌云海便消散一空,方圆数里内,可见群峰高山,可见亭台楼阁,可见黄鹤翔空,云烟消散,西昆仑不再是缥缈仙境,而是人间福地。
左千炀目瞪口呆,仿佛还没从刚才那一幕震撼场景中缓过神来,他从来没想过性情温雅似书生的师傅也能有吞吐天地的霸气,即使面前坐着的师傅曾豪言自己下山一剑战败天下剑士,是独占世间鳌头,杀仙屠龙的通天人物,可他始终觉着像师傅这种人就该是山下的教书先生,性情好,学问大,哪像什么求天道求长生的修士!
澹台长明轻轻一笑,温声道:“这便是《钓气经》的窍诀,心作观想,手结法印,口诵真言,一心三用对你无甚难的,三者如一,就可化出一气作鱼线钓丝,钓取这充盈天地间的浩荡灵气。”
左千炀回神后,艰难问道:“难道每次修行都有那么大的阵仗?!”
澹台长明站起身,答道:“钓取天地灵气越多,气机越盛,这声势自然就越发浩大。”
“孤峰之下,有专门开辟出来供人修行居住的洞府,等你修至通玄上品境界,生出法力,便可回青阳宫修习驭剑术。”
“既然做不得清净忘忧之人,那就替为师去好好去看看那山下红尘万丈的风光!”
澹台长明一步迈出便是数十丈,像是使了什么缩地成寸的神通术法一般,不过一会,就再也看不见人影了。
云烟不见,人影已渺。
左千炀低头看向那六副黄色丝帛,喃喃道:“世上哪有什么清净之地,无忧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