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往日里宁静平淡的红楠巷子最近热闹起来，有不少人来来往往的走动，自从巷子顶里头的那间院子来了个模样清秀，气质不俗的年轻人以后，平时没啥人注意的红楠巷来了许多人，都是没待多久就离去，看打扮倒像是行走江湖的草莽人物。毕竟地处繁华之地的南唐跟燕国不同，江南山水太过灵秀，灵性盎然之余自然少了漠北的彪悍风气，燕国的江湖豪雄性子如同关东烈酒，一言不合便敢拔刀杀人，向来不把官府朝廷放在眼中，一向是朝廷的心头大患，所以才有禁绝武夫的严苛律法。可烟雨蒙蒙的南唐不同，女子性柔如水，男儿更是儒雅文秀，论诗词歌赋这等雅趣之事，少有哪一国能够与之并肩，即使同样文人才子出众的西蜀也不行，可要是谈起江湖宗派，可就远远不如燕南之地那般彪悍凶勇，都是白衣佩剑的风流人物，极少有跨刀行走的勇武刀客，故而南唐从无禁止过江湖武夫行走。
红楠巷中前日来了一位背着巨剑的黝黑汉子，若不是背后那把有些骇人的巨剑，真像是个种庄稼的农夫，停留不足两日，便就离去。后来又赶来了一位白衣如雪的仙子，相貌极为出彩，白衣飘飘，跟天上的仙子没啥两样，只是进了那间院子后，就有一道寒光冲出，然后院墙都塌了大半，也没停留多久，走的时候是那个一袭青衣的年轻人送行，两人站在绵绵细雨里，倒是很般配。
正卷起袖子的青衣年轻人愤愤道：“院子里住着的不只是我一个人，为什么这种修墙的苦差事总是我来做？”
躺在一张摇椅上悠然饮茶的老人笑道：“谁叫我们没有一个不讲道理的剑仙师姐呢。”
看着坐在一旁的青衣女子捂嘴轻笑，忙里忙外的年轻人更加恼火，“要不是下山来找你，哪会生出这么多破事！现在倒好，一边说着风凉话，一边闲适饮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真是神仙日子！”
老人笑嘻嘻道：“神仙自然要过神仙般的生活。”
年轻人瞪了老人两眼，认命般的修起倒塌的院墙来，谁叫师姐一下山就听说宫家那老头把自己打了个半死，于是就直接去了紫禁山庄找宫家那个老不死麻烦，家学渊博，豢养门客无数的紫禁山庄都被劈掉了一半，这间小院子还能幸存下来算是运气好。只是瞧着师姐离去时的冷淡模样，年轻人心里忐忑不已，师姐想要他回到西昆仑去，不要再去管山下这些烦心事，可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完成，哪能抛却一切回山去，师姐肯定是有些失望，说要去春秋剑阁观剑问剑，暂时不会回山，他觉得师姐越来越像刚下山的师傅，眼中只有剑道二字，一颗玲珑剑心剔透，胸中那股剑意精纯无比，难怪连踏入陆地神仙的宫家老不死都不是对手。
年轻人记得曾经在西昆仑的藏书阁中看过一本道经，上面说无牵无挂求道，无依无靠成仙，当时他还特意找师傅解释了一番，师傅说前六字意思是心中了无牵挂，抛去俗世一切杂念，犹如佛门高僧断去三千烦恼丝，才是真正的求道心态；后六字则是说修成了天地成空，不去凭借天地浩气，世间万物的空无境界，便与飞升成仙的天人没啥两样了。
手中拿着一块泥砖的年轻人笑了笑，世间若是真有无牵无挂之人，那也怕是跟仙人差不多的人物了。
……
豫州以北的地肺山是一处难得的洞天福地，道教将其列为十大洞天中的第八洞天，更是七十二福地中的第一福地，是堪舆望气的青囊相士最钟情之地，望气之术遵照天地气息流动，世间众生皆有命气一说，皇者金气，贵者紫气，少者赤气，老者黑气，万物气息颜色不一而足。望气观相一向是练气士的入门之术，看似浅薄，其实玄奥精深，大练气士可观察王朝兴衰气运，境界低微的练气士只能看清凡夫肉胎的福祸之气。
往日里有许多文人墨客，方外道人踏足的地肺山此时格外清静，几乎透出一股万物灭绝的死寂，草木低伏，虫兽噤声，若是有境界高深的练气士从高处向下看去，便会惊异发现这座比之道教祖庭龙虎山还要胜出几分的洞天福地，地脉枯竭，山势如同困锁老龙，山气呈浓黑煞气，哪里还有什么洞天福地的缥缈仙气，简直就是北地疆域的常见的凶煞之地！
不多时，云层中有隆隆雷声滚荡，黑云堆积遮蔽天光。
一名散发赤足的麻衣男子如同雷霆炸入人间，轰隆坠入地肺山的一处溪谭边，声势惊人！
地肺山溪谭旁正好有一名中年道人坐在青石上垂钓，那名道人似乎给突兀从天而降的麻衣男子惊吓到了，眼神恍惚，原本平平无奇的脸上满是呆滞，仿佛见着了化形成人的山中精怪。
散发赤足如仙人的麻衣男子站在溪谭边，静立不语，两眼望着一潭碧水，怔怔出神，那名垂钓的中年道人不敢出声打搅这位不似凡人的男子，收起青竹鱼竿，提起竹子编织的鱼篓，起身准备离去。
麻衣男子轻声道：“林某可是惊扰到道长垂钓？此潭水深幽冷，如同老龙卧睡其中，道长在此静心垂钓，却被我这不速之客惊扰到所钓之物，真是不该！”
中年道人约莫也是读了多年道藏，养气功夫了得，并不十分害怕突兀出现的麻衣男子，平心静气道：“哪里，地肺山平日里也有不少人来人往，寻幽踏青的文人道士不在少数，只是今日垂钓一无所获，贫道兴趣缺缺才想要离去，绝非是先生扰了我的兴致。”
麻衣男子淡淡一笑，道：“我曾听闻地肺山中有一条恶龙盘踞，吞食地气，截断地脉以养自身，企图脱鳞蜕皮，化为天龙。道长今日一无所获，实在可惜，不知我今日运道如何，能否钓到一条大龙。”
中年道人提着青竹鱼竿，两眼微阖，笑道：“先生果真是仙人本事，贫道在此钓鱼十年，倒从未想过这处深潭中有恶龙盘踞。只不过恶龙凶戾，先生还是小心为上，若是本领不够，斩恶龙不成反倒被恶龙所吞，那就成了笑话！”
麻衣男子偏过头看向中年道人，笑而不语。
随意踏出一步，幽静不知深几许的溪谭猛然动荡，甚至激起几道冲天水柱，潭水沸腾如煮，渐渐有漩涡卷动，似乎在潭水深处真有一条恶龙兴风作浪。
中年道人握紧鱼竿，再无先前那份淡然，转而冷笑道：“林元初，你真要撕破脸皮，做人做事最后留上一线，免得日后脸上无光不说，到时候连性命都要搭进去！”
麻衣男子一脸不屑，轻蔑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我指手画脚！”
他伸出一只手，平摊开来，掌中有细微光芒闪动，隐隐有雷鸣响动，唯有细看才知道，那只手掌上密密麻麻尽是雷霆悬浮，宛若一座森严雷池！
麻衣男子反手一拍，手掌上悬浮不动的雷霆拖出慑人心魄的光芒，犹如星辰摆列，悄然悬空，紫色电光明灭闪烁，极为好看，像是元宵佳节灯会上的一盏盏挂在阁楼上灯笼。
中年道人站在大小不一，足足有四十余颗的紫雷中间，丝毫没有半分观赏心情，脸色难看道：“林元初，你要毁了那几位花费百年的布局？一条恶龙算不得什么，可地肺山的山势地脉养孕出来的地煞之气要是毁于一旦，等于就是阻扰了那几位谋划八百年的大计！你这样做，就是与天地为敌，违逆天道！”
麻衣男子讥讽道：“齐华阳，你好歹曾经也是龙虎山的大天师，装模作样地累不累？你说了这么多废话，不就是在等和你一起镇守仙门的皇甫霞山，想着你们两人合力，再凭借早就在地肺山布下的杀伐阵势，未必收拾不下我！如果能杀了我，得到那份你们梦寐以求的天仙道果，收伏潭中那条恶龙，再吞服地肺山养孕积累的地煞之气，说不定就不用再给人做狗做奴，翻身跟那群云中客平起平坐，岂不是痛快至极。”
中年道人眼神清冷，随手抛掉手中鱼竿，脸色阴沉问道：“你找了帮手？”
随即他又摇头道：“不可能，以你林元初的脾性，凡是都要做天下第一，当年徐符邀你一起上天，你都不愿去，觉得既然有他前去，那你再去便没得意思，目无余子的太上教主不会叫帮手！”
麻衣男子轻声道：“你们想要打破天地桎梏，接引域外天魔入世，从根本断绝世间宗门传承，让三百年后的天下再无陆地神仙，只有痴愚凡夫。你说我违逆天道，齐华阳，你也配称天道二字！无非就是贪生怕死的狗屁仙人，觉得云上之人日益渐多，故而想着引天魔入世，让世间再无修士，八百年前你们挑起白皇山跟大雷音寺不得不倾力一战，推波助澜，一手埋葬百家争鸣的大世，使得三教式微，如今又想着不如让天下人安心当个凡夫俗子，安心受你们这群天上人的牵扯掌控，这样自以为是的碍眼玩意，难怪李纯阳要一剑斩仙，镇守仙门五百年，真要给你们做成此事，天底下还有道理二字可言？！”
中年道人怒声道：“侠以武乱禁，修行之人恃凭神通法力，凌驾众生，若是能让我等断绝修行，凡间俗子，天上仙人，两两不相干涉，岂不是要比修士凡夫同处一方天地来得好！如果人人都有像你这般的神通，眼中可还会有天地规矩？可还会有道德律法？人人皆是随心所欲行事，哪里还要天地规矩可言？！”
中年道人眉毛抖动，一身简单朴素道袍飘荡，忿怒道：“三百年后，凡夫不知天上有仙，天上仙人冷眼俯看世间，难道不是要比凡夫一心修道长生来得好？”
麻衣男子眯着眼，两手把一颗拳头大小的紫雷抛来抛去，戏耍一般，“齐华阳，你说得好大的道理。呵呵，张口闭口的凡夫，仙人，你们倒是忘了自己以前是什么****玩意！莫非成了仙就不是人了？”
中年道人还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被麻衣男子摆手打断，“莫要再跟我说什么屁话道理，天底下道理说不尽，也听不完，林元初实在懒得去讲。”
“我今日之所以来此，就是觉着你们一群****一样的玩意，也配站在我头上？林元初一生都是天下第一，谁敢高我一头，我便用拳头说话，这就是我的道理！”
麻衣男子似是懒得再跟中年道人闲扯，重重踏出一脚，震动大地。
深潭之下，冲起数道水柱，一颗巨大狰狞头颅露出水面，随后一只满是鳞甲覆盖的爪子撑住青石，身躯庞然如山，眼瞳通黄竖立，盯着眼前渺小无比的麻衣男子，冷漠杀意足以摧破肝胆！
麻衣男子不以为意，转头看向西方，看见有一柄赤红长剑破空而去，自顾自笑道：“真像李纯阳啊。”
麻衣男子单手竖起一掌，推向半截身躯露出水潭的恶龙。
中年道人大惊失色，一拍头顶，一股金黄雾气冲出，盘旋如云烟气柱，凝聚成一尊威严法相。
紫袍黄带，龙虎相绕，形如道君，神似天尊。
麻衣男子讥讽一笑，轻轻吐出两字：“炸雷。”
紫雷悬浮如灯火。
登时电火炸开，紫雷飘摇，如同风吹烛火灭。
山石崩摧，天地轰隆！
这一日，地肺山沉陷百丈。
……
青阳宫附近的一处山坪，澹台长明席地坐在墓碑边上，自从那位在摘星阁闭关悟剑的大徒弟下山之后，他就搬到这处山坪来了，花了几日功夫将四周杂草拔除，还给水缸填满养了两条青色小鱼，若是说西昆仑仙气最盛的地方肯定轮不到青阳宫，但要将人烟气，这一处山坪恐怕便是西昆仑独一无二的地方。
澹台长明身前放了两壶醇厚绵长的南国酒，不同于关西烧刀子和燕南地的烧肺烈酒，这种后劲不大，滋养肝肺的醇酒格外被南唐士子钟情，其实澹台长明初下山之时喜好饮入口似火烧喉的烈酒，而且还是一口气痛饮下去，火烧火燎的痛楚过去后，整个人都酣畅淋漓，但在玉皇顶遇见心仪女子后，便很少再去通饮烈酒，她说酒伤肺腑，情摧肝肠，前者伤身，后者伤心，都不宜过度。
自那一日过后，澹台长明便极少再痛饮狂歌，她说喝太多酒不好，他就戒了烈酒，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份摧断肝肠的情怎么就始终忘不了？
澹台长明望着字迹已经有些模糊的墓碑，浅浅的饮了一口酒，笑着道：“李剑祖说过，人生在世两得意，胸间意气和掌中青锋，剑排第二，我也是如此，遇见你和拿起剑都是我极为得意幸运之事，但你为第一。”
清风掠过，卷动山坪草木，墓碑边上的中年男人像是孩子般喃喃低语，“以前一直有很多话想说，对着你却很难说出口，觉着堂堂男儿整日里儿女情长，缠缠绵绵未免太过矫情，就埋在心底不曾道出。当年的许多剑士都觉得我意气风发，是一人压服整座春秋剑阁的霸气剑仙，下山之前我练剑是为师傅正名，让天下人知道翁知远配得上剑道宗师这个称号，哪怕一辈子都没赢过吴远山和李纯阳，西昆仑有剑不输春秋，这是我年轻时不服输的心气。遇见你之后，心里觉得你心仪的男子就该独一无二的本事，我只会练剑，所以我要天底下除了澹台长明的剑之外，再无其他剑！我做了天下剑道魁首，所谓的白衣剑仙意气风发，只不过是想让你更加心喜。”
两鬓已经霜白的中年男人抬头看天，眼中有些伤怀感慨，轻声道：“他们都是澹台长明这些年意气颓丧，醉生梦死，可是他们不知道，我的天下剑道第一，我的意气风发都是做给你看的，你都没了，我再去练剑给谁看？”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说，却不敢说，直到你去了，就无人说也不愿说了。”
“澹台长明从来都没有后悔遇见你，能够喜欢你并且让你也喜欢上我，这是我最幸福的事，比我在春秋剑阁拿到烛龙还要来得欣喜。”
澹台长明喝完壶中醉不了人的醇酒，眼神恍惚，靠在墓碑上如同酒醉之人，最苦是相思，最远是阴阳，没了你在身边，成了剑仙作甚？对于心死之人，长生千年也只是徒增困苦，千炀倒是说得对，世上哪来的无忧之人，天人尚且只能忘忧，何来心中无忧？
中年男人眼前好似有无数道流光划过，山山水水，人来人往，一辈子的波澜壮阔在这短暂时刻里全部看尽，初学剑的欣喜，下山后的轻狂，伤人时的愧疚，遇见她的欢喜，一幕一幕悲欢离合，在心中翻腾，眼前闪动，好似短短几息，就走过了一生的漫长光阴。
澹台长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酒不醉人，可是心却醉了，已如中年人的他，破天荒的有了几分少年时的醉酒狂气，朗声笑道：“俗子问道、修道、得道、成道，所走路途各有不同，有人昂然登天而去，有人握剑镇守人间，有人舍身转世成佛，林元初你都愿意踏足陆地，不再高坐天上，那澹台长明难道连下山都不敢？”
这位年少时独占剑道魁首的中年男人，伸出右手摊开，墓碑边不起眼的突起土包猛然冲出一柄赤红古剑，铮铮剑鸣有如龙吟，剑气冲斗牛的赤红古剑啸鸣两声，极为乖巧的落在澹台长明手中，灵犀至极，透出一股故友相逢的雀跃欣喜。
西昆仑八宫十二峰，云海动荡，气脉涌动，尤其是仙人峰竹林，百万青竹皆是朝青阳宫方向摇摆，如同碧海潮生，竹楼里皱眉看着黑白棋局的观棋猛然一惊，然后大喜，再是大悲，颤颤道：“剑仙啊，仙剑证道啊！”
玉皇楼上孑然独立的温元象望向青阳宫，眼神复杂道：“不输李纯阳。”
缓缓抚摸着许久不曾触碰过的烛龙古剑，澹台长明由衷一笑，这柄天下第七的名剑没有剑鞘包裹，三尺青锋清亮如水，透着森森寒意，剑气之盛前所未见，澹台长明一手抹过烛龙，轻声笑道：“连累你百年不见天日，封尘地下，澹台长明甚是歉疚，今日你我同证剑仙！”
仙剑证道，需择地仙真人或者化外天魔，开刀试剑，成就仙剑锋芒！
澹台长明白衣负剑，一如三百年前的意气风流，轻轻踏出一步，下山而去。
西北大龙泽，偏僻无人之地，突然有剑气冲霄，天地异象显现。
这一日，澹台长明一剑斩杀黄龙、天仙，证就陆地剑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