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将我教你的那十二式连山架练上一遍。”
翻腾云海中一袭青衣腾挪跃动，灵敏如老猿，轻盈若飞鸟，一招一式散乱无定势，却有股倚山靠岳的厚重沉稳。
气质恢复清冷的白苇站在一旁，这三日来除却每日必做的练气功夫，其余时日她便传授左千炀一套用于增长气力，打磨体魄的拳法架子，偶尔也会在旁指点一些拳法招式中的要诀窍门。
其实世间宗门弟子修行至练气通窍的明窍境时，师长都会教授一门世间顶尖武夫的拳架子，来不断击打铜甲铁人，以此化去穴窍中的饱满灵气，这就好比人吃饱喝足后，起身运动消化腹中饭食，而澹台长明似乎全然不记得这回事，使得左千炀修行进度奇缓无比，焦虑心思引来心魔作祟，这才有了孤峰下的五内俱焚，走火入魔。
“挽弓式手如箭，腰若弓，劲力要刚猛。”
“脚底要稳，如老树扎根大地，靠山式身形如靠山，任他千万重，我自巍然不动。”
“手中筋骨要有力，抱岳式精髓就是至大至刚，以力降人。”
左千炀一招一式并无具体定式，双手大开大合，气势粗犷奔放，如同军阵战场上的搏命厮杀。招式散乱而神意俱足，拳如锤，手如斧，腿如鞭，全身上下变化各种兵戈武器，随心所欲，挥拳摆腿之间凶狠霸道，好似墨家用于摧城拔寨的攻城器械，非人力可阻挡。
一番酣畅演练之后，左千炀额不见汗，气定神闲，只是双手发红，好像在烘炉中锤炼的兵器粗胚。
千锤百炼，自成精钢。
白苇师姐眉头轻蹙，似乎有些不满意：“你这几日苦练的是上古兵家白皇山的入门架子，最讲究斗阵杀敌的本事。青阳宫内收录了一本《兵甲经》，可惜是残本，内里只有几套拳架子和两三门平常普通的神通法术，最为重要的练气法诀缺失，是一大憾事。”
“你打拳时，劲气力道十足，独独缺少一分杀伐果决的气势，连山架不但可强身健体，壮大气血，还是斗阵搏杀之术，如今山下邪道横行，若是单有大道境界，不懂斗阵杀敌，长生路上定无你这一人！”
左千炀心头微动，想起那座覆灭了大雷音寺的白皇山，那个一拳打散八部天龙的霸道山主，他不免有些发寒，幸亏这座兵家大山同大雷音寺一起消散，不然的话，自己不但要担下佛门千年的气运还要接过与白皇山的恩怨，这还有活路么？
他点点头，对于西昆仑上为数不多对他好的白衣师姐，对她说的那些道理与劝诫，他都奉为圭臬，谨记于心。
“如何养出一身杀伐气焰？”左千炀虚心请教。
一身白衣飘然若仙的白苇嘴角弯起一丝细小弧线，神色如常道：“白皇山乃是兵家大宗，一身神通法术讲究以战养战，临阵飞仙，从生死无常间，博得一线生机，故而八百年前修行界中有一句话叫做‘宁惹阎王，莫遇白皇’，说得就是白皇山修士战阵搏杀不惜生死。西昆仑生活常年平静，大多都是修行大道的清静人，不过小师弟你运道不错，我在摘星阁参悟的一位大剑子的毕生感悟，恰巧他剑道霸道纵横，不如让我来跟小师弟你切磋斗阵，也好传授你技击之术！”
刚才一番酣畅打拳都胜似闲庭信步的左千炀额头渗出汗水，苦着脸道：“师姐，你别说笑，那个什么姓赵的西蜀太子上次与你斗阵，差点被你当场打杀，连擅长奕剑术的观棋师叔都不愿跟你比剑，我一连神通法术都不曾修炼过的明窍修士，哪有胆子对师姐不敬！”
破天荒有了少女嬉弄之心的白苇哪会理会左千炀的这番话，叩指轻弹，不见那柄名气极大的古朴仙剑，却有一匹洋洋洒洒如汪洋瀚海般的剑气斩出。
一道看似无匹浩荡难以抵挡的剑气，挟着慑人的气势向左千炀席卷而来，如同大江浪潮。
剑气白芒如雪，未近身前，就已是森寒迫人。
左千炀青衫微摆，仿佛衣袍里有一股劲风乍起，流转全身，摆臂，握拳，一袭青衣迎向那道如同江河浪潮绵绵无尽的剑气。
左千炀双拳贯注全身气劲，隐隐有白雾缭绕，轰然砸向无匹剑气。
拳头如同铁石铸就般，丝毫不惧锋锐剑气，一拳便将声势浩大的剑气打散。
左千炀目瞪口呆，看着打散剑气微微有些发红的双拳，难道自己在这短短的时日内，不仅一鼓作气破入明窍上品，还证得了刀枪不入威猛无铸的金刚体魄？
左千炀还未回过神，雷声大雨点小，光气势慑人的散乱剑气中凭空又生出一股劲力，如潮水汹涌袭来，并且毫无止境般的，一浪叠一浪，一潮加一潮，没个尽头。
“我修行剑道之初，曾在碧潮峰前观飞流瀑布，偶有所得，悟出一式取名‘叠浪’，此剑式讲究一气绵长无穷尽，剑气叠剑气，不求一剑无匹，却要有剑气无穷的气象。小师弟，你观我这一剑如何？”
清脆声音含着几丝嬉弄调笑之意，悠哉悠哉趣意横生。
左千炀哪有时间答话，集中精神抛去杂念，一拳又一拳，不管招式如何，一步踏出，置身于浩大无穷的剑气中，好似立于潮头踏浪而行，一袭青衣在滚滚浪潮中毫无招式的出拳抵挡，一往无前，竟有了些万军阵前一人独挡的无双勇毅。
左千炀扬拳摆臂，拳拳硬撼如潮如浪的剑气，酣畅淋漓，浑然忘我，周身气机蠢蠢欲动，自行流转，一股热流涌动至四肢百骸，全身舒爽无比，如同羽化登仙。
剑气如浪如潮，滚滚叠加而上，终成滔天洪水。
左千炀此时心神陡然间沉寂如死，陷入一种玄之又玄的奇妙境界，出招打拳全凭心念做主，形散招乱却神意十足。
他眉心祖窍隐隐生出一点灵光，双眼微阖，心神寂静如一湖死水，任凭外面剑气如潮，却全无半点反应。
识海虚空中。
“我怎么又到这来了？”
左千炀莫名一愣，本来借师姐的剑气浪潮在锤炼肉身拳法的，怎地一晃眼，又到了这无边无际的虚空中。”
“我还没有通玄，怎么总是不自主的进入这修炼法相真丹才出现的识海天地中？”
依旧是一身白衣的青稚小和尚不好意思，道：“这八部天龙与你已是一体，你还未修炼六识，锻炼元神，故而这尊八部天龙若有异动，便会强行将你心神牵扯进来。”
左千炀敛去怒容，仔细打量一下眼前的小和尚，“怎么觉得你有些不同了？哟，形体怎么变凝实了？”
白衣小和尚似乎不习惯被人这样盯着，微恼道：“大惊小怪！我寄居在八部天龙中，你每日与它勾连，吐纳灵气，我自然也能从中受益。”
左千炀惊讶道：“你也能修行？”
白衣小和尚摇摇头道：“当然不能，没有肉身，自然就没有穴窍经络，血气筋骨，若要修行便只能走鬼道的路子，可那样一来，就绝了投胎轮回之路。小僧无心修行，只想着以后能返回大雷音寺看看。”
左千炀恻然，学着山下那些绿林好汉，一把搂住小和尚的肩膀，道：“小和尚不要担心，等我下山找到那个无良老头后，就带你回大雷音寺看看。据说那里被称为西方佛土，是周天丛林第一，八百年前有位白衣僧人万里西行，求取佛经千卷，佛门才在中土兴盛起来。寺庙名字意为‘佛音说法，声如雷霆’，如此神异之地，我早就想去看一看了。”
白衣小和尚散去黯然神情，笑道：“谢施主善心。”
他撇开这个话题，问道：“对了，究竟出了何种变故，怎么又将我牵扯进来了？”
白衣小和尚脸上浮起几分惊惧，道：“那魔头怕是要逃出来了！”
左千炀心中悚然，自那日引纳八部天龙入体后，八尊神魔虚象崩散，在他眉心祖窍凝为一点灵光，时时刻刻吐纳不休，他修行精进迅速也和八部天龙日夜沟通天地，吸取灵气有关，即使只是十者存一，才让他受用不尽。
他抬头向虚空上方望去，一点微渺灵光悬挂虚空当中，像是一点繁星闪烁，平常安静无事的那一点灵光如今却震动不休，时隐时现，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强行挣脱出来。
左千炀一脸震惊，过了八百多年，这魔头竟然还有余力撼动八部天龙里设下的禁制？！
听那小和尚说，这可是当年大雷音寺方丈以十道无上法印镇封，加之八部天龙的降魔大力，任你是绝世大魔也无法逃脱，这八百年岁月蹉跎，纵使八部天龙损毁，可也不应该被那魔头轻易逃出来吧？
左千炀竭力镇静杂乱心境，反复安慰道，这是世间第一仙宗西昆仑，任那魔头再怎么气焰滔天，定然也逃不过昆仑上下诸位师叔伯的镇压，何况师傅也跟自己说过，自己是那握着剑的仙人，是可以杀仙屠龙的无上剑仙，这样一想，八部天龙里的那个魔头也算不了什么！
底气十足的左千炀看着那股震动越来越大，即使他和小和尚在底下都感到一阵颤动，像是山崩地裂一般，天地动摇。
青衣少年的底气一下子消散无踪，这样的绝世凶魔也不知道师傅降不降伏得了，貌似自己从未见过师傅握过剑，上山十年，只见过他平日里在青阳宫到处闲逛或者坐在某处喝酒，哪里有过半分剑仙的卓然气度？
想到这里，左千炀蹲坐在地上，看着那颗明灭不定的繁星，口中不住祈求诸天神佛保佑。
倒是那个开始一脸惊惧的白衣小和尚，不像左千炀这样没出息，他痴痴的看着那繁星闪烁，似是努力在回想着什么。
轰隆如雷。
一声震天响，八尊宝相庄严的佛门护法现出身形，齐齐结出印诀，口诵佛门真言，不多时，无穷佛光汇聚成一挂金色星河，猛烈震动的灵光中浮现出十尊面貌不同的大佛，结出诸般法印，或是一座大山，或是一轮红日，十道法印齐力镇压而下。
那股震动大力开始缓缓消减，天地逐渐回复安宁。
左千炀松了一口气，大雷音寺的那些老和尚还是有神通的，早知道这魔头被囚禁了八百年还没魂飞魄散，打死他都不会接过这尊佛门重器，气运纠缠还不够，还要添上一个凶焰滔天的大魔头！
吼！
猛然间一声大吼，差点震散了左千炀的心魄，这一声吼叫像是一记炸雷在他耳边轰下，震的他心神散乱。
虚空上方，八部天龙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身形一滞，佛音一顿，即使只有片刻，也足够让一道黑云从浩大佛光中破出一线，那道黑云来势凶猛，像是无边凶煞戾气凝聚而成，向下方两人扑下！
青衣白衣无动于衷。
黑云似是有灵识一般，先是向白衣小和尚那里冲去，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会，转而投向心神混乱的左千炀。
八部天龙回过神来，一尊金色虚象动身断喝，像是拉下一块幕布一般，轻松扯下那条浩瀚星河，凝成佛门金刚杵的形状，猛力投下。
星河凝成的佛门降魔宝器金刚杵像是一道雷霆，挟带着无边威势猛烈冲下，如同陨星落地。
黑云散成雾气，将左千炀团团包裹，丝丝缕缕的黑色烟气从他的口鼻耳目中侵入。
一道金光霎时劈下，像是霹雳一般，无穷佛光震散了浓烈黑云，却未伤及左千炀分毫。
黑云遇见浩大佛光，像是大雪遇上炽烈日头，一下子融化消散。
凶煞黑云消散一空，露出左千炀清秀的脸庞。
平日里眉目清秀的面貌，此时却格外狰狞，像是恶鬼噬人一般，尤为可怖。
青衣少年双腿盘坐，一手结出莲花印，似绽非绽，一手掐出清心诀，似醒非醒。
一脸凶煞。
犹如魔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