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外有个网站,颇为独特,以揭内幕、说真话见长,一时间名声大噪,可终究好景不长,处处受打压,危在旦夕。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树大才招风。难道说真话也有错?上哪儿说理去。这个问题照例不免肤浅,好比是曹雪芹笔下的红颜多薄命,古往今来,历史上敢真言直谏者,有多少能落得个好死,正所谓忠言逆耳,远的且不说,单说这近的像闻一多、李公朴者就近在眼前,并且他们还不是讲真话,多半是用笔写两句真话而已,真是冤枉。正如千里马做梦盼着撞上伯乐,爱讲真话者,该多烧香求主子是个太宗李世民般的明君,尽着魏征一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正是“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论语·宪问篇》),或者发一张真话无罪的免死牌——要求似乎有点高,那就领一张童言无忌的护身符吧——别不领情,这年月,还有人肯说你年轻如孩童,那不应该是一件快乐事么?这权且就是个白日梦。可正因为是在白天做的梦才现实,古时守株待兔的农夫就活生生的做着白日梦,仿佛是现代的歌者艺者心急要一夜成名,总梦想在大街上走着能撞上星探,甘愿把自己比作那只没头乱跑的兔子,不过总比星探变成根木柱子强。当然,就像真有撞死在木柱上一样,也真有撞上星探的。天下还真没地方说理去,这样的白日梦成真的事并不少见。这不过还是说明了作白日梦才现实,甚至真实。你要是改在黑夜,天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鬼都要碰了鼻子才知道拐弯,任你撞上了什么星探月探,估计也成不了事。这时候,真的要请前文中提到的网站来揭揭黑了。
讲真话是该赞赏的,因为“一言可兴邦,一言可丧邦”(《论语·子路篇》)。《大学》讲得更明白不过了,“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大学·经一章》)。意诚者,至少总该说真话不撒谎吧,否则就休想齐家治国平天下了。倘若你只想齐家就够了,或者齐己就知足了,那似乎说真话也必不可少。“君子必诚其意”(《大学·诚意章》),“诚则明矣,明则诚矣”(《中庸·诚明章》),“诚者自成,不诚无物,君子诚之为贵”(《中庸·自成章》)、所以,圣人如孔子也不解的说“人而不信,不知其可也”(《论语·为政篇》),譬如经营当以诚信为本,货里掺假时,哪还能指望说真话。
是故无论出而修国,入而修身,都脱不开一个诚字,那就照实的说真话,讲真理。但据说真理是*裸的的(《围城·钱锺书》),让人整天对着些*裸的东西难保不生淫邪之念出来,色字头上一把刀,刀是要见血的,怪不得多少直谏者不得善终。也许是他们直谏的对象错了,那可是握着生杀大权的王,如果换作是老师直言与学生恐怕未必会招来杀身之祸。传道授业的圣贤师者应该讲真话,假的就不是知识,对此韩愈十分赞同,“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照他这话理解,圣贤是无过错的,无过错当然也就包括没讲过假话。可是这句话本身就是句假话,孟子不就撒谎装病哄骗使者吗?(《孟子·公孙丑下》)搞教育的最擅长造假,好比地痞流氓容易充当维护治安的打手,有多少人毕业论文,学术文章不是东拼西凑出来的违心话。抄袭之风、造假之风比西伯利亚寒流更冷得刺骨,就是小学语文教本里也据说是编出来的真话,更不消说供大众消遣用的报章杂志经常瞎话、假话,鬼话连篇。
要说句真话真难,而且是在这个年代,有敢说真话的勇气是该嘉奖的。“在这年头,不愁没有人请你吃饭,只是人不让你用本领来换饭吃。这是一种苦闷。”(《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还比不上说假话容易却不能说真话的苦闷。就拿交朋友来说,当然要交些能说说真心话的人,亲君子而远小人,所谓直谅益友(《论语·季氏篇》)。这样的益友,一不好找,二不好修,好比是武侠小说里的绝世佳人,或者盖世神功。十九世纪的英国首相帕麦斯顿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形容人与人间的交往,尤其是公司同事间的交往也十分的贴切。你肯告诉成天和你一起共事人心里话么?而他给你讲的话,你又有几分当真。信任危机是金融危机之外的又一场危机。你若尚未遇上这危机,那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伤心了,仿佛出麻疹,或者失恋,非经历一次不足以免疫。你若是个菩萨心肠的老好人,坚决要给人家作个直谅的益友,非等到给了人心里真话并为之受欺后悔,不能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做直谅益友比讲真话更难,“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言,失言。”(《论语·卫灵公篇》),与人之间,说与不说,是一个艰难的决定,让人举起难下。一句不上心的话,半句聊胜于无的话,没准就能掀起大风波来,好比是古时的文字狱,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更何况是流言蜚语。孔子教导我们“朋友数,斯疏矣”(《论语·里仁篇》),看来好朋友之间也不宜经常直来直去的把真话当见面礼。
讲真话,在心上是个愿望,像童年时代的梦想,或者不可求得的初恋,在嘴上是种策略,如卧薪尝胆,声东击西,不能讲真话,只好讲假话,凡事不求完美,但求妥帖。说话是一门艺术,好比是相声,讲究个说学逗唱演,当然不只有讲真话这样一种表现形式。你说了不该说的,一不小心把人得罪人,自己还蒙在鼓里;该说的不说,那只好自己认倒霉,受闷气,受委屈了;说的太细不妥,说的太笼统不好……“古者言之不出”(《论语·里仁篇》),谨慎小心,如履薄冰,仿佛是烹调做菜,火候的把握,佐料的多少,菜料的搭配,无一不讲究,无一不是学问。话不能乱说,更何况是要说真话呢?
人天生爱听悦耳的声音,像夜莺的歌唱,优美的旋律,或者恰到好处的马屁。有时掷地有声的真话远不如柔绵动听的假话管效用,好比是良药苦口。有时真话也会让人上当受骗,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孔圣人也不免上当的说“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论语·先进篇》),平日里说话木讷,沉默寡言的未必一开口就只说真话,比如《围城》里的韩学愈。同样,能言善辩、滔滔不绝者也未必满口胡说。真话未必就不能有复杂的动机,好比是真心办了坏事,方鸿渐与孙柔嘉同过藤桥,他的虚荣心就支使他把真话来掩饰事实(《围城·钱锺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出版,141页),所以鸿渐不懂“为什么说话坦白算是美德”(《围城·钱锺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出版,180页)。“我告诉你的都是真话,但我不会告诉所有的话”,也许才是这个时代的真话。
我说的这许多又有几句真话几句假话,你又相信几分呢。
作于2010年12月4日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