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阳历三月,春天的脚步就该近了。可是在二月中的时候,我去西湖畔闲逛,还仍见得枯黄了的梧桐树叶,漫天飞舞,铺满一地,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被人踩得咯咯叫痛,俨然一副秋风落叶图。数不清的游人流连忘返,顾不得劲风乱舞,驻足观看,不住的按下快门。要捕捉那一瞬间的永恒,倒也成了这秋风落叶图中的另一景致。甚是美哉!我置身其中,陶醉不已,忘了也拍张照相留作念想,倒没有为那景致再添一笔,不觉遗憾。欣赏入神,忘了已是年后初春了,只以为还停留在去年秋天里呢。秋天是属于男士的,春天才属于女子。据钱锺书《管锥编·四七·七月》载,“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诗经·七月》),“春,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也”,“悲则始有与公子同归之志,欲嫁焉”。女子伤春,男士悲秋。季春之月,“生者毕出,萌者尽达,不可以内”(《吕氏春秋·季春》)。春天里,万物生发。**发情也是一种生发。如此,春天终究是女人的。譬如大男人如方鸿渐就不屑伤春,而对于自己突有伤春之感更是坦白的瞧不起,“他自觉这种惺忪迷怠的心绪,完全像填词里所写幽闺伤春的情境。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岂不可笑!”(《围城·钱锺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44页)。民间有说法,在春天里为女子做媒讨婆家,在秋天给男士娶妻生子结婚成家,看来颇合男女之性情。不过,到了现代,随你一年四季都能见到相亲结婚生子的欢乐喜事,哪还管什么四季之时的道理,即使“雷且发声,有不戒其容者,生子不备,必有凶灾”(《吕氏春秋·仲春》),也顾不得许多了。社会在进步,这些个陈规,我们当然不必守旧,譬如人师者照例要唯利是图,郎中也未必就该救死扶伤。这都是老规矩了,不足道也。
人常说一年之计莫过于春。春天里,万物复始。播下种子,撒下希望,待将秋天结出果实,收获希望。春天里,便是该作些计划作些谋略,也许是全新的开始,也许是好上加好,总之是进一步才是,很有几分“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登鹳雀楼·王之涣》)的意思。农民们选好种子,埋在土里,不是为了今年收成更好么,商人们作的各类年度规划不是为了今年赚的更多么,政客们在春天里开的各种大小会议不是为了某某指标又要增长多少或者翻个几番么。这才是春天里该干的事。譬如我吧,无非一个因循守旧的人,也在春天里游了两个地方,走了另一条路,做了另一番事,过了另一种境况的生活,不也是为了要更好么。倘若不此,那就该骂不思进取了。逆水行舟,不进就是后退,落后就要挨打。一说到打,小时候可没少挨过,即便现在没人打了,可是鄙弃的眼神,不悦的表情比挨了打更不舒服。想到这些,真该立即自作振奋了。在这春天里,好好计划一番。事业该有进步了,学问该有建树了,就是仕途也该做上去了。单身的不妨找个伴,适婚的该想想婚后的生计了,譬如孩子的奶粉钱——听说“早熟奶”、“皮革奶”又让奶价得道成仙,真为有娃之夫妇擦把汗——有什么愿望、想法,以及一切未了的事,都该拿出来计量计量,即便今年计量不成,还有来年,持久战未必就是坏事,总比没得计量好。没有梦想的春天,好比是放大了一万倍的愚人的脑袋,或者照不进太阳的阴间,不要说没生机,恐怕连生命都成问题,保不准还要长出来些阴暗的爬虫,潮湿的霉菌,或者糜烂的思想。一个不见了花儿朵朵的春天,不很很大的憾事么?正像是一个不下雪的冬天。
虽然春天让人觉得慵散懒惰,“春眠不觉晓”,但春天里当该雄起,当该奋进的。世间万物,大约只有大人们才是懒惰的,除此之外都算得上勤奋,除了大人们只觉着在春天里迷糊不振,软弱困乏,此外都算得上朝气蓬勃——婴儿精神最好,半夜宁肯不睡,也要哭闹不停——就连小孩子在春天里换牙齿也觉得有一股萌动,一股向上的引力。猫要**,狗要产仔,牛要春耕,燕子要南飞筑巢孵蛋,蝴蝶要*,蜜蜂要酿蜜。就连动不得走不了的花也要怒放,树要生根发芽,怀抱的婴儿四肢乱蹬要下地走,孩童要抓青蛙、摘野果、上树掏鸟蛋,四野里玩耍,就是城里的孩子也要逛超市,去踏青,去游玩,至少也应该去踩马路。似乎一切都被这春风鼓噪着患了多动症。只有大人们免疫力强,早上赖床不肯起,起来了也要偷懒在春阳下睡午觉,“处处闻啼鸟”的悦音和生机也休想打动他,也许还要遭来打搅好梦的嫌恶。懒而不动,浑身叫痛——现代人正是这样,不光是在春天里——“形不动则精不***不流则气郁”(《吕氏春秋·尽数》),气郁则疾至。这还算轻的。重者思维腐变,心性虫蛀,害己祸国殃民。春日里的慵散是出了名的,可是春天里的生机也是家喻户晓,正应了那句老话,机遇与挑战并存。天地间的阴阳和合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有道则万物兴,人也一样。
春也绝非仅仅一股向上的引力,实在是一个机会,一个破镜重圆,伤而复活,死而复生的时机,正所谓“生”机无限。经过了一年的孕育,整冬的储蓄,重生的机会来了。年前被烧尽的野草,“春风吹又生”(《赋得古原草送别·白居易》),年前被身首异处的树木,枯木又逢春,“病树前头万木春”(《酬乐天杨州初逢席上见赠·刘禹锡》)。清明时节,人们上坟烧纸,祭拜先亲,只仿佛这些故去的亲友又与我们有了一次心灵的交流,意念的重逢。摆上祭品,倒上水酒。站着或者坐着,点缀着青草,沐浴着春阳,天涯思守,生死对话。春天里,给这些无尽数的相思相守一个如愿以偿的机会。对于故去的先人,我们有清明的祭念,对于离别的亲友,我们有春天的重逢。“明年春来再相邀,青山在,人未老”(曲《难忘今宵》)。拨通他(她)的电话吧,那些日思夜想的人,献上一个问候,说上两句家常,不也是这春天里的又一缕春风,又一束阳光。不要在春光的沐浴中错失了重头再来的良机。春天只有一个,机会只有一次,珍贵才珍惜。明年还有春天,可明年的春天,又有谁能未了先知呢。人永远不能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三月已过,四月的春天才下过一阵小雨,阳光已经很暖和了。路边上的花草树木,该绿的绿了,该红的红了。太子湾公园的花也开过两遭了,各式各样的装饰着姹紫嫣红的春天。游人们的欢笑声格外响耳。春天里,又一个万物复生的时节。
大自然的春天,年年有,年年来,仿佛相约在春。可是人生的春天呢,会在什么时候有?会在什么时候来?只怕这人生之春也如人一生里的好运气,来的太迟,去的很早。这城市里的春天不也很短暂么。转眼间花儿谢了,天气热了,春天去了。“春天,春天,怎么还不来?我心里的花儿早已开”(《围城·钱锺书》)。
作于2011年4月9日午后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