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诲这个人来头不小,他爷爷是太宗、真宗时的宰相吕端。吕端是从地方官升为京官的,做了很多年官似乎没什么长进。因为他胖胖的,偶尔还会耳聋,看上去很傻,比如连皇帝都默许的灰色收入,他竟然不要。朋友明摆着坑他,他却接二连三的上当。当宋太宗想要让他当宰相的时候,有人提醒宋太宗,吕端这庄稼汉太糊涂了。
宋太宗多年以来一直在观察吕端,所以对吕端有这样的评价:吕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吕端的“大事不糊涂”是在宋太宗归天宋真宗即将登基时,当时宫里的大太监想要拥立另外一位皇子为帝。当宋太宗一归天,吕端立即派人把那位大太监软禁起来,一直到宋真宗搞完登基仪式,才让大太监出来。
吕诲可没有他爷爷的风范,他是大事小事都糊涂,却自认为极不糊涂。吕诲生长在东京,那个时候,东京人特别嚣张,不但看不起外地人,反而自认为见多识广。吕诲的相貌极为特殊。个头不高,还有些驼背。脸是正三角的,颧骨突起,眉毛茂盛,眼睛向外凸,有点早期甲亢的症状。
他的胡子稀疏,如同老鼠的胡子,但却疼爱有加,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修饰他的胡子。奉承他的人都说他长了一副关二爷短小版的胡子,这让吕诲极为受用。吕诲是个极端自负并且容易挑事的人。后来,靠着祖上的阴德,吕诲进入中央政府御史台做官,监察委员的工作使他相信,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宋仁宗后期还没有立太子,他最先跳出来要宋仁宗赶紧立太子。太监任守忠和王昭明当时最怕他,因为总被他弹劾。宋英宗时濮议之争,吕诲是上窜下跳,指责宋英宗不应该叫亲爹为爹,还指责韩琦与欧阳修是忘记传统,不配做人。宋英宗后来把他踢出中央,但吕诲在地方上也经常关注东京局势,宋神宗即位,认为他的确有点才能,就把他调回来,担任监察部的长官。
其实,这个监察部的一把手在宋神宗登基以来,已经换了四位。这四位中有弹劾韩琦而被踢走的,也有弹劾王安石被踢走的,只有司马光还在朝中。吕诲坐在办公室里,丝毫没有注意到前车之鉴。他上任才半个月,对宋神宗给他这样一个大官做,是感激的痛哭流涕。他认为应该用实际行动报答皇上的大恩大德。作为一个谏官,报答皇恩,自然就必须开始重操就业:弹,弹,弹。目标自然是当时争议极大的王安石。
吕诲和王安石曾有过小摩擦,当年,鹌鹑案后,皇帝断定王安石错,王安石拒不按照规矩谢罪,吕诲就曾弹劾过王安石,认为他不把领导当回事,应该治以重罪。宋仁宗当时根本就没把这事当回事,所以,此事不了了之。不过,吕诲的心胸容不下事,他对王安石那样牛逼的作派很是不爽。
这次回来,见王安石已经做了副宰相,更是七窍生烟。他在伺机寻找机会,王安石就给了他机会。
东京市长滕甫、翰林学士郑獬、另外的监察机构(知谏院)科员钱公辅因为说了王安石的坏话,而被宋神宗踢出中央。这本是宋神宗做的,可吕诲非要认为是王安石背后怂恿。他上书为三人辩护,认为他们根本无罪,应该叫他们回来继续做京官,并且认为,这就是王安石的问题。让他想不到的是,王安石以退为进,提出辞职。宋神宗惊慌不已,赶紧安抚王安石,让吕诲闭上那张臭嘴。
吕诲真是怒火焚身,他恨不得自己变成一枚核弹,撞向王安石。特别是在唐介死后,吕诲就真把自己当成核弹了。他编造谣言说,唐介就是被王安石气死的,他临死前,我恰好在场。他揪住我的耳朵说,王安石是宇宙中最大的祸害,将来不仅祸国,而且还会祸害全人类。
吕诲一面造谣,一面准备对王安石发动致命一击。终于,他的机会又来了。
这个机会现在听起来疑点重重。事情是这样的:王安石没有进京时,有个叫章辟光的京官不知道抽什么风,可能是找不到选题了,就给宋神宗提建议说,您应该把您两个弟弟岐王和嘉王迁到地方去,防止有不测变乱之事发生。
这个建议一出,举朝哗然。很简单,有时候,越对的事就越令人震惊,因为真相很不容易水落石出。章辟光的建议不是没有根据的,想当年,赵老大(宋太祖)的死和赵老二(宋太宗)就有着极不清楚的关系。
后人一致都认为,是老二用警察刑讯逼供的方式(在胸前放一木板,然后用锤子捶打)将赵老大送进地府的。问题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未必就要说出来。一说出来,这会让很多人极不舒服。最先不舒服的是皇太后,这老太太大怒,认为章辟光是个畜牲,居然离间兄弟,应该杀了他。
宋神宗赶紧说,杀人就算了,咱们祖宗有明文规定,不得杀读书人。但总得给他点厉害瞧瞧。于是让他到监狱反省。当王安石进京并担任副宰相后,最高法院突然想起还有这样一个人在监狱里捉老鼠吃,于是提出来审讯。章辟光是个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人,还未等问,就招供了:老板啊,我哪里有这样的胆子,都是王安石要我这样做的。
这明摆着是诬陷,当时王安石不在京城,难道是给他发的短信?宋神宗都认为这是扯淡,王安石也认为,自己从来没有给章辟光这样的指示。不过,王安石认为,章辟光的这一建议倒不是居心不良。他对宋神宗说,亲王这玩意搞不好就会变成你的阎王。小心点总没有错。而且,您的弟弟不也希望出京吗,只不过是你不允许。宋神宗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所以,对章辟光就没加处罚。
吕诲在家里是抓心挠肺,两眼放着血光。他又上书弹劾王安石,内容是,王安石不治章辟光的罪,证明他罪孽是大大的深重。
王安石不理他,两位王爷仍然留在东京,章辟光也没有被治罪。
一个暴雨雷电夜,吕诲在自家院子里,张开双臂向着苍天:电,你闪吧!雷,你劈吧!雨水,你发洪吧。天啊,你不分好歹何为天。地啊,你错勘贤愚枉做地!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吕诲当时肯定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因为多年以来,他弹劾别人,即使失败,也会引起热烈反响。可弹劾王安石,却总是如石头入井,一点点小波澜,连他自己都看不到。
现在,吕诲确认一点,王安石和他是天敌。王安石是鸟,他就是老鹰,把王安石叼死;王安石是青蛙,他就是蛇,把王安石吞死;王安石是人,他就是疯狗,把王安石咬死。
但是怎么咬死王安石,吕诲不是梁山泊坐交椅的好汉,没有能力把王安石绑架,然后凌迟。吕诲只是个书生,唯一能把人置于死地的只有靠笔。
罗织王安石的罪状,写篇惊天动地的王安石罪状全集!
为了集中精力编写好这篇文章,吕诲请了几天事假,把书房变成卧房,每天只睡两个时辰,除了送饭倒夜壶的人每日可进来之外,连他老婆都不允许进来。吕府上下认为老爷在修炼什么神功宝典,只等某一天山崩地裂的一声响,老爷从里面飞出,立在屋脊,大笑:“神功已成,天下无敌。”
如你所知,闭门造车需要超级的心理素质,过硬的想象力。吕诲这两样都没有,所以,这篇文章编写的特别辛苦。
第一天开头写了题目:论王安石祸国疏。接下来的三天,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第五天,吕诲觉得这题目起的有点大,可实在没有别的题目能吸引眼球了。他开始思考正文,既然祸国,王安石都祸国什么了?章辟光的事情,算不算?
吕诲一咬牙:算!开始写,但写了几行,呸了一口,把纸撕的粉碎。
苍天!书到用时方恨少!
吕诲的难处,我们应该体谅。他编这篇文章时,虽然有一些人对王安石持怀疑态度,但还没有形成攻击波。很多人只是认为王安石不适合做副宰相,从来没有人认为,王安石祸国。但我们也要明白吕诲为什么要这样做。
从个人感情上,吕诲对王安石没有好感。这是因为吕诲是炸药型人物,而王安石是顽石型人物。炸药最看不起的就是顽石,总想把它炸的粉碎。
从职责上,吕诲的职责就是挑刺,如果不挑刺,他的价值就无从体现。他挑刺不是因为他想要道德声望,而是惯性使然。北宋政府一直以来就提倡他们这些靠嘴巴吃饭的人积极提建议,以使国家长治久安。太多的监察委员都是这样做的,只不过,他们足不出京城,不知地方上的问题,所以提出的建议大都是针对中央政府这一块的。因为他们熟悉这里。
无论如何,吕诲憋了十多天,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憋出了王安石罪状全集。
第二天,吕诲正常上班,在路上,司马光正在专心走路。吕诲看到,大步流星的赶上,跟司马光打招呼。司马光看到吕诲眼皮只包住了眼睛的四分之一,知道吕诲又搞到了重大课题。就问:“今日你想要提什么?”吕诲就把司马光拉到僻静处,拿出奏疏递给司马光,说:我要弹劾王安石,你先看看用词,重不重?
司马光听了,有些惊讶。心想,这小子是想十年不开工,开工管十年啊。这显然是个大买卖,但可能做不成:“你不知道朝中现在大都对王安石有好感,你居然弹劾他?”司马光一面说,一面打开了吕诲的文章。
吕诲盯着司马光的脸,想从上面捕捉到点胜利的影子,但是没有。司马光看完,还给他。说:“王安石的品行无懈可击,你非要在这上面攻击,这不是拿脑袋向石头上撞?”
吕诲也知道,这文章写的挺操蛋的。司马光接着说:“你不要这么急吼吼的,我看王安石将来必然有一些动作,到时候你再搞他,就好办多了。”
司马光的思路很好,所谓捉奸捉双。等待敌人自露破绽,才有可能一举击破。但吕诲不是那样的人,他身体是由易燃易爆物组成的,他说:“我被那小子气成了鸟。你看现在的会议成什么了,所能听到的唯一声音就是他王安石的,把我们都当成了木偶。将来,我们还怎么混!”
司马光知道无法劝阻吕诲,只好由他去。于是,吕诲就在开会时大声的读出了他的王安石十大罪状。
吕诲的这篇文章采用的是总分总的模式,开篇是个帽子:“臣切以大奸似忠,大诈似信”,“所以言知人之难”。领导你“即位之初”,就“起王安石就知江宁府,未几召为学士”,大家都以为是好事。
然后是话锋一转:但是,我看副宰相王安石,“外示朴野,中藏巧诈”,为人骄慢,“阴贼害物”,众所周知。现在我说十件事,就是王安石的十大罪状,都是大家亲眼看到的事实。然后是发誓:如果有“一言近诬,万死无避”。请领导听上一听,辨别辨别。
第一条王安石当初在争斗鹌鹑案中拒不认错,后来在江宁被领导招聘,居然不来,这是对领导不尊敬!也就是给你脸,你却不要。
第二条王安石把辞官当成行为艺术,在英宗朝时,“有山林独往之思”,等到“陛下即位”,“自知江宁府除翰林学士”,居然屁颠屁颠的来上任了。这就是对前任领导不尊重而对后任领导极尊重,这是“见利忘义”,是“好名欲进”。
第一条和第二条都指出王安石屡次辞官,其实可以放在一条。这不是因为吕诲大脑缺氧,而是因为当时的风气如此,比如范仲淹当年改革,就搞了十条,其实是把一条拆开来车轱辘一样说成了十条。
第三条王安石居然给小赵上课时想坐下来讲,他到底想干什么?“将屈万乘之重,自取师氏之尊”,“真不识上下之仪,君臣之分”。吕诲认为自己是个奴隶,别人就必须是奴隶。况且,在讲师是否坐着的问题上,当时的官员们已经谈的很明确,吕诲还把这事拿出来说,真是丢尽了他爷爷吕端的脸。
第四条王安石上任以来,“事无大小,与同列异议”,如果事情做的很好,就把美名自己要了。如果发生了什么错误,就把责任归到领导那里,让老大当冤大头。吕诲拿不出任何例子来说明,他却把这种指责看成是一件事,真是奇怪。
第五条王安石判案简直是随心所欲,“与法官争论刑名不一”,比如那件阿云案,王安石就“挟情坏法,以报私怨”。这又是没影的事,吕诲是不是暗示王安石和阿云有一腿?
第六条王安石“初入翰林”,就“称弟安国之才”,请小赵赐王安国进士。对人“小惠必报,纤仇必复”。当上参政以后,则“卖弄威福,无所不至”,有小人“奔走门下,唯恐其后”,阴结朋党,“怙势招权”。
王安国的确没有考进士,而是被赐的进士。但问题是,王安国当时虽然是进士,可没有进入改革委员会。改革委员会的人寥寥无几,很多人都不想去。这又何谈小人“奔走王安石之门”?
第七条王安石任意“逐近臣补外”,“意示作威,耸动朝著”,以“专威害政”。
仍然是把指责当成是事实,吕诲拿不出任何证据来。
第八条这一条极为有意思。吕诲攻击王安石气死了唐介。他联想道:王安石能气死一个,就能气死第二个。如此下去,还了得。
第九条王安石鼓动章辟光“进危言以惑圣聪”,“意在离间”,“朋奸之迹甚明”。
第十条说王安石“居政府与知枢密者同制置三司条例”,意图“兵与财兼领之”,王安石“掌握重轻可知矣”,其所作所为,“实动摇于天下也”。这一条倒是说到了正点上,王安石的确是在逐渐集聚权力,问题是,这些权力都是宋神宗允许的。
在好不容易说完这十条后,吕诲最后做了总结,认为,王安石这人真要是在朝中得势,那就没有别人的活路了。不仅是没有别人的活路,连国家的路都要断绝。所以,吕诲希望宋神宗“感动于聪明”,“判别于真伪”。
吕诲最后又来了个以情动人:我从小就是个孤儿,没人疼没人爱,所有的只是一颗赤诚的心。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请领导责罚!
吕诲读完后,会议上一片寂静。宋神宗突然大喝一声:大胆!
吕诲没有被吓到,他既然敢编,就敢承担后果。
会议结束后,对吕诲如何处理,宋神宗拿不定主意,问王安石的意见。王安石很麻利的说,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宋神宗知道怎么处理了:把吕诲踢出中央。
据说吕诲到死,都认为王安石是大奸大恶之徒。
临死时,他对司马光说,你得给我写篇墓志铭啊。
司马光说,好。
据说这篇墓志铭传到京城时,王安石看了后,夸奖一番。也不知他是夸奖司马光的文笔,还是夸奖吕诲的勇敢。
到底都改了什么
王安石的真正改革在吕诲被批斗后不久正式开始。
1069年阴历七月,在王安石的策划下,吕惠卿起草了第一道法律——“均输法”,也就是王安石之前提到的物资调配。其实这里所谓的物资调配,可以看成是“首都——地方”物资调配。中国自大禹建九州后,其他八州的领导人按照大禹的规定,每年必须要向大禹上贡。而这“贡”就是当地土特产。
上贡的人拿的土特产可不是今天的一根人参,几瓶辣椒。数量之大,要装几车。所以,这其实就是中央向地方征收的土地税。北宋时,首都东京自然也要向各地征收土地税。但弊端丛生。北宋时期的东南地区,经济发展,富得流油。但这地方与东京的交通极为不便。而“均输法”就是为了解决东南六路(路是宋朝的行政单位,相当于现在的省)往汴京运输物资当中存在的问题。
东京城要远比其他王朝的首都能吃。这是因为,东京城是北宋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中央政府在这里是必然的,统治者必然要控制经济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在首都驻扎了一百多万的军队,实在是让人不能理解。北宋的统治者特别担心地方上有实际权力,有时候恨不得把村里的计划生育委员会都搬到东京城里来。再加上皇亲国戚这些“鸡犬”和后宫那些靠身体而得到富贵的女人们,吃喝拉撒,所消耗的财物使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