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丈空域,封天禁地。
暮封雪负棺盘坐于禁闭的一丈虚空之中,身上所有的旧痕新创,此刻不但已经悄然痊愈,而且整具几乎****的躯体,体表上再也看不到一丝伤痕印记的残留痕印,肌肤光洁,如获新生。
但是,在他那看上去完好无损的身体里、胸膛中,深藏着的却是一颗被难以言喻的痛苦、自责、悔恨和罪恶……所折磨和撕裂得千疮百孔,血泪横流的破碎心灵。
金红色的神曦,流光闪烁依旧。这一道道勾勒成线条脉络的神曦,如同致密的蛛网一般,交错纵横,覆盖在暮封雪的肌肤上,将他拼尽全力做出的所有挣扎和反抗,都牢牢地封死在他的身体里,困锁在他的皮肤之下。
除了那双严重充血,布满血丝的眼睛还能活动之外,此刻的他,形如泥雕木塑,动弹不得。
在暮封雪的对面,耗尽了所有生命力,献出了全部生机和修为的独臂人王,因为这短暂时间,自燃灵魂进行灵魂传音的缘故,就连那一层仅剩下的,包裹在其高大骨架上的干褶老皮,此刻都开始无声地龟裂着。
让他看起来,就如同一具开始碎裂的千年干尸,恐怖而惨烈。
可即便如此,独臂人王依旧不愿意停止对自己灵魂的燃烧。
因为,他对暮封雪还有太多太多的话要交代,有太多太多的牵挂和放心不下,没有来得及说出来。
更因为,独臂人王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他怕他一停下来,便再也没有了继续诉说的机会。
想他独臂人王包十三,除开幼年懵懂时候,所历经的艰辛困苦、卑微落魄之外,他其余的大半生,可谓霸道横行,杀伐随性,睥睨无情;纵然不是人雄,也绝对是个不择不扣的人霸一般的存在。即使是在沦陷于这个生命禁区,落得个晚节不保的这些年里,他也依旧瞒天过海,欺鬼骗仙,豪情如渊,志谋翻天。
奈何,造化弄人。
一生无情的他,却在这片生命禁区里,因为暮封雪而动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真情实感。竟甘愿赴命去成全一个与他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年轻人,希冀能够为这个少年争求到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渺茫未来!
可是,直到此刻,纵然他倾尽所有,甚至付出了他自己的生命,却依旧没有能够看到那一扇希望之门被打开的征兆,依旧没有太多的把握能够为眼前这个令他这一生唯一动了真情感的孩子,接续好属于他的未来。
这让独臂人王,心中有着太多的遗憾、不甘以及放心不下。
断臂人王凹陷的眼眶里,两颗干瘪无神的眼睛,因为灵魂的剧烈燃烧,而闪烁出一丝丝微弱的光彩,凝注在暮封雪因为挣扎而充血,发红发烫的脸蛋上。
此刻,他通过燃烧灵魂换取来的魂力震荡出的声音,虽然依旧雄浑有力,却也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虚弱感,回荡在暮封雪的脑海里,字字如刀,铭刻在了暮封雪的灵魂之中。使得暮封雪眼下纵然心神全然用于挣扎与反抗,精力和关注点都不在这些话语中,却也永远都无法忘记:
“雪小子,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竭尽所能的走出去。同时,你永远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只要是个活人,就一定会戴着一副面具。不要相信——”
就在独臂人王将要说出某个至关重要的信息的瞬间,让他和暮封雪都始料不及的变故,突兀发生。
只见,在独臂人王头顶上方的虚无空寂的空间中,一根被无数细小的璀璨符文包裹缠绕的修长食指,伴随着一圈圈水纹般的空间波纹,洞穿了虚空,突兀出现,并且点落在了独臂人王骷髅般的脑壳上。
独臂人王的灵魂传音,在这根手指点落的瞬间,便毫无征兆的断绝。
同时,一直注视着独臂人王的暮封雪,猛然发现,独臂人王凹陷的眼眶中,那一丝丝缕缕的光彩,也随即如同被吹灭的烛火一般,骤然暗淡、消散。
盘坐于空域中的独臂人王,在被这一根手指点中的瞬间,就如同被雷霆劈中一般,整个躯体猛然一僵一寂。尔后,在一阵密集如鞭炮炸响的骨骼碎裂声中,他突然张开空洞的嘴巴,竭力嘶吼出一句干涩沙哑至极的微弱怒嚎:“神罚,你安敢骗我——”|
一丈空域,如一个直径一丈的透明球体,悬浮在漫天云海和无涛雷霆之中。依旧封天禁地,隔绝着四周的一切。
面对着独臂人王的这一声凄烈质问,空域之外,灰褐色云海翻腾如沸,赤红雷霆狂暴如雨,却静寂无声,仿似无言的反驳,沉默的辩白。
一根修长的食指,莹白有力,如白玉铸造。其四周,符文璀璨如点点星光,将这根只探伸出大半截的手指,若星河缠绕。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神圣和璀璨,超凡于世间。
一圈圈的空间波纹,在这个手指伸探出的透明空间中,不断地衍生、扩散。
伴随着这一圈圈空间波纹衍生与扩散,还有一道饱含沧桑,苍劲有力中透着冷漠的话语声,回旋而出:“它没有骗你,只是,它挡不住我而已。”
在这句话还在暮封雪耳朵里回旋的时候,这根点落在独臂人王头顶上的手指,其上如星河缠绕的璀璨符文,突然如同潮水一般,沿着点在独臂人王头盖骨上的地方,无声地倾泻而下。
只是片刻之间,这些星星点点,如繁星璀璨闪烁的细密符文,很快便流淌遍独臂人王的整具躯体,甚至渗透进独臂人王的骨骼中。
旋即,动弹不得的暮封雪,便惊悚多于震惊的发现,被无数细密符文包裹着的独臂人王,其原本如千年干尸般龟裂朽化的身躯,竟然似时光倒流一般,快速的被填充着、复原着。
而在这个过程中,之前那道伴随着空间波纹传响的声音,则如同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蝼蚁翻不了天。所以,无论你之前做什么,我只是冷眼旁观,不会阻止也不会干涉你。因为,一切都是早已经注定了的,谁也阻止不了,谁也改变不了这天地必然的大势。神族不行,你一个连神的大门都没摸进去的蝼蚁,就更不行。所以,对于你的一切作为,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会给你提供便利。因为,你做得越彻底,对我而言,就只会是越有利而无害。”
“可是,你却不应该触及那些你不该也不配触及的禁忌所在。哪怕只是提起,都不可以。”
“对于年轻人而言,一座山,爬上什么样的高度,就才能看到什么样的风景,这才是正常的,也才是应该的。这样的道理,你不会不清楚吧。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这一只蝼蚁越轨的。”
当这些话语说完的时候,依旧被璀璨符文包裹着的独臂人王,已然血肉丰满,恢复如初。
但在这根手指的点摁下,这看似重获新生的独臂人王,却仿似已经丢失了所有的神魂;生机岸然,却神情呆滞僵愣,如一块血肉塑像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嗡——”,一声突兀的刀吟声,突然在这刚刚恢复沉静的一丈空域中响起。
随着这声刀吟声出现的,还有暮封雪之前遗落在那具巨兽骸骨之上的那把通体呈紫黑色,看起来显得黝黑古朴的大砍刀——“弑”。
此刻,这把对于暮封雪而言,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的大砍刀,正刀尖朝下,竖直悬立在他的身前,触手可及,伸手可握。
不容暮封雪多想,一缕璀璨符文构成的光束,突然从那根手指上扫射而出,卷向了暮封雪的身体,秋风扫落叶一般,轻易间便破灭掉了一直封锁和禁锢着他身体的金红色神曦。令得他重新获得了自由。
与此同时,那道不知源自何处而来的苍老且冷漠的声音,也再次响起,“暮封雪,拿起你身前的刀,完成你属于你的最后历练吧。”
听到这句话,刚刚恢复身体自由的暮封雪,猛然一震。
他下意识地握紧双拳,感受到了手心里,之前独臂人王塞进自己右手里的那颗金属圆球的冷和硬,他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紧握着的拳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才猛然抬起头,盯视着那根手指,声音低沉,带着因为竭力压抑而微微颤抖的声腔,一字一顿道:“我——拒——绝——”
与这三个字所蕴含的不顾一切和决然决烈相比,在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暮封雪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舒爽,仿佛挣破了某种沉重的负累和难以承受的压力一般,有一种破茧而出的新生感。
他视线也随即向下,看到恢复如初的人王师父,眼中闪射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激动和无法抑制的喜悦!
面对着这样一个人,他怎能再狠得下心肠,握起身前这把罪恶的屠刀。
想到那种弑师的罪恶,他心中已经遗存着太多太多的悔和恨,背负着太多太多的罪与恶。
往昔那一位位师父们的音容相貌,此刻在他的眼前,于独臂人王的身上,如同时光倒流的幻影般,不断的交替闪烁。而每一个影容的变幻,都如一把狠狠劈砍在他心里和灵魂上的刀锋,带给他一次又一次,一道又一道,让他痛苦的几乎无法呼吸的痛楚和折磨,刻骨铭心,痛彻心扉。
那是一次次倾尽天河水,都无法洗涤的罪恶!
那是一道道燃尽乾坤火,都无法焚化的原罪!
那是一把把他生生世世都无法解除的枷锁,也是一层层他永生永世都不能够救赎的恶业……
这一刻,暮封雪恨只恨自己觉悟得太晚太晚了,醒悟得太迟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