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火自海面上升起，水与天熔铸一体，世界骤成岩浆滚沸的熔炉，仿佛上古天柱倒塌之时。践踏、祈祷、惊呼、逃亡……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个共同的词汇——死亡。
死亡。
庄严、肃穆。
沉重、哀痛。
必然、轮回……
关于它，人世可以用来描绘的词语实在太多太多。
作为最早看见海上石油的凤歌，作为唯一知晓这场火是如何起来的凤歌。
此刻，他仍在甲板上一动不动。
场面越是混乱，人群越是慌乱，你就越不能动，越要冷静。
明白这个道理的凤歌，站着，不动。
等待——
“大人！”
训练有素的秦军长官很快就在混乱的人群之中寻到了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抽出腰间的剑，左右一片乱砍，血肉横飞，来到凤歌面前，单膝跪地请示指令。
“除淡水以外，全部舍弃。三分之二将士跳入水中，破开水面墨油，剩余之人将逃生船只悉数以冷水打湿后掷入水中。不得有误。”
凤歌下达指令。
“可是……”可是船已经整个被火焰包围了，是水上着了火，让人跳入水中，岂不是……
凤歌指令下达后，秦军长官仍旧单膝跪着，没有像他们被教导的那样立即行动。
“违者杀无赦！”凤歌一拂袖，转身双手按住秦军长官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坚定道：“我会让你们活着，活着回去见你们的家人。”
前一刻秦军长官为凤歌的气势震慑，违者杀无赦；后一刻秦军长官为他的温柔打动，我会让你们活着，活着回去见你们的家人。
如果他当将军，一定会是个深得军心的好将军。
“诺——”秦军长官大喝一声，气壮山河。
船下纵使是油锅，他也会命令手下所有将士去跳——
——上下一心，将士们毫不犹豫的相信领导自己的将军，战争，方能百战百胜！
这就是秦国的军人。
“凤歌，月神不在船内。”被阴阳家废去武功的萧何，气喘嘘嘘的跑到凤歌面前。
凤歌在蓬莱见到萧何的时候，他确实是整个人完好无损，但功力尽失，今生今世将永不能习武——
在外表看来，也是一种完好无损。
阴阳家会不杀萧何，是因为有用，需要他的帮助，解开一些只有道家之人才知道如何解的秘密。
“她在，就不会有这火了。”凤歌忙上前扶住自己的师兄。
“你的意思是说……这火……”萧何旋即明白，不免暗道阴阳家果然歹毒。口中疑问：“不过，这火，在水上，他们究竟是怎么放起来的呢？”
“进水了！”
吱呀——
船身剧烈摇晃了一下，混乱的人群中有人高呼“船进水了！”
本已经是多处地方被海上大火烧着的航船，此刻又雪上加霜的进水了！这里是在海上，什么都没有的大海上！
“师兄，详细容师弟稍后再禀，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凤歌说着拉起萧何的手，快步往秦军长官正在准备的地方跑去。
吱呀，吱呀——
船上开始剧烈摇晃，像是船底正在被什么东西剧烈撞击一样！
扑通，扑通——
是在凤歌命令下，接二连三跳下水去破开海面石油的秦军敢死队。虽然海面上起了火，但火的下面却是水，水克火，在海上必不能破！所以人跳下去，有生的希望！
扑通——
剧响！
浪头高起，白色水沫。霎时间就将好多凶猛的火苗都压了下去，但却有更可怕的事呈现在人的眼前！
“海……海……”
正常的人类已经害怕的说不出话来。
“海怪，是海怪！”
稍坚强一点儿的人类把正常人后面的话接完。
东皇太一！凤歌转头瞪向突然跃出水面的巨兽：鱼的身子，饿狼的头，尖利的爪牙！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师兄，等我！”
假若凤歌在放手前占卜未来，他定不会放开现在手中所紧握的这一只手，定会舍弃心内最后一点神之慈悲。
当神高高在上时，他会冷漠世界生死；
当神坠落人间时，他会在乎世间生死。
即使凤歌因青渊永不会承认自己是神，但他生来神的位份事实不可变。其中纠葛，说来无益，往事随风，散如尘烟。
萧何看着凤歌问人拿来长弓，踩踏船帆跃上高空，与海中怪兽展开生死搏斗。怪兽巨大，比之航船还要大上一倍，身穿白衣的凤歌在他面前，简直小如尘埃。将士都因为惊讶而纷纷停下手边自己正做着的事来……萧何一声厉喝：“停下作甚，还不继续！跳水拨油，掷船逃生！”
训练有素的将士们梦中惊醒，齐声：“诺——”
这时候冷静人的命令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相当重要的，因为他会让他们在恐惧中找到方向。只要忙起来，害怕的感觉就没有那么重了。
船夫们，也跟着加入到这个逃生的行列中。
哄——
巨兽一个甩尾，凤歌是轻松的避过了。船上的桅杆却接连倒了，一个半百船夫被倒下的桅杆重重砸中腰骨。萧何瞧见了——
在危境之中，人类有时候会互相残杀，有时候会团结一致。大多数时候，人类是选择内心善的一面的。
“萧先生，救生船已安全放下，大人有令，令我等必须率先护先生下去！”秦军长官说着去拉正跑向半百船夫的萧何。
“让重伤者先走，我最后！”萧何果决道，“尚存体力者，随我来救人。”
碰——
凤歌一箭射中巨兽眼睛，巨兽怒目决眦，暴吼中张开血盆大口咬碎船头，甲板刺啦大裂，萧何正与六人一同扛起五人手拉手才能抱住的桅杆……
扑通——
再次巨浪滔天，水声震耳。
如瀑的水帘落下，手执长弓的凤歌稳稳落在一艘逃生小船的船头，四野一望，不见萧何。
问秦军长官：“我师兄呢？”
秦军长官，脸色苍白：“先生他……先生他……”
“怎么了！”凤歌眼睛发红。
“先生他……在救人的时候……”
已经武功尽失的萧何在救人的时候，掉入火势汹涌的船舱之中，临死之前，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被他所救之人抛出船舱。
人类，有时候，为什么就喜欢滥发慈悲呢？明明是那么脆弱、渺小、不堪一击的生物？
不是人类的凤歌，不明白。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舍己为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往东航行，应能遇上每日出海捕鱼的船只。”凤歌对着秦军长官微微一笑：“我想，你应该是能把这些孩子都带回家的，是不是？”
说罢，再一次，如同当年在浸月一般，跳入冰凉的海水之中。
在凤歌拜入道家的第一年，不喜欢人类的凤歌与同门师兄弟之间相处并不愉快，尽管他并没有招惹到他们什么，但有时候一个人的优秀足已令人嫉妒成恨。是萧何，一而再再而三的，一张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把他带入人群之中。
在凤歌拜入道家的第二年，凤歌因好奇道家的禁忌之术而身遭反噬。是萧何，不辞千辛万苦的给他寻来了药，医好了伤。听说萧何，因此每到秋冬之时，右手关节便会疼痛难止，说是为他采药落下的疾症。
在凤歌拜入道家的第三年，萧何因为流言蜚语，想要杀凤歌，为了掌门之位，但最后还是不忍心对他下手。凤歌欠他的情，主动向道家前辈长老们请辞，离开道家，把掌门之位让给他。哪怕这是嬴政统一江湖的一部分计划。
所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因为我欠你的，还没还清。
——【烨兮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