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姐家,她和大女儿云凤在厨房里忙着包饺子。韩晓走进问要不要自己帮忙烧火,巧燕姐连说不用,让在外面歇歇,云凤则冲着淡淡一笑。云凤生日比韩晓还大几天,平时见了不好意思叫“舅”,所以向来腼腆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见厨房里用不到自己,韩晓走了出来,旁边的云涛压低声音让到里屋。韩晓奇惑,便跟着来到房子里,坐在炕沿上。“舅,我舅儿婆前几天在我这儿呢,你不知道,她在她屋里都害了几天病咧!我大舅跟我碎舅——两个娃,都么人给看!我妈叫我爸把我婆接来了,挂了两天吊针,昨儿个才送回去咧!你念过书,有文化,回去把我两个舅都说一哈,让他(们)在我婆跟前好一点儿。再一个,你是他(们)兄弟,我婆还是你大妈,肯定好说(上)话……”听完这番话,韩晓暗暗惊叹。
巧燕姐俩口子老说念书么向,但这娃实在太懂事了!起初,自己是坚决不相信云涛学不好的,认为可能是学习不得法。后来,中考结束之后,为了给他爸证明云涛学习是可以进步的,打算辅导几天。那时,云涛将上五年级,可乘除法还不会,因此决定教他这个。教了一个下午,自己就彻底抓狂了!任何一道简单的两位数乘法,手把手教过好多遍之后,眨眼就忘,而且口诀也没有记清楚。于是决定指导先背乘法口诀,结果第二天一抽查,彻底崩溃!
韩晓无奈苦笑:“我毕竟不是人家屋里的人,再一个,你两个舅都比我大,又是媳妇当家。我去一说,人家会说‘你咋知道我么养你大妈,么给看病?我不会服侍,那你养活去!’我就么话说了!其实,你爸最好说他们……”耐着性子给解释。
“涛涛,快收拾桌子,叫你舅吃饭!”巧燕姐在厨房里喊。云涛连忙应了一声,俩人走出房子,将饭桌和矮凳在门厅里摆好,又到厨房去端饭。
“那我哥还么回来么?”韩晓问。
“咱不管他了,他一会儿自己回来给他调着吃,咱先吃。”
刚吃完饭坐在门厅里,云涛爸回来了,和韩晓打过招呼,将农用车停在家门口,洗手去弄饭。看见云涛爸端着饭吃,斜对门的一个老头走了进来,说是老头,也就五六十来岁。
“吃的啥好饭么?”
“饺子,你给你也调些吃。”
老头说自己吃过饭了,端着凳子坐了下来。“这是谁家娃,我看着面熟熟儿的?”
“这是我媳妇娘家她四大的娃,那年往咱这儿来过,还给我拔草唻!在地里拔草的时候,给我说‘咱考上了么钱上,村里人只能说,那娃屋里条件不好,人家娃把他的力尽到了,么有啥笑话的!’——你听,人家娃说话多在理!那会儿差不多跟我云涛现在一样大,你看我云涛知道个啥?光知道个吃!这不,今年又刚考上大学。”云涛爸说完,往嘴里夹了两个饺子。
“云涛其实挺懂事的!不过……考高中确实有点麻烦。”韩晓叹了口气。
“还考高中呢?!——今年学校都不让他参加考试,要他留一级呢!你还记得不?那年你说他学习还能来得及,我说那你给咱试着教几天,结果,教了半天,你就头大了!你看,把这蛋货咋弄呀?!往啥价板儿上搁呀?!”说着,筷子使劲儿地朝着云涛这边戳了几戳,把云涛吓得躲了几躲,生怕他爸失手将自己头颅击碎,瞪着无辜怨怒的眼神看着!
“那要不看娃喜欢啥,学个啥手艺?”韩晓试图缓解气氛。
“唉!……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想让去学修车,他也像爱弄这个。谁家车耍个麻达,把他扑闪得急的,披着表(被)儿上天——(嚣)张的没领了!”
“那要不等他初中毕业了,就让他学去。”韩晓建议。
“给你刚才不是说咧,这一留级,还得念初二,过两年说不定学校还不让他参加中考呢!……你说,现在这初中毕业证能干个啥?!能认得俩个字,会写他的名字!我意思过几天就让他去。”
韩晓“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云涛爸又去调了一碗,端着汤走了出来,狼吞虎咽。那个老头刚才听云涛爸夸奖韩晓,频频点头,这会儿说话了:“你既是大学生,我问你个问题,你说世上有鬼神么?”
韩晓忍不住乐了:“这肯定是迷信,世上哪儿有鬼神?!杨利伟上太空也么说他在天上碰见神仙。”老头和云涛爸笑了。
老头又忍住笑,“那毛主席都说过‘鬼神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毛主席说过这话?”韩晓有些不相信。
“说过。”老头一副很认真的样子,“你说这世上么有鬼神,那为啥有这两个字?让我说世上有了啥,才会出现那个字,你说对不对?”
“可有些东西是人自己想出来的,并不是说这些东西真正存在。就拿鬼神来说,谁也么见过,但古代的人碰见些问题想不通,就说是由于鬼神存在。打个比方说,老祖宗不知道下雨是咋回事,就想这是天上的神仙高兴了或者生气了,高兴了,就是下及时雨,生气了,就是下大暴雨;人死了,就说是阎王弄走了,或者说小鬼勾走了。其实都是人自己想出来的。想出来的东西也是东西,也就有了这两个字,但并不是说这两个东西就存在,这是两码事。”
韩晓娓娓而谈,他的话又引来附近一男一女过来旁听。那女的边纳鞋边对旁边的男的说:“说的真有道理,口才也真好!”
那老头似乎还是有些不甘心,“那你相信算命的不?有些人往人跟前一站,啥都不问,就知道谁家屋里发生过啥事,以后会碰见啥情况,说得特准,你说这是咋回事?”
“算命的本事再大,只能知祸福,不能知生死,这是有根据的。你知得到算命的祖师爷是谁不?鬼谷子!这个人了不得!他的四个徒弟——苏秦、张仪、孙膑、庞涓也了不得,是春秋战国时期四个有名的纵横家、军事家!鬼谷子这个人一直热心算卦相面研究,他娃出生后,他算出他娃是个白虎星,多灾多难,将来活不长,不到二十岁肯定就死咧,所以打算把他娃抛弃了。他媳妇不答应,他就离家出走了。后来他娃长大成人,问他爸呢,鬼谷子的媳妇就将实情给说了,娃就去寻他爸。结果,他爸所预言的灾难娃都遇到了。先被强盗土匪劫到山里去了,娃就哭,强盗头子就问哭啥呢?娃把他的身世说了,又说他现在想见他爸一面,如果能见到他爸,杀剐蒸煮自己都无怨。强盗们听了都感动得很,就把娃放了。后来在上鬼谷山的路上,遇见白老虎,躲在破房檐下,房檐塌了,把老虎吓跑了,娃却没事!终于到了山上,找见他爸,他爸不相信娃还能活过二十岁,娃就把他的遭遇给说了。鬼谷子这才相信,想到自己失算于亲生娃的生死,一气之下把他的研究成果全放到火里去了。他的徒弟赶紧去抢救,结果,关于生死部分被烧么了,相面部分保留了下来,传到现在。因此上,相面知祸福是有一定根据的,是继承了前人的心血和经验的。当然,你得碰见高手,而不是江湖骗子。”众人听得入了神,过了好一会儿,云涛爸才惊讶问:“你咋知道的?”
“我在市里的新华书店的一本书里看到的。”高中时候常去新华书店看书,确实看到过这样的内容。
“人家娃还是念书多,也爱念书,你看咱(们)的娃,唉……!”纳鞋底儿的女的说。“就是的,”旁边的那个老头也肯定地说,“其实我觉得依人家娃的才干,去政府部门干事挺不错,都是吃皇粮的,肯定也有机会往上爬!”
“那你为啥不考个政法类的大学,这样毕业后差不多就能去那里工作?不过,……话说回来,你么有关系,靠你一个人的努力,这辈子做到县市长可能还有希望;再往上就难咧,那得几代人的努力!”云涛爸说。
“我不喜欢在政府部门里干事,觉得在那里面就是混日子。其实我想将来做个生意什么的,或者教书,官场太黑暗咧!”韩晓说,其实只说了一半。他从小穷怕了,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所以想经商,不过当干部就是为人民谋福利,自己有私心就不能去干好这件事。
老头又接着问:“你既在周村,‘猴老怪’你认识不,还有李贤娃?”“猴老怪”是村里老人给周艺他爸的外号,猾得很;“李贤娃”是老李伯的小名。韩晓笑了:“我认识。”“‘猴老怪’还活着呢?”“嗯,人家老汉活得旺旺的!”“那老汉灵得很,李贤娃那爪爪残得很!”老头说。韩晓笑笑。
和众人又闲聊了一会儿,韩晓转头问云涛:“张晨跟我也是同学,我想去她屋里转转,咱去看看她在么?”云涛爸指着刚才过来的那个男的说:“这不是张晨她爸,你问他?”说着,嘿嘿一笑。
那男的也笑了起来,说:“在呢。我刚准备回屋里,走,我带你去!”说着起身。
韩晓对云涛爸妈说:“哥,姐,那我一会儿就不过来了,直接从那边走了。”“你一会儿可过来,在我这儿逛几天再说!”“不咧,不咧。我屋里也挺忙的。”韩晓不愿过分打扰。“那行,以后有空可过来逛。”
来到张晨家,张晨爸在院子里喊。话音刚落,张晨就从里面跑了出来,惊呼着将韩晓请进屋里坐。是初三同学,在初一时班级就紧挨着,非常熟悉,后来高中又在同一学校,抬头不见低头见,偶尔也开个玩笑。去年张晨考上了浙江医学院,韩晓既忙于复习,又没有联系方式,更感觉没有颜面去见这些老同学,所以这一年来没有见过这些人,尽管内心非常向往。
正向张晨打听了解大学事情,电话铃声起,张晨哥走进接了电话,“晨晨,董海峰!”张晨赶紧跑过去接:“你个猪,还活着?!”亲昵地骂道。
董海峰?韩晓心里顿时明白。那俩人在高中一直是同班,且关系亲密尽人皆知,连他作为外班人也知道。
只听张晨说:“哎呀,你还不知足?!兰州大学跟你学校合并咧,你由二本摇身变一本咧,学校牌子也亮咧,你还不高兴?!我现在还恨不得哪个大学把我学校‘吃’了呢!”
“你一会儿说完了,让我和海峰说几句,我和他高二还是一个宿舍的,也很少见了。”韩晓对张晨提议。但她似乎没有听见,和她的海峰聊得起劲儿。
直到张晨轻轻挂了电话,韩晓心里猛然一激灵:“好聪明的张晨!”
张晨从容坐在对面,接着和聊天,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前两天郭园园还来我屋里逛来,我俩个在大渠上耍咧一天水。”
“我记得她姨妈家就在你村里。”“你咋知道的?”张晨很惊奇。“噢,前年我坐车车上一个女的跟我同路,我俩就聊天,人家就说自己是郭园园她姨妈。”
这时,张晨妈走了进来,说:“天色有点儿不对劲儿,你跟你哥这会儿趁还么下雨,赶紧在乡上给咱买一袋子米和两袋子面,不然一会儿再下开了,咱明儿还么啥吃了!”说着,瞅了瞅韩晓,尴尬地笑了,接着说:“你看你同学坐咱三摩不?刚好是顺车,能把他拉到村口口儿。”转头征询韩晓,又补充说:“车刚刷过漆,么太干,你坐的时候小心一点儿。”
张晨妈的话没有半点掺假。张晨家三个大学生,在附近很有名,现在她大哥还在上研究生,二哥也在上大学。为了供这些娃们上学,张晨爸妈早些年就一直将所有地都种上果树,而自家买米面吃。
韩晓连忙推辞:“不用了,不用了,路近近儿的,我走回去十来分钟就到了。再一个,我想顺便到贺艳娜屋里逛逛,我以前听云涛说贺艳娜屋跟你在一条街上,离你屋近近儿的。”
张晨往车厢里放好小板凳,手里拿着往车上铺盖的旧袋子,小心翼翼地坐在板凳上,和母亲一起给韩晓指路:“你出了我头门,往西走第三家,还是在路北边,门儿种着月季的就是。”
目送着兄妹俩开出村子,韩晓才转身向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