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对于一个学生，没有考上学，要么外出打工，要么跟着在家种地，结婚生子的也不少；城里的似乎也是两样：继续上学——好歹上个学，要么漂流胡混，成了闲人！而父母为了子女上学，不惜脱服儿卖袄儿，卖血卖肾！只要娃娃将来能有口饭吃，成了家，做啥，他们都情愿！
因此，高考落榜生的压力很大，每年总会在高考结束后会有相当多的人在那个下午，在那个酷热难熬的等待中学会抽烟，一根儿接一根儿，烟一缕一缕从鼻孔中喷散了出来，男生也会，有勇敢的女生也会，个个儿人像脸上喷了雾，又像洒了一把灰，看起来很颓废！失意的感觉还会交叉感染，有些人对人生就失去了方向！
看起来，自己还是母亲的希望，这种希望还是蛮大的，韩晓不禁有些得意。天气很燥热，路边的麦茬高长，有的人地里的大土块还胡乱悬着；有的人收过麦后并没有播玉米——天旱，不划算！于是就把地空着，空空荡荡！现在就是靠天吃饭！不然的话，投资和花出去的差不多，还不算人力，甚至头比身子大！土地金灿灿，焦黄得刺眼，看过去，像砖瓦窑上边儿的一缕缕热气在冒着，这天旱得！
韩晓喜欢母亲说这样的事：她在醴泉找活梳花，一个女人迎面走了过去，后又返身回来，拉着她的手反复说“你娃是个好娃，……你娃是个好娃！你女子指不着！还有一个女子给人了！”然后走了，走了不多远，又再次回身叮嘱说！她一愣，莫名其妙，等消失了，才猛然醒悟到那女人可能会看相，怎么就说得那么准！看起来只是路过，什么都没图！母亲会将话反复停留在那女人的头一句话上，那个女人将那话说了多遍，仿佛要暗示点儿什么，又恐泄露天机似地匆匆而走，但那个“好”意蕴深长，琢磨不透，可从那神情和言语看出不是一般的惊羡！还有一件，给那里一家下苹果，那家的老头子就问是不是离过异，母亲很惊讶，问咋知道的？老伴儿告诉，说她老头子会看一点儿玛异相。老头子又问，是不是一儿一女，女大？不等回答，就说女子是指望不上的，男娃倒是个好娃，将来还会成大事！母亲又一次惊讶！但那老头的道行、法力不够，略懂，也只能估摸评测到这些，母亲就把这些事情回来讲给自己听！听到这样的事，韩晓总是很鼓舞，也很泄气母亲将这么重大的天机泄露给自己。可姐确实看来是指不着了，看来那女的说得还挺准的，尽管姐后来也上了学！
余英在一段时间内就那么在家里呆着帮着干活。韩晓碎大家里出了事后，就开始像别人一样做起了小生意，在火车站附近开了个小餐馆，把余英叫过去帮忙。余英生父偶然开车从旁经过，看着相似面熟，后来悄悄一打听，果不出所料！看到整天在餐馆里擦桌子洗碗，那个中年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托人捎话：自己愿意出学费让余英继续上，余英妈也垫付一部分，生活方面还是由她负责。闻听消息，母亲非常高兴：娃能学东西自然不会阻难！
辍学时还没有小学毕业，考虑到年龄，决定由初二读起。两年多没有上再加上跳级，余英中考成绩一般。在捎话人的建议下上了市里技校的四年制水利专业，出来后就是中专文凭。
韩晓妈似乎看到了一些希望——在她看来，余英爸这样安排是有他的用意，人家就在水利局！然而，事情并没有像她所预料的那样……女子上了学，却迟迟没有着落，想去南方，她又不让！就在一个酒店打工，直到前年年底结婚。
姐那个学是彻底白上了！还耽搁了几年时间！韩晓这样认为。
韩晓甚至在想，姐的命运是不是跟名字有关系呢？姐姓余，“多余”的“余”；名英，“蒲公英”的“英”——蒲公英本来就无根柔弱易飘零，况且还是多余的！这名字好像就暗示了一种性格！从小姐就是个看起来不勇敢要强的女生，做事没主见，甚至在自己的婚姻上！这桩婚事韩晓不满意，母亲后来在心里也不满意，不满意的是那一家子！一家人都看起来弱弱的，有气无力，拿母亲的话说就是“拾赞咧”！去年秋里掰玉米钊秆，下了一场雨，庄稼收了一半，姐夫回家没有来。母亲后来在姐跟前抱怨提说过，姐竟说，你就当我死咧！母亲就骂，我就当你把你婆的肶咧……！驴把你日吓的，你咋恁会说话的！……
在综合办公室里，韩晓看到了班主任寇治民，跟前围着几个学生，不知在和他讨论着什么。这个老师人不错，就是性格有点儿弱，他会把他的电话留给大家，谁有啥事儿就可以跟他联系。但性格弱，给他惹了麻烦，班上的纪律似乎控制不住，人不在，就乱了套，只得常常坐在教室批改作业或者看书守着。但有一次，年级教师开会，教务处派了老师跟随副校长侯老师巡查纪律，刚走到韩晓班，教室里正热闹着。侯老师气急败坏，吼叫着，大声说：寇治民！记上！随从的老师便在小本上记着，跺着脚气势汹汹地走了。教室里的男生、女生张大着嘴，知道给班主任闯了祸！侯老师女的，三十来岁，叫四十几岁的老师名字比凶她小孩还厉害，学生都惊了讶，吃惊非小！后来才听说她爸是教育局长，她保送进的北大，后来竟愿意回到市里。当然，班主任在集体会议上被呲儿了一顿！其实，何止那次，班主任经常因各种各样的事儿被呲儿，是各种“事故”的最终的埋单者！——典型的“受苦型的好男人”，同学们送给他的“雅号”！在韩晓去年暑期补习开始的时候，有另一位老师，负责给代语文，后来不知何故，到开学初便换成了这位老师，也是分班后的班主任。学校在补习班招生时设了一个阴谋，当初说补习班的老师有多好多好，文理各只开设一个，可到开学初便换了老师，理科班也分成了两个，又根据高考成绩将学生分了出来。起初分班极不顺利，有些学生感觉遭受到了学校的欺骗，要求退费，后又另择学校；有的干脆直接退学；还有的好说话，便只好自认倒霉，分了出来；也有的赖着不出来，因为那一班的老师确实要比后一班强很多，最后不了了之！前一个理科补习班里便是近九十人，蔚为壮观，人挨人，缝隙狭窄，出入都很困难！韩晓自我感觉分数低，不好意思去争留，只好安分，服从安排，又还担心没了补习机会，无人接收，好在班主任人还不错！班主任在第一次上课的时候，便将他的手机号码留给了大家，引起了一阵骚动，印象分儿立升！不过，他在上课水平上还是欠缺一些，往往驾驭不了阵势，被学生叮住不放，课堂秩序有些混乱！他最喜欢在黑板上作画儿，可画技不容恭维，都是一些简易画儿，三岁小孩儿易得！他还有另一个嗜好，就是在语文课上喜欢给大家读课文、作文、微小说，听得大家晕晕乎乎，昏昏欲睡——可大家喜欢这样，方便睡觉、做题、各干各事，便时常鼓动……
看到韩晓进来，班主任从文件袋里找出韩晓的成绩条，扫了一眼，“韩晓这次考得不错，五百三十六，高出十八分……嗯，语文不愧是咱班学得最好的，一百二十六……”韩晓瞅了瞅老师手里的大成绩单，大部分的语文成绩都在一百一左右，很少有上一百二的——快速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没有发现语文比自己高的，不免有些暗暗得意、沾沾自喜！
“咦，张卫平的这一行咋全是零呢？”韩晓意犹未尽的同时，发现一个问题，有些不解地指着成绩单——谁再蠢也不至于每科都是零分儿吧！班主任当即脸上现出尴尬，表情极不自然，像下了一层霜，没了话语。见如此，韩晓已猜出八九分，也就不再多问，继续往下看。
“呀！张国庆的理综竟然考了二百八十九分！”韩晓有些惊讶，瞠目结舌！——两人理综水平差不多，清楚这次理综没考好，但没想到与人家竟差六十分！韩晓心嘣嘣直跳，这个成绩太让人眼红了！已经开始在幻想假如自己这一科是这个成绩，该是怎样的兴奋，什么学校，理工大，第四军医大……最起码应该是个一本吧！等回过神来，韩晓看了看张国庆的英语，差点儿没忍住，最终还是笑了——二十一分，满分一百五，天哪，差的太离谱了！即就是乱蒙，也能得四十来分！……
喘息未定，韩晓已经为之感慨惋惜了，“太可惜了！他英语能得个六十几分，还不是稳走了！”尽管和张国庆曾为打扫卫生打过架，那人搞过破坏捣乱，但同是复读生，不免对其同情。清晰记得：六月八号晚估分结束沿着马路散步，看见灯下张国庆夹根儿烟，火星一闪一闪，和两个女生相对哭红了眼，一起在商量下一个复读学校！……
“即就是他考上了，人品这方面如果不完善，以后还是问题！”班主任感慨地说，相视四周，颇又语重心长。大家心里明白，便不再说。
话是有原因的：张国庆家里并不困难，但每次收补课费，他总是和班主任玩“躲猫猫”。班上人数少再加上教室大，张国庆在最后一排，身后空出了大片场地，这为他迅速开溜带来极大方便。只要一看见班主任进了教室，还不等四下张望，就突然猫下腰钻到课桌底下，等戴着超厚“瓶底儿”的老师发现他时，已经像兔子般蹿射到了外面！欠了好几次补课费，还影响带坏了一些同学。这件事弄得班主任很无奈，常遭年级组长批评督促。直到6月6号下午学校开动员誓师大会，张国庆还被班主任把准考证扣押着——但他一副轻松自得的样子，丝毫不愿妥协，还言说给教育局打了电话！事情的最终结果韩晓不知道，但有一点是不争的事实：张国庆参加了高考！
拿着成绩条，上下翻看着，不经意间从白灵鸟老师跟前经过，猛一抬头，一愣！韩晓腼腆地笑了，算是打过招呼，可白老师只点了点头，什么也没问……
等走出去之后，韩晓就有些后悔，想同老师说点儿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最起码应该让老师知道自己考上了什么学校，也算是让老师明白当初的心血没有白费……莫非刚才自己笑得很勉强，老师误以为自己没考上，不便深问？韩晓胡乱猜疑着。
白老师是有恩于自己的，等有机会了，会来报答的！韩晓心里想，默默走着。
白老师在高一时给韩晓班代过英语，刚来时就是个大肚子，韩晓感觉很新奇，再后来因为要生小孩就换了张副校长。那时候，白老师把班上的学生当做自己的亲弟亲妹一样严格要求，尤其是农村来的，大家都很敬畏！当白老师站在自己的跟前讲课，韩晓的心就会突突直跳，生怕被她用书拍了脑袋！不过，韩晓很喜欢这种严厉的老师，感觉学习很有动力！白老师会时常布置一些非正式英语作文，让课代表收齐了送到自己住处，然后再加班改一改。有一天，下了课，白老师把韩晓叫住了，让跟着她去一下。韩晓跟着老师，不知何事，忐忑不安，又不敢多问。进了门，老师指着茶几边的沙发让坐了下来，然后拿出韩晓的练习本给纠正了几处错误。韩晓的练习本是多年没有写完的各种作业本被他取掉订书针后剩余的纸张裁缝起来的，放到精美的各种笔记本里就显得有点儿那个。不过，他倒挺坦然，也没觉察出有什么不妥，更何况班上未必有几个女生会缝作业本！纠正完之后，老师从茶几下拿出一个尚未拆封的崭新笔记本递给，比茶几上其他同学的都显得特别厚实！一番推辞后，见老师真心实意，便欣然接受！回来时，见手里多了本崭新的笔记本，同学们便明白了过来！后来，英语课代表李悦曾当着面说：“谁不知道英语老师是可怜你，才给你的笔记本！”李悦向来说话欠思考，就像个二百五——即就是无心，这句大实话还是深深刺痛了韩晓！
回到住处，韩晓叹了口气。
这是一个伤心、难忘的地方，此生不会忘记，有两年时间在这里度过。
高二即将结束的那个暑假前夕，那个六月份，学校在体育场给大家租住的地方已经不承包了，说还在里面一直赔钱着，又贴了开销通知单在墙上，让各人去自找住处，学校只给各年级“火箭班”的苗子和熟人的亲眷留了地方。好多人在外面租了房，大多几人合租的，房租也不菲。韩晓有些发愁。突然想起父亲厂区的那个小区，离学校也不远，十几分钟就到，还挺方便，便四年来第一次给韩军打电话。也只是抱着试一试，没想到那个号码一直还没有忘记，那一串数字就像嵌在脑子里！等通了，果然是韩军，便说了想法。哥说给试试找找看，看有没有往出租的，可一等就是几天，没有动静。韩晓急了，再三给打电话，可那边一直说不急不急。学校也再三通知众人清搬宿舍，将东西放在同学那里，给姐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姐说，你告诉他，如果这次帮不上，以后就不认识他！几年了，帮过什么？！韩晓原话转述，哥便叹了口气，说让把东西就运到单身楼，就是现在的这个破楼！韩晓没有明白，哥便提示说以前韩晓住过的那个旧房子，才想了起来——以前收破烂的时候自己住过的！那是父亲厂子单身职工的宿舍楼，里面环境很差，黑哇哇，又脏又臭，经常有老鼠出没！就分两次将东西放在了那里，看门的老头也没强拦，总算有了归处，有了歇身的地方。后来一个自称领导的来过一次，说是打算要把那出租，或许还要腾让。韩晓打过电话，哥告诉不用搭理，狗不拉屎的地方，谁租呀？！除非免费，这倒是有可能！果然，那人除了一次冬季查用电安全，再没来过，直到复读时没找见地方又住进了这里。
第二次搬迁的时候更加悲壮，一个人抱着大小东西，所幸是夏季，并不多。门卫老头拦住了，只得说没找着住处，父亲活着的时候就在这里上班。那老头或许认识，或许听过这样的事，只是喃喃了几句“那房子也不是韩军的，他怎么……”那房子是哥的同厂的一个同龄的，人已不在了这儿，跟韩军的差不多。倒是那个领导后来又碰上了，就吃惊：“你不是去年考上走了么？！”韩晓只能惨笑：“没考好。”又给承诺绝对不会再补习，无论如何，明年是不会再来了！那人才放心地离去……
尽管这儿靠近马路有些吵，厕所里污水横流，垫着碎砖走就像练凌波微步，但水电和房租不用交，离学校也不远，这恐怕是住在这里最大的几项也是明显的好处！这个地方，自己以后是不会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