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睡得都不踏实。
并不是因着经年没有人住的房子脏到不能入睡。相反,放眼看去,空荡荡的房子还有些干净得过分。只是,少了人味,再躺下去时纵使床垫软到可以深陷,还是不能放任自个安稳睡去。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宿,凤北认输,干脆睁眼直到天亮。
差不多整夜没睡,神色却是好,不见丝毫萎靡。收拾妥当下了楼时,意外瞧见早已端坐在餐桌前的沈舟平。神色浅淡,却掩不住眼底些许阴影,想来,大约也是一夜没有睡好。
“早。”凤北嘶哑着嗓开了口。
“要不要吃些东西?”沈舟平微微调转了视线看过来,反应稍显迟钝。
“我吃不下。”凤北摇头。“走吧。”
“好。”
当即便直奔周公山。同样是建在半山上的公墓,大约等同于阴司里的别墅,在寸土寸金的Z城,墓位自是贵得离谱。只是,再怎么尊贵,毕竟是公墓,多少还是有了被遗弃的错觉。盘山而行时,凤北忍不住自嘲一笑。
“被众人捧上天,死后还是没资格住进祖坟。等哪天我挂了,估计连块像样的墓地都得不到。”
“小孩子家,胡说什么。”沈舟平皱起了眉头。
凤北咧咧嘴,转头看着窗外不再言语。
因为墓园设在半山丛林中,最后总也要徒步才能进到园里。车子停下时,凤北下意识四处打量了一下,并没有瞧见意想中的车子,免不得生了些惑。
“是我们来得太早吗?怎么没有瞧见她的车子?”
“先进去看一下吧。”沈舟平淡声。
清晨的周公山,空气清新,隐约还能听到鸟语,若不是里面辟出大块的地界做了墓园,只怕会是个晨练的好去处。穿过林中小道时,沈舟平不经意瞧见惺忪的泥地上连贯的孔洞,心间一动,唇角不觉就微微上扬起来。
“她来了。”
“咦?你怎么知道?”凤北倒是奇怪了。
“地上有高跟鞋的印记。”沈舟平简单解释。
凤北有些激动。
冷不丁电话响起来,凤北皱了眉接了,Linda特有的尖细嗓音又传了来。
“见到那个女人没有?庄刚刚来过电话,他已经来了,正在去墓园的路上。抓紧带她离开,这边我会应付。”
“知道了。”凤北利索着挂了电话。
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墓园,放眼望去,却是空空荡荡,哪里有半点人影?凤北有些慌,步子登时就多了踉跄。跌跌撞撞寻到最尽头的墓地时,只一眼,人便如一根木桩钉在了原地。
虽然墓园里有专门的管理人员,毕竟不能面面俱到,时间久了,墓前还是会多荒芜。那人的墓却是干干净净,甚至连碑上的照片都擦得闪亮。碑前放了一束白菊,安安静静地躺着,外层浆纸被晨露打湿了,晕出大团的水渍。
的确是来过,却也已离开。
凤北突兀就没了力气再站定。软泥一般摊在墓碑前,身子触到冰冷的石碑,忍不住便是个噤战。稍稍扭转了脸就能瞧见碑上的照片,相似得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微眯了凤眸,用戏谑的眼神瞥视整个世界。
“看到他的脸,就会有种自己也死掉的错觉。”凤北费力仰了头冲走来的沈舟平笑。“沈舟平,你成功骗到我了。”
“八点过三分。”沈舟平蹲下身来,长指探到花中,收回时已然多了张金灿灿的卡。“凤西坠楼是六点一刻。是我大意了。就该想到,她会在那个时间过来。”
“然后呢?”
“她离开了。”
“乔乔说,做梦时梦到我从四十层高的地方跳下去,落在她脚边,血流了满地。那不是梦,对不对?”
“对。”沈舟平慢慢站起身来。“两年前的今天,凤西想要看日出。当时已经坐在轮椅上,不能上山,连乔便在凌晨时推着他上了附近的高楼天台。那天没有日出,只有漫天的乌云和强劲的风。没看到日出,凤西腿上盖着的薄毯却被风吹下了楼。连乔急急下楼寻毯子,转身时,凤西的身子直直摔了下来,血溅了她满身。”
“妈当时只对我说,凤西坠楼死掉,别的什么都不肯说。甚至我要回来扫墓,她都不肯,说凤西丢尽了家族的颜面。我从来不知道乔乔在。沈舟平,我开始信你说的话了。”凤北凄凄惨惨地笑。“换做是我,我会疯掉。”
叹息一般说完,凤北自颈上抽出了黑绳挂着的戒指。曾经用作栓牢幸福的戒指,最后却变成桎梏。纵使百般的不愿,却也知,已经没有权利再将那小小圆环套在指上。用力一扯,绳子断开来,圆环如愿坠地,无望地滚动几步后静静息于尘间。
“她走了,对不对?”像是发问,更似自言自语。
“是。”沈舟平仰了头望向苍穹,眼中空洞。“走了,或许,永远不会再出现。”
“可是,我还有许多的话要问她,还有许多事没有做。我说过要买早点给她吃,却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有做到。”凤北僵硬地转了头死死盯着墓碑上的人,满脸古怪。“凤西,我真恨不得你出生时就死掉。”
墓碑上的人,笑得很叫人生恨。
“回英国吧,以后不要再回来了。”沈舟平轻言。
“为什么要回?留下来,看我怎么将那个女人翻出来。顺便感受一下,你那闹剧一般的求婚是多么滑稽可笑。”
不知何时出现的庄昭唯,手里倒提了一把白菊花信步而来,脸上多扭曲的笑。只是还不曾走到墓前,沈舟平突兀横亘了手臂在两人之间,彻底拦住了庄昭唯的去路。
“你,适可而止。”说话间,沈舟平将那张金灿灿的卡随手塞进了庄昭唯胸侧的口袋。“她若真心要躲,没有人能找得到她。你留在她楼下做监视反倒被五花大绑的人便是铁证。现在,你若敢碰小北一根指头,我不会旁观。”
“怎么,要对我出手?”庄昭唯冷笑一声,不甚在意推开沈舟平的手臂,却又顺势弯腰低下身去。再度起来时,手间便多了那枚圆环。“小鬼,留着做纪念吧。她能给你的,也不过是这么个环。我不放手,没有人能夺走她。”
凤北慢慢站起身来。
“庄昭唯,其实,最可怜的人是你。至少我可以光明正大的示爱,而你,只能卑微地缩在角落,用霸道的独占强撑自己可笑的颜面。一个连喜欢都不敢说出口的家伙,可怜之极。”
“你在挑战我的脾性?”庄昭唯挑高了眉头。
“不,我在阐述事实。”凤北笑了。“庄昭唯,你是个可怜鬼,自私鬼,胆小鬼,讨厌鬼。哈,这个世上,只有傻子才会对你动心。”
毫不怯弱地看回去,凤北略带稚气的脸上第一次生出些决绝来。难得,暴龙样的庄昭唯没有失控,甚至还能好脾气地受了凤北的奚落,到最后,唇角上扬的弧度就不可抑制地深了几分。
“尽情骂吧。等我翻出你的宝贝乔乔,我会教你哭都哭不出来。”
说完,庄昭唯扬长而去。
太阳完全升上了当空。
回到半山老宅时,不意外瞧见已经安静呆在车库中的车。干净的车子,只在车底溅了些泥浆,无声诉说着一日一夜里所经过的地方。失神一般靠在车上半晌,凤北突然抡起一旁竖着的扳手就狠狠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名贵的跑车慢慢就变得惨不忍睹。沈舟平一直站在一旁看,并没有出声阻止,只是在瞧见凤北手中溢出的鲜红后别开眼去。
很久,凤北停了下来。
“乔乔!”
突然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连乔把凤西的车送了回来,却带走了凤西留下的衣物和手提。开始凤北并没有察觉,只是偶然间进到凤西的房间,又是不经意拉开衣柜的门,一看之后就愣在了当场。曾经塞了满柜的衣服,如今已经空了大半。连乔带走的大部分是衬衫,留下的除了些西装与休闲服外,还有一套白麻女装。规规矩矩挂在衣柜的中央,嘲笑一般。
凤北就抱着那套残留几分薄荷香的女装坐了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