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闷热的午后。
久居高温不退，不只是人，连整个世界都变得焦躁不堪。连乔像往日一样踏进家政公司时，恰好瞧见几个阿姨凑在一起迭声抱怨。
“现在的小鬼真是讨厌，家里有钱就变得目中无人。世风日下，就是毁在这种人手里唉。”
“是啊是啊，我做姆妈这些年，也是第一次瞧见这么讨厌的小鬼呢。刚刚擦完蜡的地板，他就能趁你不注意狠狠踩上一脚。”
“你这还是好的咧。我第一天上门时，他干脆就说，不许又老又丑的女人进自己家门。简直气死人了。”
“对哦，家里有这种过分的小孩，钱给得再多又怎样？换了谁也都不会再上门服务了。”
几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着着，渐渐就生出点同仇敌忾的架势来。连乔静静站在一旁听了半晌，总算明白过来。应该是一户顾客家中有个脾气坏坏的小鬼，接二连三地恶整上门服务的员工，这才引来大伙的不满。
“不过唉，他们家给的时薪还真是高呢，一个钟头两百块，真叫人心动。”有阿姨忍不住叹。
“再高又怎么样？与其被那小鬼气得发病住院，还不如换一家一小时二十块的来做。”有人不以为然。
感慨完，众人便四散了去忙自己手中的活。连乔安静站了一会，心里便有了主意。再讨厌的小鬼，终究也只是个小鬼，自己又年轻，哪里会被气到住院？便去经理那边讨了地址来，当天便找了过去。
先坐公车在路上颠簸了一个钟头，后来又徒步爬上半山腰，等连乔站到目的地前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望着眼前掩在葱郁中的别墅，连乔微微歪了头。有钱人果真是无聊到透顶。把房子建到半山腰，可不就是无聊当有趣？
微微叹一番后，连乔按下了门铃。丁丁铃铃地响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门，连乔倒也不心急，继续按着门铃不放手，顺便打量一下四周的环境。也别说，山上的空气就是清新许多，大约还能听到鸟语，倒也惬意。
坚持按了半天，屋里的人终于败下阵来。咣当一声响，大门就开了道小缝，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出现在门后。连乔笑眯眯地低头看那个几近抓狂的小孩子，心里慢慢就有了底，这该就是传说中的小恶魔了。
“又老又丑的女人，你来做什么！”一开口，火药味十足。
“我是家政公司的，过来帮忙料理家务。”连乔微微蹲下身来跟小鬼平齐了视线，为那一瞬间涌出的似曾相识感而微微困惑。“你可以喊我丑女人，但是不能喊老女人哦。看清楚些，我不是欧巴桑。”
“抓紧走，我不要丑女人进我家。”小鬼扁嘴。
“呀，那可怎么办呢？你把所有的阿姨都得罪了，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来帮忙了呢。可是，如果你不让我进去帮忙打扫的话，天这么热，房里的垃圾就会生出些蟑螂啊臭虫之类的，满屋子乱爬，很壮观哦。这样，你还打算轰我走吗？”连乔还是好脾气地笑着解释。
没办法，谁让这个恶魔小鬼长得太正太。唇红齿白的样，漂亮得像个娃娃。尤其是撅嘴时那红嘟嘟的嘴唇还有鼓起来的粉面颊，恐怕欧巴桑也会忍不住想一把抓过来狠狠亲上两口先。
大约不是第一次被女生用饿狼般的眼神猛瞧，小鬼不过翻个白眼，却不知自己做这个赌气动作时简直可爱到天绝人寰。连乔只觉心里某个叫道德的高墙哗啦一下碎成粉，接着便有铺天盖地的邪恶念头汹涌而出。老天，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鬼？真想拐回家做私人收藏。
“喂，丑女人，你会不会烧菜？”被连乔发亮的眼瞪得浑身不自在，小鬼狠狠皱起了鼻头。
“会。”连乔大大笑起来。
门便咣当一声阖起来。没多会，里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接着门再次打开，抱着个半人高泰迪的小鬼一脸别扭的站在门后。
“我饿了。给我煮饭。”
连乔笑，心里做个胜利的欢呼后一脚踏进房中。
果然是想象中的豪华，甚至，超过了想象。复式楼层的设计，家居采用了欧式后现代风格，奢华却不张扬，有种刻意压制的高贵。只是色彩统一选用了冷色调，使得本来就空旷的房屋更显得空荡，似乎站在中央说话时能听到自己的回音。
然后，连乔真的就喊了一声。
“你喊什么？”小鬼一脸奇怪。
“看看会不会听到回声啊。”连乔答得理所应当。
小鬼的一脸奇怪马上被鄙夷取代。
“我要吃可乐饼，快点做。”
“什么叫可乐饼？”连乔挑高了眉头。
小鬼脸上的鄙夷坚持了两秒后再度变回了古怪，接着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光看过来。
“你是从火星上来的吗？”
连乔耸耸肩，一头扎进了厨房。
也就是在这栋房子里，连乔第一次瞧见了装修到极致的厨房当成了摆设的滑稽场景。冷冰冰的厨房，全套的厨具，再好也不过是一堆没有感情的人工制品。打开那个大得变态的冰箱，里面除了孤零零地躺了几瓶水外只剩冷气。
“你们家平时只吃冷气吗？”连乔好奇。
“白痴，会订外卖。”小鬼靠在门边，嘴巴撅得更高了。“我要吃饭。”
“好吧，给我三十分钟。”连乔扶额，头痛不已。
三十分钟后，连乔端着碗走出了厨房。小鬼看着那一碗古怪的东西，小脸又皱成了包子。
“这是什么？吃掉会不会死人？”
“不吃，你会饿死。吃了，会活得更好。”连乔笑，擦净汤勺递到小鬼手里。“尝尝看。”
小鬼一脸嫌恶地舀起来。一颗一颗的白色球状体，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做出来的，粘糊糊的跟水快融成了一坨，舀起来时还有鼻涕样的汤往下掉，真叫人受不了。
“真恶心。”小鬼狠狠扔了汤勺。
“那是用面粉捏出来的小圆子，跟汤圆的感觉差不多，里面混了白糖和芝麻油，汤煮得稠稠的，喝起来会更有味道。小鬼，在你们这种人家是没有机会尝到的。错过了以后可没机会再尝了哦。”连乔眨眨眼做个鬼脸。“当然，如果你不吃我也没办法。这是用尽你家所有的食材才做出来的，唯一可以吃的东西。”
大概是饿急了，小鬼低低咒骂了一通后还是皱着眉头拿起勺子来。第一口吃下去时，看他的神情大概快要哭出来。连乔好笑，托腮坐在桌旁煞有介事地看小鬼自我折磨。好在小鬼也没有不给面子，除了第一口难咽之外，再往后就能吃得顺畅了。只是脸色不好，自始至终没有露出点舒坦的笑。
“怎么样，好吃吗？”连乔坏因子作祟，忍不住就开口逗弄那只可爱的小鬼。
“不好吃。”小鬼撇嘴，慢腾腾地往嘴巴里送勺子。
连乔失笑，摇摇头后站起来开始打扫。其实，房子里很干净，到底没有多少可以清理的地方。等到连乔收了垃圾返回客厅时，小鬼已经吃饱喝足躺到了沙发上。连乔走过去，不轻不重一巴掌甩在小鬼的屁股上，惹得小鬼登时就跳将起来，眼瞪得浑圆。
“你干嘛！”
“刚刚吃过饭不能躺下，对身体不好。小鬼，再瞧见你这么办，我可不保证自己的巴掌会不会落在你的脑袋上。”连乔摇摇手恐吓。“这边已经没事了，我先回去。等你妈妈回来就跟她说一声，如果觉得满意就请致电到家政公司，下周我还会过来。”
“我妈妈不在这儿。”小鬼脸色一暗。
“那就告诉爸爸吧。”连乔笑。
“没有爸爸。”口气有些恶狠狠。
连乔愣住。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小鬼。大约十多岁的小孩，脸上居然有了成人的隐忍？难怪会脾气古怪，实在是缺少家庭爱的缘故。
“那这家里还有谁？”
“我哥。只不过几天才会出现一次而已，有也等于没有。”小鬼别过脸去。
“你是说，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大得过分的房子里？”连乔吃惊不已。“小鬼，你才几岁啊！”
“我八岁了，别喊我小鬼！”小鬼气鼓鼓道。
“好吧，小……朋友，我记住了。”连乔微微叹，忍不住又有了点心疼。“一个人在这里，你的家人，我是说，你哥哥或者你妈妈，不会担心吗？”
“要你管！”小鬼猛地吼回来，脸涨得红通，莫名其妙就来了火气。“抓紧离开我家！”
都说六月天孩子脸，现在瞧瞧，倒也真该信那比喻了。翻脸竟是比翻书还快，大约也只有小孩子才能做得出来。连乔微微叹口气，提着两袋垃圾出了门。前脚刚踏出去，门就咣当一声狠狠闭起来，倒是一点不留情面。连乔摇头，慢慢走下山去。
一番折腾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了。肚子咕咕叫起来后连乔才猛地想起来，自己忙了整日居然都忘记吃饭这档子事。心不在焉地去了学校餐厅，望着里面的人群又没了胃口，最后还是买了两袋泡面回寝室。
然后，就忍不住想那个可爱又可怜的小鬼。想得入神了，捏泡面的力度大了都不自觉，袋子啪得一声裂开来，白乎乎的面渣洒了一地。盯着那一地面渣，连乔怔神许久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完蛋了。居然满脑子都是那个小鬼气鼓鼓的可怜模样，哪里还能分出半点心思到别的地方？等连乔拿了画刀坐在画架前到深夜而画布上还是干净得招人厌烦时，连乔最后叹一声，扔了画刀站起身来。
好吧，连乔承认，自己没法再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了。
“死小鬼，我这辈子唯一一点同情心，倒是被你给逼出来了。”
连乔泄气一般喃喃自语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