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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独角兽之梦

它来了,独角兽。

月色凝霜,夜空澄静,一枝独角用那样秀丽的姿态笔直伸上去,而如烟如雾的雪白长毛这样这样的垂下来,美得叫人窒息。

我屏住呼吸,伸出手:“过来,独角兽。”

我的声音很沙哑,像蛇的嘶嘶声,我的手臂上全是烂泥,一点一点在往下滴。

独角兽的眼睛厌恶的眯了一下,想要走开。

哎呀,想要躲开恶心的东西,是任何生物的本能吧。何况是这么美丽的生物。

可是我坚持:“过来,独角兽,我需要你。”

独角兽迟疑一下,只好不情不愿走了过来。

嗳呀我知道的,这愚蠢的神兽啊,只要一直一直求它、求下去,它就没有能力拒绝的,哪怕对方是我这样恶心的东西。我很有信心。

它优雅的四蹄、曳地的长毛,一点一点没进肮脏的烂泥里。

这世上最美的生命,一点一点走进我的泥坑里。

我烂泥的手臂缠上去,缠上它光洁灿烂的脖颈。

独角兽的眼睛猛然瞪圆了。

啊它发现了:它在往下沉呢。

我的泥塘,正在吞没它呢。

我带着大大的微笑,像蛇一样紧紧缠住它的脖子,一点一点、一点一点这样吞吃它,直到雪白长毛都沉下去、水汪汪紧盯着我的大眼睛都沉下去、脖颈带头颅全部都沉下去。塘面上,只留下根孤独长角,像风干的白骨一样直刺夜空。

我抬起眼睛。

视线所及,潭面上密密麻麻,一片长角,在月光下映着光滑的泥泞,到处银闪闪、白茫茫,好一片独角森林啊,我开始数:

“一,二,三……”

……

“那么你在梦里又杀了一只独角兽?”猫说。

“是,”我伏在桌面上,“越来越熟练。感觉居然还很好,就像吃了一个冰淇淋。”

“可能你就是想吃冰淇淋,可能你是太累了,可能你太喜欢五班那个帅哥。”猫说,“根据弗洛伊德理论——”

“去他妈的弗洛伊德,”我说,“你记得昨天我开始数我杀的独角兽?”

“是的。”

“今天我又数了一遍,198只。”我说,“比昨天多了一只。”

“桔子!”猫满脸恐慌的看着我。

后座吴宝康举起手:“老师,猫和桔子又上课说话!”

我向天空翻了个白眼。

好的,这是正常世界,猫和桔子继续被吴宝康向老师打小报告、继续挨骂,并且在放学后留下来打扫卫生。扫把的竹柄握在手里,很凉很光滑,这是真实的。

可是那片银蓝的夜空、银灰的月光、松软的独角兽的毛发、还有柔腻的泥潭,一样也很真实呢。

我用拳头揉揉眼睛,猫叹口气:“你还在想那个梦?”

“是。没有办法啊。”我抱歉的说。

“哦。”猫点点头,这次居然没有劝我别乱想,只舔了舔嘴唇,忽然道,“嗳,你想去镇外看看吧?想的吧?”

我奇怪的盯着猫。

我们是镇上的小孩,在镇上念书,大人们在镇上工作,很宽的河和铁路把整个镇子围了起来,只有一趟很贵的车子通向外面,谁也没想过要坐上去——去镇外?去镇外干什么?

“我看见河上有人摆渡。”猫说。

“怎么可能?从来没有过的。”我说。

“所以说呀,现在逃了晚自习,去河边看看好吗?”猫问。

我说好。猫也说好。我们就丢了扫帚。

我见到独角兽之王,就是在去河边看摆渡的路上。

一个肩上坐着一只松鼠的女孩子擦过我们身边,暮色压上眼皮,我的脚忽然沉重得像摊烂泥,然后我就变成了烂泥。

变成烂泥的我是快乐的,扬着脸一边边的呼唤“独角兽、独角兽”,一只独角兽就滑了过去。

它在明净的夜空中滑行,方式很特别:是用银亮银亮的胡子卷住了月亮尖儿,四肢蜷着,那么滑过去。

我身边所有的独角森林全部失色。

它滑得很高很高,听不见我的呼唤,可样子却那么清晰、像月亮一样清晰,那么美,那么明亮,它是王!没有它,我全部的屠杀都没有意义。

要怎么样才能叫住它?你多美啊,请停留一下……

“醒醒!”猫凶狠的摇晃我,“你一边走路一边都能睡的吗?”

“怎么可能?那样也能睡着吗?”我说。

“所以说呀,被你吓了一跳。一看就闭着眼睛在走路了,真的睡着了吧?什么时候?”

“那个……从看见肩上坐着松鼠的女孩子起的吧。”

“松鼠?”猫很诧异,“没注意到呀,真有那种东西?”

我不说话了。

是,街上哪会有松鼠呢?根本也是梦罢。再往前,街上的很多人可能也是梦——甚至一定要说可能的话,和猫打扫卫生、被老师训,一直以来很苦很苦的读着书,都可以是梦。

像现在,夜空也蓝得像梦。

猫向河面上一个小黑点挥手,叫他过来,可是那条小船好像永远永远也划不过来的样子。夜风温柔得像烂泥一样,我们干脆在河边躺了下来,看着天空,猫问:

“那么你的梦里有星星吗?”

“嗯?这么一说……好像是没有的。”

“怎么会没有星星呢?”

“不知道……啊!因为是冬天呀。”

我多么笨:星星就像花朵一样,冬天是没有的。要到春天了,春风温柔得像烂泥一样在满世界荡漾,星星才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开起来。独角兽们可以用胡子卷着它们满天空滑行,一不小心“咚”的摔下来,在春风里打个旋儿,把胡子甩上去继续飞。

只有我的王能卷得着月亮。只有它最高、最大、最明亮。我多么想要它、吃掉它、淹死它。

月光泼湿了我们的衣服。

小船划到了岸,溅起奇高的浪头。斗笠下,艄公有张很老的脸。

我们想上船,他不让:

“孩子不可以过河。长大以后再来吧。”

长大,都这么说,什么事情都需要长大,简直没有道理的。这个世界简直荒谬。

我们回了家,妈妈煲了夜宵,并且敦促着多作了一份练习卷。

我觉得这些事情都是没有意义的:作卷子、考试、和以后工作、再养下小孩来,都有什么意义呢,到底?

然而时间也就这么过去了。

独角兽在夜空越来越频繁的穿行,好像杀不完的样子,我的森林越来越茁壮,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

独角兽的王在月亮下滑行,毛发白得像雪,眼睛亮得像冰,某一瞬间又像燃烧的火焰,我冰冷灼人的王呀,得不到它,我整个梦开始盲肠炎一样疼痛。

我为了吞吃它而活。我身体里某处饥饿疼痛的地方要吃了它才肯死去。

越来越多的练习卷发下来,我们离最后的考试又近了一些,很多人开始失眠,为了那一天慌张疼痛不能睡去。

我等不及睡去。

王不看我,一尘不染、高高在上,永远看不到我。

这个是得不到的、没尽头的、绝望的悲哀的梦。

猫叫醒我:“喂,我们去坐船呀。”

“什么,不是大人才能坐吗……”我迷迷糊糊道。

“什么呀,不是已经不是小孩了嘛!”猫说。

我大吃一惊,忽然好像这是真的。真的我们那天晚上逃晚自习后又被吴宝康打了小报告,被狠狠批了一顿,然后作了很多练习卷,考完试,又读了几年书,就工作了。

我们约好去坐一次摆渡船,真的。

真的或者真的是梦。

艄公还是那么老,也许人老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再老了,就像绝望到了一定程度就不会再绝望。

温柔水波被船头轻轻划开,温柔得简直像我的泥潭。

“你还在杀独角兽吗?”猫说。

也许是,白骨样的独角森林无垠的伸展开。可是下面有什么东西在骚动、在吟唱,生生不息。仿佛所有的生命都没有消失,只是换个方式存在,惟独饥饿是永远的,因为心有未足——然而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什么又是心?

艄公开始吟唱,像菩提经文,不可解的梵语曲曲折折铺展开去,泥潭中盛开一朵雪莲,清净疼痛。

他的歌里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可是连生和死都不是永远的,两者在梦的边缘拥抱交融,成就尽头与源头,为欲望所推而永动,所谓“生生不息”,此梦之饥渴生出一切生与非生……

我豁然睁开眼睛。

心地澄明。

“你想要的王还是不看你吗?”猫说。

“你不是在看我吗?”我微笑道。

猫看了我一眼。

然后向后退去。

如水成冰,如雨成雪。如此自然。

艄公退为一抹冰雪的白毛,草木蓬松着华丽垂下,河面凝成温柔泥潭,白骨生长成独角森林,星星“哗”一下开遍夜空。

多么容易,你可以多么容易的改变自己的梦境啊。我看着变成王的眼睛的猫的脸,说:

“王。”

王低头不语。目光叫我颤栗。

呵,原来是我生活在你的梦里,原来我所渴望的梦中的你只不过是你的梦中创造的渴望。这个封闭的、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小镇,不过是泥潭之外、供我栖身的又一个幻境。

“你为我作了多少事啊,王!”我充满感戴的仰起脸,“请下来,接受你子民谦卑的敬礼!”

一只独角兽怎能拒绝这样的请求。

王缓缓降下。

宁静泥潭底,暗流作力,时间的荒原中积累下来的所有陈年兽骨无声战抖,终于抵不过那吞没一切的欲望之力,发出“轻轻”咯一声响,告别它们头上的长角,沉沉向无限黑暗、无限深渊中堕落。

抱歉,我的猎物。永别了,我的猎物。

而潭面上,独角森林仍然如常矗立,暗处的一切阴谋都不见端倪。

王降下来了,银白毛发拂动我的呼吸。

“可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让我看见松鼠呢,王?”我提问。

“哦,那个啊,是貘,一种梦妖。”王笑了,“她们是不请自来,老想溜到别人的梦里偷吃。”

“啊。”我也笑了。

它这一刻的放松。

我和我所有的独角森林都猛然扑了上去!

目标是王。我污泥的双臂狠狠扑向它的脖子。它应该会逃、会向上飞升;而那几百根兽角被我卷动的泥潭力量狠狠吐出,如箭一样的盯准它逃去的方向劲射,将会射穿它的美丽躯体,跌到我饥饿怀中!

别怪我。我要下手,当然要下手。

王为什么要创造出我这种长相恶心、还疯狂猎杀独角兽的生物?当然是为了除掉我。

他创造出我这种典型的反派角色,是为了把自己成就为英雄中的英雄!

啊心之欲望生出梦,这个梦中的欲望是成为英雄,多么受欢迎的梦想啊,王自己都说了:还有一只叫“貘”的怪物要跟王抢着吃我!

我将不会束手就吃,这颗罪恶卑鄙的反派心灵将奋起全部力量反击。王,不要怪我,别想逃!

它没有逃。

白如最洁净的火焰、暖如春开时的风,万王之王啊,就这么箍在我肮脏、湿冷的怀里。

它没有动。往上飞射的众兽角扑了个空,呆了短短一刻,接受重力的作用纷纷落下。这些闪着兴奋寒光的风快的角啊,一根根,一根根,全扎进我的身体中,深深深深,直至没根。

我无法形容这一刻,王的眼睛。

只是深深的抱着它,直至整个吞没。

啊这才是它的渴望,是这个梦的目的之所在:它乃是为了牺牲而生存的。创造出我这样令人作呕的怪物,献出它自己被我吃掉,这才是它的欲望!

我白白的试图谋杀它,因此赔上了一条性命,可是——

所谓“牺牲”这么变态的志向……叫我怎么能猜得到呢,王?

星星苍白着纷纷跌落,整个夜空开始扭曲变形,世界如陷入崩溃的泥潭。所有独角插在我背上静享永恒安眠。我紧抱着王,吞吃它所有呼吸,在死亡之前,跌落、跌落。

会去向哪里?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梦中的梦而已。

不过,至少……我们都不会再饥饿了,王。

在那之前,请接受我最诚挚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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