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石父贤,在缧绁中。晏子出,遭之途,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久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戄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厄,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译文
管仲,名夷吾,是颖水边上的人。他年轻时常常和鲍叔牙交游,鲍叔知道他是很有才能的。管仲家中生活很贫困,常常占鲍叔的便宜,鲍叔始终对他很好,没有怨言。后来鲍叔侍奉齐国的公子小白,管仲侍奉公子纠。等到小白立为齐桓公,公子纠被杀死,管仲也被囚禁起来了。鲍叔于是向桓公推荐管仲。管仲被任用以后,执掌齐国的政事,齐桓公的霸业得以成功。九次会集诸侯,使天下一切得到匡正,都是管仲的计谋。
管仲说:“我当初贫困的时候,曾经和鲍叔一起经商,分财利时自己常常多拿一些,但鲍叔并不认为我贪财,知道我是由于贫穷的缘故。我曾经为鲍叔办事,结果使他更加穷困,但鲍叔并不认为我愚笨,而是知道时机有利和不利。我曾经三次做官,三次都被君主免职,鲍叔并不认为我没有才干,知道我是没有遇到好的时机。我曾三次作战,但三次都失败逃跑,鲍叔不认为我是胆小,而是知道我还有老母的缘故。公子纠失败了,召忽为他而死,我被囚禁起来受屈辱,鲍叔并不认为我不知羞耻,而是知道我不拘泥小节,以功名不显扬于天下为羞耻。生我的是父母,但了解我的却是鲍叔啊!
鲍叔推荐管仲辅佐齐桓公以后,就情愿身居管仲之下。鲍叔的子孙世代都在齐国享受俸禄,十几代人都得到了封地,常常是有名的大夫。所以天下人不称赞管仲的贤能,却称赞鲍叔能够了解人。
管仲在齐国执政,辅佐齐桓公以后,使海滨的小小齐国,流通货物,积聚财帛,富国强兵,办事能够与百姓同好恶。所以他说:“仓库充实了,才能知道礼仪节操,衣食富足了,才能懂得荣誉与耻辱,君主如果能遵守法度,那末,父母兄弟妻子之间就会亲密无间。”“礼义廉耻得不到伸张,国家就要灭亡。”“国家颁布的政令,就象流水的源泉,畅通无阻,因为它能顺应民心。”所以道理浅显,容易实行。百姓所要求的,就顺应着他们的愿望提供给他们,百姓所不赞同的,就顺着他们的愿望抛弃它。
管仲治理国家,善于利用祸害而得福,把失败转变为成功。非常重视控制物价,谨慎地处理财政。桓公事实上怨恨少姬,于是南下袭击蔡国,但管仲却惜这个机会去攻打楚国,责备楚国不向周天子进贡包茅。桓公事实上北伐山戎,但管仲却借这个机会,命令燕国实行召公的政令。桓公在柯地与鲁国会盟,后来又想违背同曹沫的盟约,但管仲借助这个盟约使桓公树立信义,因此诸侯都来归附齐国。所以说:“认识到给予就是索取的道理,这是治理国政的法宝。”
管仲的财富可以和公室相比,他有三座高台,又有反坫,但齐国人并不认为他奢侈。管仲死后,齐国仍然遵循他的政令法规,常比各诸侯都强大。
经过一百多年以后,齐国又出现了一位晏子。
晏平仲,名婴,是夷维人,曾事奉过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他尽力实行节俭,为齐国人民所推重。他辅佐三公时,不吃两样的肉食,妻妾不穿丝绸衣裳。他在朝廷上,国君有话问他,他即严肃地回答;不向他问话,他就严肃地办事。当国家有道的时候,就顺命行事;无道的时候,就权衡度量着去行事。凭着这种品德,在三世中能显扬名声于诸侯。
越石父是个贤能的人,犯了罪被囚禁。晏子外出,在路上遇见他,晏子就解下左边的马,赎出了石父,并让他上车,一同回家。晏子没有向石父告辞,就进入内室,许久不出来,于是越石父请求断绝交情。晏子大吃一惊,整理自己的衣冠道歉说:“我虽然没有仁德,但也帮助您脱离了困境,您为什么这样快地就要求断绝交情呢?”石父说:“不能这样说。我听说君子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受屈,但在知己人的面前受到尊敬。当我在囚禁期间,那些人是不了解我的。您既然了解我,并且把我赎出来,这就是知己了;知己而待我无礼,当然不如在囚禁中。”晏子于是请他进来,待为上宾。
晏子做了齐国的宰相,一次外出,他车夫的妻子从门缝里偷看他的丈夫。她的丈夫替宰相驾车,坐在车盖下边,鞭打着四匹马,意气昂扬,表现出非常得意的样子。车夫回家以后,他的妻子就请求离去。车夫问她为什么。妻子说:“晏子身长不满六尺,却做了齐国的宰相,名声显扬于诸侯。今天我看他出来,意志深远,常常流露甘居人下的情态。现在你身长八尺,却给人家当车夫,但看你的心意却自以为满足,因此我要求离去。”从此以后,她丈夫就变得谨慎谦虚了。晏子感到奇怪,就问他,车夫如实作了回答。晏子推荐他做了齐国的大夫。
太史公说:“我读管氏的《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以及《晏子春秋》,书中说得详细极了。看了他们所著的书以后,还想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因此,编写了他们的传记。至于他们的著作,世上已有很多,所以不再论述,传里只讲述他们的轶事。
世人都说管仲是贤臣,但孔子却轻视他。难道是因为周室衰微,桓公既然很贤明,而管仲不勉励他去谋求王道,却辅佐他完成了霸业吗?古语说:“帮助发扬君主的美德,纠正他的过错,所以上下就能互相亲近。”说的就是管仲吧?
当晏子伏在庄公尸体上痛哭,尽到为臣的礼仪以后,才肯离去,难道这是所说的“见义不为,就是没有勇气”的人吗?至于他的直率的规劝,冒犯君主的威严,这就是“在朝廷上要竭尽忠心,下朝则反省补救过失”的人啊!假若晏子现在还活着,我就是替他执鞭效劳,也是我喜欢和羡慕的事。
赏读
《管晏列传》在写作上有一个很大的特点。这在文章最后的赞语中说得非常清楚。“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因为管、晏二人的成就大家都知道,因此在“次其传”时重点放在“论其轶事”。这种安排,可谓恰到好处。如果把大家熟知的内容加以絮叨,毫无意义;而遗闻轶事,正可让这个轮廓性的形象添注生动的内容,使之有血有肉有感情。这种写法,很值得效法。
司马迁在写这篇列传时,笔锋常常抉带着自己的感情,慨然言之。大家知道,司马迁遭李陵之祸被定为腐刑。他如果有钱,按当时法今是可以用钱来赎罪的。可是,他家贫无力办到。而他的朋友们在这关键时刻,也都考虑各自的身家性命和仕宦前程,不肯伸出救援之手。最后不得不“就极刑而无愠色”,为了他那伟大的理想——完成《史记》的写作而“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受的迫害愈残酷,反抗者的战斗精神也会愈坚强。其发之于笔墨的思想感情,即使是写历史人物,也必定会倾注其中。《管晏列传》就是七十篇列传中突出的一篇。你看他,写管仲,却以浓重的笔墨同时写鲍叔。写管仲也就是写鲍叔:“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鲍叔不以为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一层层排比如江河直下,使抒发的感慨形成无限气势。最后总结二句:“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读者试与《报任安书》中有关章节对照,就可以体会出司马迁确是含着眼泪来为管晏二人立传的。
屈原列传——《史记》
题解
本文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有关屈原的部分,其中删去了屈原的《怀沙》赋。这是现存关于屈原的最早的较完整的史料,是研究屈原生平的重要根据。
屈原是我国历史上伟大的浪漫主义爱国主义诗人。他生活的时代大约是公元前340年至前278年间。当时七国互相攻伐,争相完成统一霸业。屈原生活在楚王朝没落和衰败的时期,他为了楚国的利益,多次进谏却得不到楚王和权臣的支持,反而屡遭排挤迫害,最后满怀忧愤投汨罗江而亡。
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着力写屈原,实际上也是在写自己,字字句句,渗透着自己的悲愤和激情。前人曾评论说:“史公作屈原传,其文便似《离骚》。婉雅凄怆。使人读之,不禁唏虚欲绝。要之穷愁著书,史公与屈子,实有同心。宜其忧思唱叹,低回不置云”。
原文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怨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嚼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原既绌,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眛。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
于是怀石,遂自投汩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沉汩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鹏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译文
屈原,名平,与楚国的王族同姓。他做过楚怀王的左徒。见闻广博,记忆力很强,通晓国家治乱的道理,擅长应对辞令。在朝内与国王谋划商议国事,发号施令;对外接待宾客,应酬诸侯。怀王很信任他。
上官大夫与屈原的官位相同,想争得宠信,心里嫉妒屈原的才能。怀王让屈原制订国家的重要法令,屈原起草的法令尚未定稿。上官大夫见了就想夺走,屈原不肯给他,他就在怀王面前进谗言说:“大王使屈原制订法令,大家没有不知道的,每发出一项号令,屈原就夸耀自己的功劳,说是‘除了我,别人是做不出来的。’”怀王听了很生气,因而疏远了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