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我其实已经不太情愿回到老家县城了。每当想到还要在那个要什么什么没有的地方呆上三年,总觉得漫长无比。
当初我硬要来,家里人不让,可现在却是家里人硬要把我送回来。因为爷爷说:“路是你自己选的,自己做的决定就得去履行承诺。吃不得苦受不了罪的人这辈子注定什么都干不成。既然你迈出了第一步,那就不能回头,只准往前走!给我老老实实回去上学去!”
好在老家还算有些事情能吸引到我,比如整天跟着舅爷跑动跑西去看怪事,听老爷子讲故事什么的,这些也多多少少填充了我枯燥的课余生活。
我们开学晚,但我还是正月十四就回到了老家县城。不为别的,就为了正月十五那十字街最后一天的庙会。
老家的庙会从正月初一持续到十五,而元宵节这天,恰恰又是最好玩最热闹的。
我和志豪一大早就扎进了长街,两个小时里把庙会来回逛了三遍,居然每次还都能发现不同的新鲜玩意儿。
反正我们的原则就是哪儿人最多就往哪儿挤,哪儿有叫好的就往哪儿凑。
走着走着,我偶然发现在街边两幢房子中间的一条小过道里挤满了人,心下奇怪,便拉着志豪一起跑进看。
可这过道实在是太窄,总共不过两米来宽,严严实实地堵着十好几个人。我俩不管是贴墙还是溜缝,怎也挤不进去,只能听到里面有人在喊:“各位看官可瞧清楚了啊!我这戏法儿不同于别的,您瞅这里……”
我和志豪一听居然是变戏法的,这下可算是疯了,也不管礼貌不礼貌的,揪着最外面的人就往后拽,死也要挤进去瞧瞧。
因为变戏法儿这门手艺不单难学,而且还要花时间和财力在道具的准备上,所以近些年在庙会上表演戏法的人越来越少。偶尔有几个也都是简单的扑克魔术和猜宝,而且水平都不高,围得人多了,还时不时地露怯。
所以当我和志豪听说里面的人是变戏法的,就格外感兴趣,超想看看这个人变的是什么戏法,为什么不在外面大街上支摊,反而躲在这小胡同里。
我们俩刚揪开站在最外面的一个壮汉,他可不乐意了,一把一个,掐着我俩脖子道:“唉唉唉!这谁家孩子这么没礼貌?!想看叔让给你!”
可当他一瞧志豪的脸,顿时松开了手,不好意思地帮我俩一边整理衣领一边道:“嘿嘿嘿~我当是谁呢?这不是陆四爷的大徒弟嘛!”
我抬头看了看这个人,挺普通一汉子,未曾见过,想必是志豪天天跟着舅爷跑东跑西,他也曾见到过罢了。
这汉子见我俩没人搭理他,只是伸长了脖子往前探,顿时明白了怎么个意思,赶忙拨开前面的人道:“唉!都让让都让让!四五十的大老爷们了什么稀罕没见过,让人家孩子凑近了看!”
还真别说,他这一开路加吆喝,瞬间就把我和志豪推到了里面。
总算挤进了圈内,只见这小过道靠墙的一侧摆了张老旧的方桌,上面除了一个白搪瓷盆,别的什么也没有。盆里盛着半盆的清水,方桌前站了个人,见我俩挤进来,露出大白牙,乐呵呵地道:“呦!来了两位小财神!我说两位老板,一会儿看得高兴,可不能抠门儿啊!您得赏俩!”
“哈哈哈哈……”周围的一群人听了,顿时哄堂大笑。
志豪可没心情跟他逗闷子,这家伙的一大爱好就是当场拆穿那些个变戏法的手段,舅爷说了他好几次都不听。只见他眉毛一挑,颇为不屑地道:“变吧!让我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我没吭气儿,瞧了瞧周围,这个变戏法的汉子身材不高,但极为健硕,皮肤黝黑,一双大眼睛深邃且灵动。但是他所有的家伙什就这一张桌子和一个脸盆,连个招牌都没有,也不知道究竟变的是哪门子戏法儿?
黑壮汉见志豪努力要装出一副老江湖的派头儿,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伸出双手,分别将袖口挽起来,露出小臂,一边向大家展示手中无物,一边解释道:“我下面要变的各位可算是来着了!这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一套东西,它不是戏法,也不是幻术,这叫遁术!各位,知道什么是遁术么?五行,金木水火土,各有各的招牌遁术。《封神演义》里面的土行孙总知道吧?最后在封神榜中被封为土府星神,以遁地术称雄诸神……”
他话刚到一半儿,围观的有人打断道:“那你放盆水在这儿,看来是水遁啦?”
“嘿嘿……”黝黑汉子憨厚地笑道:“非也非也!小的我学艺不精,跟土府星神自是不能比,苦练二十年,只能算是个小把戏,也就是让诸位看个稀罕,给俩赏钱足以。我这套遁术叫做……”又一次,他话还是没说完,志豪就拍着桌子迫不及待道:“我说叔,您倒是变啊!别说个没完没了的。”
旁边几个见过志豪的人也跟着起哄道:“是啊是啊,你快变吧!我可告诉你,这娃是我们县城陆大师的高徒,你可好好变啊!让他看出来破绽了我们可不给钱!哈哈……”
其实乡下人实在,说话多不拐弯抹角,但玩笑归玩笑,虽然大家生活都有点儿紧巴,可往往看到比自己更穷更需要钱的,无论给多给少,都愿意帮一把。特别是遇到街边卖艺的,那给钱真的是全凭自觉,无论小孩儿到老人都很自觉,很少会有干看不给钱的。
黑汉子示意大家安静,也不再说话了,又捋了捋袖子,就将双手伸入了那盆清水中。
他平摊手掌,在水中划拉了片刻,抬头道:“我今天变这个,就算做隔空取物吧!那位手中有不怕水的玩意儿,晾一下我瞧瞧!”
话音刚落,我和志豪后面那个帮我们开路的大汉就从棉袄口袋中掏出一个核桃高举起来道:“核桃行不行?”
黑汉子看了看,答道:“行!您核桃哪儿拿出来的还放回去,然后您别动,看我是怎么把您的核桃遁到我手里的!”
等那大汉又将核桃揣进兜里,黑汉子双手则开始在盆中慢慢划着圆圈,一圈又一圈,画了足足十八圈,然后他将两手握在一起挤了几下,掌心向下扣在盆底。片刻过后,也不知道他怎么抠来抠去,当双手再平摊分开时,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果然捏着一枚核桃!看大小和我们身后那个汉子刚拿出来的差不多。
众人都惊呆了,因为他双臂袖子都捋了起来,还在水中,搪瓷盆也不可能会做手脚,因为如果开口,水一定会漏。
黑汉子将核桃从水中拿出,递给我和志豪身后瞠目结舌的那男人道:“您瞧瞧,这是不是您的核桃?”
壮汉接过来,愣了片刻,这才记起去摸兜。手一伸进去,就惊呼道:“我的妈呀!怪事了!我兜里的核桃真没了!”说着,还将衣兜整个翻了出来让大伙瞧,的确没有他原先放进去的核桃。
“好!!!”围观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报以热烈的叫好声。
等稍稍安静,志豪哼了一声,不屑道:“且~不就是托儿么!一个表演,一个在下面帮衬!就这啊?我也会!”
不等变戏法的黑汉子反击,我俩身后的壮汉就抢先道:“唉我说大侄子,我可真不是托儿!我家就住城南,跟你师父家差一条街。这个人我们今天也是第一次见面儿啊!”
志豪装作大人的样子抱起膀子,看也不看他,问桌子后的黑汉子道:“你说你这叫什么?遁术?那就是说不是戏法儿咯?那我随便置一个东西,你能遁了来不?”
黑汉子早看出来了志豪在故意为难他,但毕竟是小孩子,他又是个卖艺的,看客都是财神爷,那不能惹,于是大方地说道:“没问题!但是我学艺不精,您可不能整太大的,大了我遁不过来。太远了也不行。”
“放心~”志豪说着,从兜里掏出一颗蜡丸,也不知道里面裹得是什么,反正他天天跟着舅爷到处跑,俩人身上都是这些东西,我也见惯不怪了。
“这么大可以吧?”志豪说着,向那黑汉子亮了亮,同时挤出人群,跑到大约五米外的墙根处,那里刚好有些破损,志豪抽出半截砖头,将蜡丸放进去,又把砖头堵上,然后跑回来道:“好!你变吧!你要是能把它给我遁过来,我拜你当师傅!”
我听这孩子越说越不着调,赶忙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示意不要再胡说了。本来他老揭穿人家,害得变戏法的这半年来都不敢在大集上露脸,这还口无遮拦地要拜人家当师傅,让舅爷知道了,估计少不得又是一顿骂,搞不好还要罚跪。
志豪全当没注意,也不理我,只是盯着黑汉子道:“你变啊!”
黑汉子无奈地摇头笑了笑,道:“行~不过咱们先说好,我遁过来了,你也不用拜我当师傅,给俩赏钱儿就行,怎么样?五块十块不嫌多,一块两块不嫌少!”
志豪没回他,抱起膀子看了看远处那放蜡丸的地方,朝黑汉子抬了抬下巴,意思就是:“别废话快变吧!”
黑汉子笑而不语,再一次向大家展示他手中和水盆内并无任何异样,然后双手又开始在盆中慢慢划着圆圈,一圈又一圈,画够十八圈,将两手握在一起掌心向下抠了起来。
我也挺好奇志豪藏了个什么,凑到他耳朵旁小声问道:“你那蜡丸里封的是啥?”
志豪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黑汉子的双手,撇着嘴唇对我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我讨了个没趣,不再理他,却见那黑汉子抠了几下,脸色颇为奇怪地“嗯?”了一声,紧跟着那盆内的清水瞬间就白了。
“哎呦!”黑汉子突然间发了一声喊,双手像被烫了一样,速度极快地从盆中抽了出来,我见他双手果然白一块红一块,倒真像是被烫了。
再看那水盆中的水,此时竟翻上来两瓣蜡丸的壳,里面尽是一些白色的东西,在咕嘟嘟冒着水泡。
我明白了!敢情这小子放了一颗塞满生石灰的蜡丸让那黑汉子遁!舅爷做法用的石灰粉要比普通的强力数倍,怪不得人家会被烫着呢!
志豪显然也没想到这黑汉子真的就把蜡丸给遁过来了,见弄伤了人,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叔,你没事儿吧?”
围观的人们见志豪的表情就知道黑汉子果真成功了,顿时热烈地给予了掌声和叫好声,随后,纷纷掏出钱,扔在那方桌的一个小抽屉里,就各自散去了。人家受了伤,自然不能再演了。
黑汉子对着双手使劲吹了会儿凉气,才感觉有些好转,但手上起了好几个水泡,都是被烫的。他抬头见我俩还没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呵呵,还要看呐?你们瞧瞧,叔的手都让你烫成熊掌啦~!这还怎么变呢?呵呵,回去吧!叔没事儿,过两天就好了!”说着,把那盆已经浑浊的水倒在墙根,这就要收拾东西走。
志豪愣了一下,突然对黑汉子道:“叔你等一下,我师父那儿有特灵的烫伤药,我回去给你拿去!”说完,拽着我就往家跑,也不管后面那黑汉子始终在喊“不用了”。
到了陆家老宅,志豪啥也没说,冲进舅爷平时放材料的偏屋,拿了瓶烫伤药就跑出去了,这次干脆连我也不管了。
他前脚出门,老爷子后脚从屋中步出,问我道:“志豪火急火燎地干嘛去了?”
“啊……没……没事,他……想买个东西没钱,回来拿钱来了!”我想替他圆过去,这事儿要是让舅爷知道了,指定要挨批。
可老爷子混了一辈子江湖,会能看不出我那点儿花花绕?走过来,在我的棉袄外衣兜里面一扫,就夹出一百多块钱来,举得高高的,问我道:“没钱?这是什么?他还能买多贵的东西啊?说实话!”
眼见蒙不过去了,我只得把刚才遇到的事情讲了一通。
老爷子听完,立刻问我道:“你确定那个人说他用的是遁术?”
我不安地点了点头。
老爷子又问:“他是不是每次施展之前都要在水里?”
我又点点头。
“神门遁……”舅爷的表情一时僵住了,一边出神地想着什么,一边喃喃道:“神门遁果然还没有失传……师傅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明白老爷子说的是什么,只是一心想开溜,跑出去告诉志豪,他给那个黑汉子送完药就不要来陆家老宅了,直接回自个家去,不然少不了一顿骂。
刚偷偷走出去两步,老爷子可缓过神来了,一把拽着我胳膊道:“朝阳,走,带舅爷找那个人去!”
“……啊?”我一听可张大了嘴,心想志豪这次完了!
但是我俩刚踏出院门,就只见志豪手中拿着那瓶烫伤药,垂头丧气地从街角拐了回来。
隔着老远看到我俩,志豪一愣,显然也意识到了即将会发生的事情,趁着还隔了一百多米远,转身就想走。
可小街上人本就不多,老爷子早瞧见了他,直接喊道:“你给我站住!”
志豪彻底不敢动了,待我俩走过去,趁舅爷将其手中的瓶子拿走看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也没办法,朝他撇了撇嘴,想要骗到老爷子,那太难了。
舅爷已经从我这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反而出奇地并没有吵志豪,而是拿着瓶子柔声问他道:“怎么?那人已经走了?”
“嗯……”志豪小心翼翼地答应着,同时道:“师傅……我……”
“唉……”舅爷没让他说下去,而是看着手中的那瓶烫伤药感叹道:“无缘相见呐!走吧,咱们回去!”说着,毫无脾气地推着我俩的小脑瓜又回了陆家老宅。
今天太阳不错,晒着暖洋洋的,老爷子拉着我们在院中坐定,接过志豪递过来的茶水,一边吹一边问我们道:“你们俩是不是以为今天见到那个黑壮汉就是个街头变戏法卖艺的?”
见我们点头,舅爷又道:“那可不是戏法,是正儿八经的遁术,叫做神门遁!话说这个神门遁其实我也没见过,但你们的师爷,梅师傅见过,要不要听听?”
“要!”我和志豪异口同声道。既能不挨吵,又有故事听,这好事儿哪儿找去?!
“嗯……但讲之前你们得答应我一件事儿。”舅爷顺带提条件道:“街头卖艺变戏法的,吃的都是穷苦饭,由于每个人天资不一样,可能有的人练一辈子就只会几个把戏,那是他们换饭吃的招牌。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同是变戏法的,他们还都不相互揭短儿呢,作为行外人,咱们就更不能了。他变个戏法,你给揭示揭示,等于是断了人家的生活,这和要了别人的命差不多,知道么?”
志豪听了,低下头认错道:“我知道错了,师傅。以后我再也不这么干了。”
舅爷笑着拍了拍志豪,道:“嗯,知道就好。以前我不说,我是想让你们自个能明白。许多道理都是这样,别人说十遍百遍,不如自己想通一遍。那样才是最牢靠的。好了,我和你们讲讲梅师傅以前和这个神门遁的故事啊……”
在抗日战争最后的那几年,民间的反日斗争已经非常普遍和激烈了。当时包括梅道人他们这些偏门的好手,也都先后加入到抗日的队伍里来。
但是他们这些人都多多少少有些桀骜不驯或是怪脾气,非但不愿服从管理,只是信仰方面就很成问题,难以和抗日主力达成一致。
虽然上不了正面战场,但作为一支奇兵,他们可以轻松借以身份在敌后进行暗杀、突袭、传递情报、情报刺探等工作,而且在异术的帮助下甚至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既保证了安全,也节省了投入成本。
而在梅道人的故事中,舅爷最常听他讲的,就是桩被他认为生平最危险的一次行动。
记不得是哪一年,反正那会儿梅道人投身抗日已经有些日子了,当时他接到了一个艰巨的任务。任务要求他和另外两人在某日的某城见面,共同去驻扎在该城的日本宪兵司令部偷取一份儿日军驻豫北的最新区域布防图。
由于他们都是单线联系,这些能人异士也都不愿意公开自己的身份和流派。所以当时到了该县城,梅道人只知道去一家客栈里面等着,至于来人是谁,长什么样,有什么本事,一概不知。
但这些可难不倒他们专业搞这个的。梅道人在客栈的一楼大堂中坐了不一会儿,一个苦力打扮的壮汉就凑了过来,在他的桌旁坐下道:“大仙儿,给俺算个命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