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才明是一直温和地笑着的,微胖的圆圆脸,笑得憨厚真挚。我们同期从大别山深处的木子店镇中考入麻城一中,挑着家庭和母校的期待跌跌撞撞地走进城市,生活艰苦,学习紧张,但才明一直笑着,笑着考入咸宁医学院,笑着回到麻城人民医院,笑着成为骨科专家。据说,他走的时候也是笑着的。
在睡梦中笑着离开人世,时年38岁。
一个同学说:时值38个春秋的年华被残酷的冰封在那个木器里,就象一段无法考古的历史,永远地绝尘而去了!另一个同学说:把往事用泪水浇灌,让它长出一片森林,那是一片永不凋零的梅林,枝叶相连!从那些树间,我似乎看到了故人的音容笑貌!那是友情之树,愿天国的逝者闻着梅的清香,好好安息!
我什么都没说。中学毕业后,再也没见过才明,他后来的那些笑容,都是别的同学二传过来的,好几次回麻城时本可以相见,但我总想着来日方长,却不料来日无期。
得到他离世的消息已是一月之后,开车到熊家山公墓,随便找了一座东北向的坟墓,东北是才明魂归故土的方向;我没有看墓碑,放下一把万寿菊就转身走了。万寿菊是我亲手种的,在那个世界里,墓碑的主人,不管你是谁,请一定帮我把花带给才明。
经过好石桥的时候停了下来,在桥下的草地上躺了一会儿,静静地想想那些失去的岁月,离开的人。记得第一次在这座桥下怀想,是铭的室友来云梦工作,他带来的信很沉,铭在信里说:梦,后会有期。我心情酸涩地坐在干涸的桥下,想用泪水涨满整个河床,但最后只是拍了拍身上的尘灰,抖落当年青涩的暗恋。如今我又来到这桥下,仰望天空,天空中有云朵变幻,在云朵之上,应该就是天国吧,那里种植着一片梅林;梅花的瓣蕊飘零了,还有梅子青郁着,酸涩着,即使被太阳晒,被盐渍,被酒浸,被火煮,仍然留存着梅花的清香。
才明或者铭,没有人会忘记的。所有感动、心痛、思念,这些生命最初的滋味,如天国的青梅一样永恒,烙在灵魂深处,在岁月流逝中不会淡漠也不会湮灭。
回到家里,打开珍藏着的梅子青茶具,投入两粒梅子,几克绿茶,慢慢地斟慢慢地饮,一杯给我自己,另一杯给青春岁月中的青涩故人。竟然醉了。醉着的时候,以指当笔以茶当墨在纸上涂鸦,醒来的时候,淡绿的痕迹依稀可辨--菊黄时节已萧疏,梅青情怀未尽书。何当共煮当年月,一盏清茗一盏秋。
11、雨过天青秋雨来的时候,我去上班。油门定在20码,车如流水般滑行;CD的音量开到最大,许巍的声音在夜色中奔腾。他唱,体会着狂野体会孤独/是我/完美生活;我听,泪流满面。
我知道我一直存在着,更多,看着周围的人和物;偶尔,照见自己。比如此刻,许魏的声音把我从车水马龙中屏蔽出来,我流着眼泪,并不是悲伤,只是突然间看到:我的完美生活也存在于孤独之中。
拐入曲阳东路,看到茶艺坊暖黄的灯光,熄了火,也熄了眼泪,进入工作,我的完美生活还存在于饱暖。拿到茶艺碟片和杂志,转身的瞬间,展台上的一抹蓝绿色穿过双眼温润了我。是碧玉般的光泽啊,穿透夜色和灯光而来,如同一只清凉的手,抚过我心头的折皱,所到之处一一平顺。
是一套仿汝窑组件,静静地躺在一个诗意的名字上,雨过天青。走近了端详,釉质平滑细腻,莹光内柔;坯体如晶莹胴体,轻轻敲碰,声声如磬。如此青雅素静,如此意蕴秀美,有如千峰碧波翠色来。
第一次闻汝瓷美名,是在电视剧《纪晓岚》中。乾隆与纪晓岚一起观赏一个笔洗,乾隆说:这个笔洗怎么也得值十万两白银吧?纪晓岚说:十万两白银只能让您看一眼。这个看一眼便值十万两的笔洗即是汝官瓷。
汝官瓷是中国陶瓷史上一个瑰丽的传奇。她诞生于北宋末年,如闪电,将青瓷的烧造水平照耀到极致;又似彗星,仅仅二十载便坠落于纷飞的战火。康熙、乾隆年间,曾仿烧出官、哥、钧、定四大名瓷,唯独魁首汝瓷沉睡不醒,在历史的长河中婉如一帘幽梦。
家有万贯不及汝瓷一片,汝瓷的价值不只是珍稀,还在其审美。"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雨过天青体现了宋人审美的理想境界。在七色光谱上,淡天青色是一种冷暖适中,优雅和谐的色调;宋代艺术崇尚"合于天造,厌于人意",汝瓷的细洁净润、色调单纯、造型古朴、柔丽雅静正切中了这种艺术追求。
暴风雨后复归平静的天空,安详优美,又凝重博大,澄净中孕育着变化万千的契机;天青色是汝瓷也是在变化中凝成的,这个过程叫"窑变"。时隔800年,今人终于破解了汝瓷的烧制密码。原来,天气的阴晴冷暖、风雨霜雪都能影响成瓷的质地;在停火降温中,汝瓷不断地变化,月白色、天蓝色、天青色,准确的把握好这瞬间的变化,才能烧出天青色的瓷器。
人们常常以瓷喻女人,多指形色质地,其实更为一致的是"窑变"。女人的心性,一辈子都在"窑变"着,只有历经暴风雨的洗礼,才能获得恰到好处的天青色,才能"窑变"成瓷中极品;只有历经千锤百炼的陶冶,才能注入灵性,达到大彻大悟的坦然。
当我抚过雨过天青的蝉翼纹,眼前交替着她的窑变、我的兑变,在物我的交融中,之前的孤独荡然无存,并由此获得一份宠辱不惊的超然力量。
放下汝瓷,雨已经停了。继续驱车前行,继续听许巍,他唱:心中那自由地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盛开着永不凋零/蓝莲花;我和:永不凋零/雨过天青。
衣衣不舍
01、绿衣闲聊练车,路过,把我从梦中叫醒,看看时间,上午九点一刻,迷迷糊糊地洗把脸,随手从架子上取了件衣服套上,走出去,秋天的风微凉,秋天的阳光温暖。
和闲聊闲聊几句,他走了,我去过早,好几个人看过来,我也看看自己,原来穿了件最正式的衣服:净绿色唐装,敞立领,敞袖,露出中式的同色系花内衬。在小镇街头的早点摊上,确实有点儿不合时宜,显得突兀。
原本随意,无意中却成了刻意;正好如这件绿衣的风格,顶普通的面料和颜色,因为独特的领袖和不对称的衣襟,便有了古风雅意。因为太过正式,很少有机会穿,有一次去见一个做设计的朋友,她说:姐姐这衣服太对了。用一句话来形容--不动声色地张扬。正好适合姐姐和性格和年龄。
同一件绿衣,不同时间地点,在不同人的眼里,竟是截然不同的评价,可见穿衣也是一门学问,其难度不亚于找一个合适的男人。
先是相遇。在茫茫衣海中遇到一件衣服,颜色款式质地做工尺寸价格样样如意,这种机会如遇到一个样样称心的男人一样低。常常是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必须舍其一二,带着一点点遗憾去拥有。没有缺陷的衣服,是那些大师为模特量身定做的,我们这些寻常女人,只能在批量产品中寻找最接近自己的。正如男人,完美男人只存在于童话故事中,来到人海中与我们相遇的,或多或少都蒙了尘世的灰。
然后是相处。带一件衣服回家,有时候是因为喜爱,有时候也是一时冲动;但是既然拥有了,就得合理利用资源,合适地搭配,并在合适的时间地点穿出去,这样才能充分发挥衣服的功能。穿得对,会给自己增添魅力;穿错了,会削减自己的品味。男人也是这样,相处好,两情相悦,会幸福无穷;相处不好,两两相厌,会痛苦无限。最怕一时冲动带回一件衣服或者一个男人,放在家里成了鸡肋,于衣服于人都不公平。
最后是相弃。得陇望蜀,喜新厌旧,这是世人的通病。再美的衣服,在时间的流逝中,总要旧去;再好的情意,在时间的流逝中,总要厌倦。最后都要面对一个结果:相离相弃。最好的后来,也无非是抚着旧衣,追忆一下旧日好时光。
回到家里习《诗经》,随手翻了一页,恰好是《邶风·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晞兮?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前人多解为美丽贤德的庄姜失位于妾而作此诗,孔老夫子说是为抚绿衣思故人而作。不管哪一种,都免不了叫人心有戚戚,前者人不如昨,后者人已作古,空留绿衣,空留遗恨。
绿衣,千百年来,却原来是悲伤之衣啊!写到这里,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穿上这件绿衣,似乎是在夜晚,和朋友在一起;如今这位朋友已经离开,冥冥之中,正好合了《邶风·绿衣》之意,哑然于灯下。
02、裂帛简单的字面意义撕裂丝帛当然/也一样/可以撕裂绸缎/撕裂礼服/撕裂规则撕裂那些委屈而难以割舍的感情/撕裂常备的苍白人生从每个看见并喜欢裂帛的人这里引申并生成并备注的一种可能人生需要裂帛的勇气在这些繁华与荒芜的背后是怎样一种澄静等待着孩童般的我们前面说过,遇到一件称心的衣服,有如遇到一个称心的男人;那么遇到一个中意的服装品牌呢?那个品牌的衣服,它的风格如此贴近我的心,它的品味如此打动我的心,我想,只能当它是蓝颜知已了。
属于我的这个蓝颜,名叫裂帛。不喜欢白居易,但喜欢他的《琵琶行》,每次读到"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这一句,便暗自惊叹这个比喻的贴切,老白必定是听过弦断,也听过帛裂的,那种强烈而清脆的声响,必定久久回荡在他心中过。
更早的出处在《东周列国志》:妹喜好闻裂缯之声而笑,桀为发缯裂之,以顺适其意。意思是说:妹喜听到撕扯缯帛的声音就笑,于是夏桀把缯帛拿来撕扯,以博得妹喜的欢心。桀如果知道裂帛会裂国,他还会那样混帐么?--这种假设其实毫无意义,混帐的男人永远混帐,不裂帛,也会裂弦,只是恰好这个混帐男人当了君王,所以裂国了,被后人耻笑了,也被后人记得了。
只是后世的男人并没有引以为戒,玩物丧志的男人代代都有,沉湎酒色的男人历来都在,因为没有妹喜那样的女人来衬着,所以不能在历史上留下"裂帛"的声响和痕迹。
站在女人的立场上,我是欣赏并羡慕妹喜的。除了盛唐时期,中国历来都没给过女人什么地位,女人最大的价值,就是被男人所宠爱。妹喜能够被一国之君所宠幸,这种骄傲和喜悦是无法表达的。她显然是个有悟性的女人,能够在裂帛声中找到清脆响亮的共鸣,她的内心里必定也有那样强烈的快乐。但妹喜终也逃不过裂帛的命运,国破家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从妹喜和琵琶女那里,不难看出女人的宿命,再美的红颜,终将裂帛。鲁迅说:悲剧就是将美的东西撕裂给人看,这话对女人来说,多么贴切。历史即使到了今天,女人仍然和老人孩子一起,构成社会的弱势群体。仔细审视我们的人生,其实我们本身就是一块帛布,有时候被人做成衣服,衣不如新,所以又被人弃之,这还算是比较完整的命运;还有一种支离破碎的,是被人生生撕裂,千丝万缕,千疮百孔。
作为无数难逃宿命的女人之一,我也历经过裂帛人生,当内心的美好一点点被撕裂,我常常悲从中来,直到有一次,从亲手裂帛中获得启示。那是一条五彩棉织裙子,我非常非常喜欢,无耐下水就串色,相邻的两块互相渲染,整条裙子面目全非。想起我看到这条的裙子时的欣喜,想到它原来的鲜艳美丽,我无法忍受它变得那么丑陋,一剪刀下去,三下两下就撕掉了。那一瞬间,我没有悲伤,只有解脱,于是明白女人更大的悲哀在于:缺乏裂帛的勇气。
回到衣服的主题上来,很多人都说我着装没有规则,其实我的规则就是撕裂规则。人生如裂帛,明天,我会着一条"裂帛"的披肩上路。
03、一双绣花鞋写下这个标题,我立即打开柜子,拿出那双珍藏已久的绣花鞋。麻绳的底,黑色的面,尖头,鞋帮上是手绣的花,原来是用白索子缝的鞋帮鞋底,我改用黑线重新加工过。整双鞋子做工并不精细"至少没我妈做得好",因为是纯手工的,有一种古朴天然的美。
我得承认,花一百多块钱,把这样一双鞋子从千里之外背回家,纯粹是出自一个女人的冲动。除了偶尔拿出来看看,穿在脚上在塑料拼图上走几步,这双鞋子是没有机会出去亮相的了。对了,倒是有一回,把月月和小彩叫到家里来,美美地炫耀了一回,仅此一回。
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对一件物品一见钟情,欲罢不能;男人们,可以在遇到心仪的女人时体会这种感觉。这就是我看到这双鞋子时的状态,立即被它击中,移不开脚步。在我的购买能力范围之内,毫不犹豫地掏了腰包;回家的路上,时不时拿出来瞅瞅,确信它一直在我身边。
对物的迷恋,说到底都是对情的执着。我迷这双鞋子,是因为它唤起我最深的记忆。很小时候,我都是穿着绣花鞋过年过节的,猫头鞋,虎头鞋,鞋帮上绣着喜鹊闹梅,或者丹凤朝阳,或者二龙戏珠,花红柳绿的样子,密密实实的感觉。那都是母亲千针万线绣出来的,她在油灯下,有时候是桐油灯,有时候是柴油灯,有时候是煤油灯,熬十天半月的夜,常常要熬得眼皮打架,呵欠连连。
母亲最后一次给我绣鞋子,是一九七八年,我五岁。那一年秋天,母亲白天忙着收割生产队的稻子,晚上还要打场,打完场回家,赶着给我做鞋。隔壁的小芳,爸爸在黄石工作,给她买了一双红色的丁字灯芯绒鞋子,塑料底,机器加工出来的,看着洋气又漂亮,还能踩湿地。我心里那个羡慕啊!回家跟母亲哭闹,坐在地上搓着双脚,把脚上的布鞋踢得老远。母亲不理我,继续绣着新鞋,我跳起来,抢过母亲手中的鞋面,丢到院子中间去。铁针划过母亲的手指,殷红的血一滴滴地落下来,在包边的白布上晕开,象一朵朵桃花。
母亲还是托小芳的爸爸给我买了一双同样的鞋子。次年,我入学,成了大孩子,彻底告别了绣花鞋的时代。母亲仍然会给我做单鞋和棉鞋,她的手工活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但穿着布鞋的日子里,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跳出农门,天天穿皮鞋。等我终于进了城,穿过无数双皮鞋之后,才发现,最舒适最养脚的,其实还是母亲的那些布鞋。
而现在想起童年的那些绣花鞋,养脚之外,还养心。那些母亲精心绣出来的花草鱼虫,培育了我最初的审美观念,以致三十年后,我看到一切手工衣饰,都会砰然心动,都会似曾相识。这几年我沉迷于民族服饰,在棉麻与手工中辗转,说白了,都是在延续儿时那一份情结。因为母亲不在人世,唯有凭籍着一两样物什,才能真实地握住那些温暖的记忆。
04、睡衣人一辈子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床上,我因为特别懒,在床上的时间大概有五分之二。按这个比例,我应该拥有几十套睡衣才够本;但我也算是个持家的人,买那么多睡衣挂在家里,想想就觉得有些奢侈。现在的睡衣质量都不错,而且在家不吹风不晒日头,一条睡裙常常要穿好几年;照顾到老公和自己的喜新厌旧,遇到特别中意的新款也会随手带回来,就这样,现在家里四季的睡衣也不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