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问道:“大夫,你说他是一个白痴?”
崔大夫一怔,反问道:“他是个白痴么?”
金铃将清明节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崔大夫道:“老汉没这方面的经验,单只把脉,诊断不出。”
“那您是指……”
“他身上有几道伤痕,是刀伤,看伤口的情况,应该是去年受的伤!你要小心他是个……咳咳,经常打架的人,总不是好人吧?”
金铃秀眉一皱,不同意地道:“身上有伤,不一定便是坏人,也许他是好人,被坏人打伤的呢!”
崔大夫点点头,道:“这也有道理!老汉回去了,你若无空的话,老汉派人送药过来,你依时煎给他喝,如果病情有变化,再通知我!”
“多谢你大夫,诊金是多少,你算算吧!”
崔大夫微笑道:“你是个妇道人家,尚且肯救人,难道老汉便没这个心意?”
金铃再次道谢。“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崔大夫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金铃望着地上的白痴,有点为难,他倒在地上肯定不好,而且饮食也不方便。
幸而灶房颇大,她在墙角地上铺了一层干草,然后道:“小铃子,你叫醒他,着他睡到那里去!”她淘米下锅。
小铃子略为犹疑一下,叫道:“喂,叔叔你醒醒!”她唤了几遍,白痴都不醒来,便蹲下来用力推着他的双臂:“醒来醒来!”
白痴微微睁开眼睛,小铃子有点惊,轻声地道:“娘叫你睡到那里去,你这样咱们不能煮饭!”
白痴欠一欠身,却未能坐起来,金铃只好在他后背托了一下,白痴慢慢爬到干草上躺下,又喃喃地道:“水……”
“小铃子,倒碗水给他!”
小铃子端了一碗水给白痴,白痴半依着墙,将那碗水喝了。金铃起了火,塞了两根干柴到灶膛里,吩咐女儿看住火,自己又照顾畜生,接着又去田里放水。
她回来,白痴又迷迷糊糊睡着了,金铃又炒了鸡肉、鸡蛋和咸菜,然后盛了一大海碗的稀饭,小铃子奇怪地问:“这碗谁吃的?”
“给叔叔吃的,凉了才叫醒他!”
当白痴吃了半碗稀饭之后,崔大夫已着人送上药来,金铃又忙着煎药,这样忙了三天,那汉子也喝了三帖药,果然如崔大夫预料般,他病情已大有起色,起码已可以走动,只是身子还十分虚弱。
白痴清醒过来后也没说多谢,整天痴痴呆呆地坐在草上,金铃既不怪他,也不问他的话,心中却希望他多住两天才去,因为这样子出去,让风一吹,可能又要病倒了。
白痴果然继续住下来,第五天,他能吃两大碗干饭,金铃见他病已好了,便又杀了一只鸡,准备熬汤给他喝,吃过午饭,白痴便出去了,金铃以为他要走了,忙道:“你再住两天才走吧,身子还未大好哩!”
白痴好像没听见般,一直走了,金铃急道:“小铃子,你看他去哪里!”
小铃子跟在白痴后面,只见他一直走到牛棚,伸头进去看了一下,忽然抓起一柄放在牛棚外的锄头,推开木栏,走了进去。
小铃子吃了一大惊,连忙跑回去,叫道:“娘,不好啦,他拿了一柄锄头进牛棚,不知是不是去打大黄和小黄!”
金铃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放下手中的鸡,也不洗手,飞快地跑进牛棚。一进去,他便怔住了,只见白痴用锄头在挖地上的烂草和牛粪!
白痴好像没看见一般,只顾挖着,牛棚因为漏水,牛粪给水一浸,臭气满天,中人欲呕,连金铃都感到心头发闷,但白痴却毫无感觉。
白痴头也不回地道:“箩!”
金铃道:“你身子还未好,不要做,出去吧……过两天,我有空了,自己会清理。”
白痴固执地道:“箩!拿箩子来!”
金铃忽然觉得他并不傻得太厉害,起码他还知道垃圾要放进竹箩里,当下便将竹箩拿到了他面前。
白痴又道:“水桶和水!”
“井水是用来吃的,洗的水都是用湖里的水。”
“拿水桶来!”
金铃不知为什么竟然乖乖将水桶挑来,放在牛棚外,然后回去洗鸡。小铃子奇怪地看着白痴。
白痴装了一箩垃圾,双手扛着出来,小铃子道:“我带你去倒!”
牛粪跟烂草焚烧了之后,可以当肥料,所以自然不会将其浪费掉。金铃弄了一个小小的垃圾池,用来安放垃圾,白痴将垃圾倒掉后,又再进牛棚,他一共搬了十七八箩垃圾,然后去挑水洗刷地上。
有一件事可以证明白痴颇为“聪明”——他先将牛拉了出来,然后才洗地。他一共挑了十六桶水才将牛棚冲洗干净,小铃子高兴地回去告诉母亲。
金铃拿出丈夫以前的衣服,叫小铃子拿给白痴,叫他到湖边洗澡再回家吃饭。
当白痴回来时,锅里的鸡肉已喷着香气。白痴什么话也没说,吃了之后,又倒到草上睡大觉。
第二天,白痴去洗猪寮和鸡寮,这件事很快便传到附近去了,邱大娘悄悄将金铃叫去。“铃子,那男人是谁?”
“大娘,他便是清明节那天在坟上偷咱们的烧饼吃的那个白痴!”金铃将他求宿病倒的事说了一遍。
邱大娘道:“这人看来还不傻,他也懂得感恩图报哩!”
“我不让他干的,但他一声不说,硬是要干,过两天他身子好了便叫他走!”
邱大娘道:“刚才俺经过猪寮,见他干活还挺在行的,你一个人干这许多活也太辛苦了,不如就雇他做长工吧!”
金铃摇摇头,道:“假如俺那男人在家就好,现在怎能留着他在家?”
邱大娘点点头,道:“你自个揣摸着办吧!他是个白痴,倒不怕别人闲言,就怕他痴性发作,有点害怕的!”
金铃心头一动,但仍道:“大娘不用担心,明后天俺便叫他走!!”
吃晚饭的时候,金铃小心翼翼地问:“你,你的病好了没有?”
白痴楞了一下,反问:“俺听你老是说病,到底病是甚么东西?”
金铃呆了一呆,暗道:“怎地他又傻了?”当下道:“既然你身子好了,明天便走吧,你替我干了两天活,我会算工钱给你!”
白痴没作声,低着头吃饭,金铃认为他痴呆的程度不太深,起码不会连金钱的功能也不知道,白痴吃饱又睡,金铃一边洗碗,一边望着他,心中暗道:“像他这样痴呆也不错,只懂干活吃饭,吃了饭就睡,没忧没愁的,强似咱们这一些正常的人!”
第二天早上,金铃拍开了灶房的门,道:“这是你这两天的工钱!”
不料白痴一把将钱洒在地上,抱了一大把干稻草走出去,金铃一呆,忙问:“你去哪里?”
白痴没答她,一直走到牛棚外,将草放在地上,拿了一把竹梯,倚着墙,金铃问道:“你要干甚么?”
白痴将稻草扎了起来,举起抛上屋顶,接着他上竹梯。竹梯很低,离屋顶还有一大截,但他双手在屋顶上一扳便轻轻“飞”了上去。
金铃暗道:“莫非他要补屋顶?”当下连忙搬来了一把高梯,爬了上去,只见白痴将棚顶的草扒开,她翻了上去,道:“你,你干甚么?”
白痴眼睛没瞥过她一眼,道:“屋顶破了,要补!”
金铃觉得他的痴呆病好像好了,便轻声问道:“你懂得吗?”
“俺甚么活也干过!唉,不行不行,你这棚顶上铺草,下场雨便很容易霉烂,你叫人盖的?”
金铃轻声道:“嗯!是我男人以前盖的!”
“要全部拆下来,另外弄过!”
“要怎样弄?”
“下面的支架不够……嗯,先铺一层竹席,再加稻草,然后再盖上一层稀泥,这样起码就可以熬五七个年头!”
“要弄多久?”
白痴想了一下,道:“如果材料齐全的话,大概五七天就可以!”
金铃道:“草家里还有很多,就是要买柱子和竹席……”
白痴截口道:“不用买柱子,山上有树,等下俺去伐些来,你去买席。还有,你将柴草放在灶房里,不好!”
金铃道:“没别的地方放……”
“俺替你造间柴房,就在牛棚跟猪寮中间,所以俺还要在这里住上一个月!”
“你没地方去吗?”
“地方是甚么东西,怎地俺不知道?”白痴的病只好了一会儿,好像又发作了。“好不好吃?”
金铃想了一下,道:“你替我弄好这个牛棚就行了,柴房不用建了!俺会算钱给你!”
白痴怒道:“钱钱钱!俺不要钱,俺只要白色的肉包子!”
金铃有点吃惊,忙道:“俺以后每日都替你弄几个肉包子就是!”
白痴开心地笑了,笑得有点痴呆,金铃对他不无顾忌,连忙下去张罗。
白痴伐了一天的木材,又砍了一捆竹子,便开始改建牛棚,七天之后,牛棚的样子果然焕然一新,金铃十分满意。
白痴却不停手,又去打水冲洗牛棚,还用锄头和铲子开了一道小沟,水沟直通牛棚外面,一直开至茅坑里,这样,以后清洗牛粪便方便得多了。
金铃十分诧异,心中暗道:“他怎会痴呆得这般‘聪明’?”
白痴弄好了这一切,已是黄昏,他又到湖边洗澡。由于他天天来这里洗澡,村里的一些青年,都混熟了。一个癞痢头的青年问道:“喂,你叫甚么名字?”
白痴抓抓头皮,道:“俺只记得俺姓白!”
“姓白?”那青年哈哈笑道:“俺告诉你,你姓白,叫痴,以后你要记住了,你的名字叫白痴,好不好听?”
“白痴白痴,好听好听!”白痴傻乎乎地问:“俺是不是很白?”
那些来洗澡的青年都被逗笑了,另一个青年道:“是的,你比马大嫂还白!”
“马豆糕?马豆糕很白吗?”
“喂,俺问你,你看过金铃洗澡没有?她身上的肉,白不白?”
白痴傻乎乎地问:“女人也要洗澡的吗?”
众人又大笑起来,一个年纪较大的汉子斥道:“你们笑甚么?他是有点痴呆,但却比咱们都聪明!”
众青年都知道他替金铃改建牛棚的事,也有很多好事的人去看过,都自叹不如,吃那人一说,都有点不好意思。白痴却像甚么也没发生过般,洗了澡又洗好了衣服,便回去了。
他回到金铃家,却不见金铃母女,便又躺在草上,他的人生,好像除了吃喝、干活便是睡觉,其他的一切都与他无缘!
金铃这时候去哪里?原来她到邱大娘家去,将白痴要替她建柴房的事说了。邱大娘道:“就让他建吧,又花不了多少钱,那人壮得像头牛,你花钱也请不到!何况他还可以帮你干其他活!”
金铃还有点犹疑,邱大娘又道:“他这几天对你怎样?”
金铃一呆,道:“大娘,您指……”
“他有没有对你有不轨的行动?”
金铃忙道:“这个倒没有。”
“这不就行了吗?若是老身,还要雇他做长工哩!”
金铃得到邱大娘的支持,便满怀高兴地回去。她悄悄推开灶房门,将灯点亮,已见到白痴睡着了,金铃蹑手蹑脚走着,勺了一壶水下锅,再出去洗米。忽然小铃子跑了出来,轻声道:“娘,我看见白叔叔流泪!”
金铃讶然问道:“他哭了?”
“没有哭,只是流泪!”
金铃心弦一震,道:“你不要吵他,不要笑他!”
“小铃子知道!”
自从白痴来了之后,金铃煮饭烧菜,都比以前细心,最低限度,也会多弄一两道菜。
菜煮好后,小铃子叫醒白痴。“吃饭啦,白叔叔!”
白痴爬了上来,坐在桌前默默地吃着饭,金铃忽然觉得他身上似乎藏着无数的秘密,她忍不住道:“你要建柴房,需要甚么材料,告诉我,我去买!”白痴忽然笑了,笑得十分开心,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十分好看,金铃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笑容,不由呆了一呆。
半晌,她才定下神来,低着头道:“你还未答我。”
白痴摇摇头,金铃急问:“你不想建了?”
“不是,不用你担心……”白痴顿了一顿,才道:“你只需买竹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