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苏钦云的不是往常每次回京都,人们的热烈欢迎,也许绮嫣说得对,人民迟早会为苛税制度站起来反抗的!
人山人海,逆耳的声音狂蜂般簇拥,纷纷挥舞农具示威。
他的马原地踏了几步,不敢前去。
苏钦云一身劲装,月白色,系着枣红披风,益发显得高大魁梧,脸孔多了几许沧桑。这一去,整整半个月,什么事都以人民的利益为重心,西风吹打着他消瘦的骨骼,炯炯的瞳仁放射出慑人的威力,他蹙了蹙眉峰。
一侧骑白马的护卫吩咐手下将民众驱散,他抬手,冷冷道:“不必。”
“大人!”护卫叫。
苏钦云翻身下马,亏得士兵把暴动的民众拦住,否则一定会有一只瓢或铁铲落在他头上,头破血流。
“本官日夜为天下人民谋福利,为江山某设计,你们不满赋税太多,本官也当听取你们的意见,为何联合暴乱!”他忿忿不平的叫,粗犷的嗓音震落了枝头的树叶,自他的肩胛掠下。
可农民群众不为动容,除非他能讲出适当的理由,他固然有理由。正欲开口,只见文俊带着一队人马赶来。
文俊是书生,又断了几件案子,口才练得相当不错。因此未动一兵一卒,便使那些人怎样来的怎样去了。
苏钦云还真得对他说声“谢谢,”文俊因把这事发起的根由,得知是吴长清唆使,苏钦云气不打一处来,拉了拉马缰,马颤音嘶鸣,调转头,文俊道:“绮嫣就在前面,你怎么不走了。”
“我想先收拾掉吴长清那个败类。”
“慢着!”
“不行。”
文俊固然气势不敌他:“都马上到家门口了,进去歇歇,吴长清在那里又不会跑!”
“我主意已定,”他侧眸道,“你回去告诉她们,我很快就回来!”一声“驾”没有喝出口,却听耳畔飞来女子叫:“钦云!”
他飞快的回头,眼影迷离,她的音容笑貌,顿时闯入眼帘。
“钦云,钦云你回来了!”绮嫣本与莹莹等在十几米开外的凉亭里,久不见苏钦云,她等不及了,即便是最后几分钟,也按捺不住,久别重逢的欢喜荡然于胸。一路小跑,形象尽损,然后像个孩子似的冲到苏钦云身边,抱住他跨在马上的腿,甚至喜极而泣。
苏钦云着实惊讶,心头一松,伸手抚摸她的脸蛋儿,她立即用手握住他的手背,楚楚可怜的撒娇:“钦云,你再不回来我可就要跳河去了!”说着,亲切万分,恨不得把他从马上拉下来。
苏钦云因此没有去收拾吴长清,绮嫣告诉他:“娘等的心急如焚。”
他固然舍不得,离开半个月回家后的第一顿午餐尤为丰富,都是他喜欢吃的菜,老夫人不停的催他多吃点,他高兴,狼吞虎咽的势头,妻妾二人都睁大了双眼看他吃,满桌子的菜只有他一个人在吃。
“娘,”他狂吃过后,露出淡淡的腼腆,招呼在座,“嫣儿,莹莹,你们怎么不吃?”
老夫人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此刻都扯平了,荡漾着和蔼的满足:“我可怜的钦云,这次救灾一定吃了不少的苦。都瘦了,你多吃点,把娘的那一份也吃进肚子里,比娘自己吃了还管饱!”
苏钦云从没有这么单纯的笑过,灿烂犹如日光照入绮嫣的心窝。
莲心抱着灰灰,给它吃苏钦云剩下的骨头,不亦乐乎!
“莹莹,嫣儿,你们多吃点。”苏钦云给她们夹菜。
莹莹推辞,绮嫣也推道:“好了好了,我们整天养尊处优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像你这么辛苦。”举起锦帕给他擦拭嘴角的油水。
苏钦云略躲避。
老夫人一旁抚掌笑道:“嫣儿,尤其是你,想生孩子首先得能吃。”
一面使婢女端来了汤药,亲手递给苏钦云,苏钦云惊诧的望着:“这是什么!”
老夫人喜眉笑眼的:“当然是管生育的了!”
苏钦云对国家有办法,对妻妾有办法,唯独对这个娘没办法,捏着鼻子喝下去,忙起身回房。
他走得快,绮嫣几乎跟不上:“喂,等一下!”
他不等,一味的走到锦绣轩门前,竟扶着廊柱“唔”一口作呕,吐出才喝的药,绮嫣唬坏了:“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我让应轩去请大夫!”
他直起身子,气喘吁吁:“不用。”看样子非常疲惫。
绮嫣拿手帮他抚胸:“既然如此,为什么刚才不拒绝掉,不想喝还喝。”
他嘴唇红润:“我不想违背娘的意思。”狭长的眼朝她瞟了一下,轻笑,“不过,更不想支撑不到晚上就把你追的满屋子跑。”
绮嫣愣了一下:“不明白。”
他饶有深意的笑:“所谓生育,不过是催情。”说完,嘴唇的一角坏坏扬起,眉峰压低了,射出两道精灼的暗光。
绮嫣霎时把脸涨红,小声咕哝:“难道不是壮阳的吗!”
苏钦云笑,摸着她的肩胛近乎耳语:“天黑了才能放心生,不是吗?”
她羞赧的挤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软绵绵的推他一下:“坏死了!”
他恢复常态:“有没有去过******?”
“没有。”
“我不在的这些天,都有什么人来过锦绣轩?”他推开门,外面的光线立即在房内的地面伸展开,拉出两个长长的影子。
呃,绮嫣把手指探进嘴里,有一瞬的灵魂出窍,他又问,她才怔怔的道:“没有,不相信你可以问莲心和小雪!”
“没有就是没有,我相信你。”他堂堂辅政大臣苏钦云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学的那么心思缜密了,不,应该是疑神疑鬼才对。他凌厉的目光把锦绣轩里的每个微小角落都扫荡过,让绮嫣想起灰灰过一次荤瘾后几天都回不来神的样子,见任何东西都仔细嗅一番,搞得神神秘秘。
“找什么?”她忍不住问。
苏钦云在她的梳妆台前停下,久久的,他的目光落在那只红豆耳环上,拈起来:“为什么只有一只?”
她使劲眨眨眼,迟疑的说:“落在表哥家了,这最近不是闹起义吗,娘看的紧,不让出门,所以……”
苏钦云狐疑的看向她,噏动凉薄的双唇:“很难想象会在什么情形下把耳环落下。”
绮嫣叽里咕噜解释了一通,最后,苏钦云似懂非懂的拧拧眉毛,把耳环放下,走到窗前,把窗子支开,扶过枝叶苍翠的红豆杉,摘下一颗红豆。
“红豆的寓意很深。”他深沉的说。
绮嫣马上欢声接道:“红豆生南国,在我的国家,红豆都那么受人喜爱,何况在南国!”捏起他手中的红豆,喜形于色,“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都老夫老妻了,还搞得如此浪漫干嘛。”
她在他眼前转悠,高兴地像只蝴蝶。
他收敛心神,大手掠过她长长的衣带,清冷的声音:“一点不香。”
她脸上益发酝酿出羞赧的胭脂红,自做了个关于苏钦云问自己索要香粉的梦,她就再也没有擦过名贵的香粉,扭转身子,扬起下颏:“还不都是你!”
“跟我什么相干?”
绮嫣错愕,捋着蓬松的长发,心怀忐忑,媚眼横飞:“自己想吧!”扭身跑出去。
苏钦云措手不及,紧追几步,她倩影飘飞,湮没于花阴。他凛眉,凝神思索:“什么缘故会阻止一个女人不擦香粉呢?”
纤细的手指犹如羊脂春葱,暖红的手心脉络清晰。早在现代,妈妈的同事会看手相,她被看了,结果很不错,但也只是结果而已,过程中,也许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波澜。
有人说,人生如玉,女人本身也如玉。
令狐寅的这枚玉佩,不,应该是京都里随便买到的一枚“次品,”尽管苏钦云告诉过她:“我买的这枚是从天山脚下天然而成的黄玉,可能比本来那枚还要昂贵,我花了十万两银子才把它买过来。”价钱再昂贵,也不能跟令狐寅母亲传下来的那枚相提并论吧。
澄净透明的玉,躺在手心里,仿若一片落叶。
十天前,令狐寅学聪明了,托府上小厮送到她手里,还夹着一张纸条,上写潦草的字体:“我把它洗了一天一夜,那晚下雨,又放到盆里给龙王爷淋了一整夜,第二天风和日丽,吹得干干的,怕是只剩下它本身的味道了。”
放到鼻端闻闻,浑然天成的幽韵。
轻风淡扫,眼角溢出一行清泪,鼻头酸疼,胸口闷闷的,攥紧玉佩,用力一扔,转身,撞到一个人。
“妹妹,你怎么把玉扔了呢!”莹莹焦急地张望玉佩飞去的方向,一面谴责绮嫣。
她慌忙用绢子在眼角揉了揉,掩饰哭泣,湿润的腔调:“人家不要,他偏给,钦云发现我还留着它,一定会生气的。”
“原来就因为这个。”莹莹抓住她的手,大声说,“别傻了!玉佩那么昂贵,要是就这么丢了,岂不太可惜了!”
“那怎么办?”她毫无主张。
莹莹也是一贯没主意的人,此刻却动起脑子:“你不要,可以还给令狐寅,要不然布施给穷人也好,你不经常说,做富人应该救济穷人吗?”
绮嫣含泪用力点头:“对对对,扔了的确可惜!”遂吩咐福子和小安去寻,莲心?小雪也出马,灌木丛深乱,几人深一脚浅一脚的搜摸。
还好没有就此遗失,玉佩的最终归宿竟是落入街边乞丐的手中。这样当令狐寅问起玉佩,她神经质的淡淡的说:“扔了。”
令狐寅的心脏霎时给劈做两半似的,瘫软在地,颤抖着双手,泪流满面大声哭喊:“为什么,为什么,那可是我娘亲的遗物!”他绝望,看绮嫣的眼神尤为凄绝,就像怨责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满满的都是怨恨,似无若有的爱在空中浮动,被泪水模糊。
绮嫣坚持原则,死都不去安慰他,本身却急的七窍生烟,哭着喃喃:“不要!如果我去扶他,就说明纵容他的感情发展下去,一定要忍住,忍住忍住……”两只秀拳捏的紧紧地,丝绢都被沁汗的手心染湿。
闭上眼,黑暗无止境的加深,地转天旋,忽然鬓角有什么东西软软蠕动,猛地挣开眼皮,一张圆月似的脸蛋儿,嵌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翠眉微蹙:“小姐,令狐公子好可怜呢!”
她竭力装成无所谓:“他可怜,关我什么事!别烦我。”趋前上车。
小雪搀住她的手臂:“把真相告诉他也好。”
绮嫣顿住,头脑一冷,放下抬起的一只脚,转回身,迅速的走到令狐寅一侧,他慢慢的站直身子,眼睛红红的,泪阑珊。
“真相是什么?你瞒我何事?”令狐寅喘息着问,高高的眉骨下射出两道幽冷的光,富有穿透力。
绮嫣吃吃的,不觉把整张脸都涨的绯红:“其实,其实……”益发浑身冻结住,话语噎喉,未到舌尖就已结成冰凌,显得艰涩。
令狐寅大急:“到底是什么,你说啊!”
绮嫣惊怔的脱口而出:“你第一次给我的玉佩,再次回到你手中的时候,是块仿造的!真的被苏钦云打碎了!所以说,你用心清洗的,我布施出去的,都不是你的传家宝,是苏钦云十万两买来的仿品!”
令狐寅心头剧烈震动,冷汗急流相似,良久,一脸愠色,囟门上的青筋咕咕跳动,嘴角往上抽搐了一下,似有只无形的大手,顷刻间把他们的距离拉得可望不可即。
“好,”他悲痛,重复着一个字,音波在传送的过程中发生轻微的跌宕,“好……”
“好什么呀!”绮嫣冲破氤氲的隔膜,“你要是难过,就大声的哭出来好了。”
那是虚情或假意,不去分辨,狰狞的嚷:“那是我娘亲的遗物,我发过誓,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会把它带在身边。如今,我把它送给你,你却毫不珍惜。”
绮嫣辩解道:“我们才见过几次?在算不得相识之际你就把它送给我,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那是因为……”
“因为你轻浮!”
令狐寅六神无主,她拂袖而去,决绝冷淡,犹如一块冰,裹着雪花,随风飘走。
栗子街不如主街繁华,却也十分热闹。她坐在马车里往外张望,盘算着应不应该顺路往韩府去一趟,拿回耳环。这么久没去,文俊没有给她递过请帖,也没有派人来看过,不知道在忙什么,至少他发现耳环后,应该及时差人送去的。可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