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离武城,芙蓉塘。
明月刚刚爬上树梢,月色一水的倾斜而下。皎白如玉的光芒顺着阁楼飞扬而起的檐角,繁茂的枝叶间流淌开来,明明晃晃的像是水银在夜色里流淌,一点一点的把夜色都浸成了锦绸。若是平时,这么浓的月色定让人心生旖旎,不过今晚倒是成了陪衬。
君沐风坐在芙蓉塘旁的石阶上,仰着脑袋向另一侧望去,满眼的流光溢彩。芙蓉塘的另一侧的边上搭起了高高的彩灯架,共一十六架。每一架都有五丈高,每一个彩灯架都有十五层彩灯,一层又有挂有十五个灯笼。每一层的颜色各不相同,有的灿若黄金,有的美如朝霞,有的清如青山,有的洁如白雪,无数彩灯的光芒簇拥在一起,一层裹着一层,一道光接着一道光,慢慢渲染着成了一朵娇贵冷艳的花。
在夜色中傲然盛放。
“真美。”君沐风睁大了双眼,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美的夜色,整个离武城中到处都点上了彩灯,向哪里望去,那里都是光彩流转。
“每一年的十月二十日,就是我们离郡惯例的‘赏彩灯’。”青洛站在君沐风的身旁看着他呆呆的模样,轻声笑了起来。她今天穿了一身丝白的绸裙,三千青丝则被一根玉簪扎起。清风一过,青丝随着风在腰间飘荡。有些发丝吹到了君沐风的脸上,痒痒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回头看见了彩灯下的青洛。
青洛丝白的绸裙上映照着彩灯垂下的柔和光芒,顿时姹紫嫣红起来。光芒流转在她的额前鼻尖,衬得她更加美丽动人。君沐风一时间看得有些呆住了,突然想起君易说过盯着别人看是一种很没有礼数的行为,耳尖猛地发热起来,慌忙低下了头看水中飘下的彩灯,脸上透着一种别样的红。
青洛双眼一直在芙蓉塘上飘转的莲花灯上流转,没有看到君沐风的窘状。她回过神来时发现君沐风坐在石阶上,她靠了过去,捏了捏君沐风的耳尖。
感受着耳尖上传来的温润触感,君沐风脸上还没有下去的红色更加浓烈了起来,耳根传来红热的感觉。随风飘扬的青丝有一些飘进了君沐风的耳朵里,酥酥痒痒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耳尖上更热了。
青洛明显感受到自己手上的温度增高,微侧看了看君沐风通红的小脸,心中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唇间浮起一丝笑意,收回了手。
“青洛姐,离郡每年都会有这样的日子吗?”君沐风看着远处的灯火,眼神远了起来。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离郡各个地方都会挂上高高的彩灯。这个风俗是先祖留下来的,当初是为了庆祝一年的丰收,先祖点燃了大堆的篝火,大家都穿着盛装围在篝火旁跳舞。后来慢慢就成了赏彩灯的习俗,这些在《十二郡记事》中都有记载的。”青洛眼睛里光彩流转,声音有些怀念起来。
“我们一年中最期待的日子不是春节而是赏彩灯。若是站在楼阁上高的地方向远处望去,一片片的彩色灯光就像是一片片海。我们拿着烟花在屋顶上跑,从一处屋脊上跳到另外一处屋脊上,楼上楼下都是笑声。”青洛用手指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倒影,手指卷起一道道的涟漪,倒影与彩灯映照的光芒卷在了一起,变得斑驳起来。
“后来呢,后来呢。”君沐风坐直了身子。
“到夜色在深些的时候,城主府会派出军士沿街发放桂花酿。桂花酿的味道很甜香,又有一些辣。”青洛咬了一下嘴唇,似是在回味桂花酿的味道。
“当大家都拿出桂花酿的时候,不管是大街小巷还是水湾民居,都飘着甜香桂花的味道。这个时候天空就会传来‘轰隆’一声响,大大小小的彩色烟花在夜空里绽放开来。”
青洛看着水池中斑驳的倒影,眼神迷蒙起来,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时候的夜空里绽放的烟花。君沐风看着青洛入神的模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似乎城里真的弥漫着甜香的桂花味道。
“额仑草原里有这样的灯笼吗?”青洛忽的一笑,似乎把那一切都撇开了去,朝着君沐风问道。
“额仑草原上是没有这样的灯笼的,我们用的都是羊油灯。”君沐风比划了一下羊油灯的大小。
“我爹把烧好的羊油灌在一种透明的小瓶子里,在里面点起一根灯芯草,整个帐篷就明亮了起来。那时候整个部落里的人都羡慕我们帐篷里的羊油灯,于是我爹去河里捡来石头,加上一种蓝色的粉末,用火煅烧做出许多那样的小瓶,分发给部落里的人们。到了晚上,一座座帐篷亮堂堂的,像是天上的月亮。”
“石晶瓶?”
青洛见到过那种用石头烧制出的石晶,她曾随离将军去往南郡尽头的羽海,那里是鲛人们的领地,鲛人们用海中的晶石磨制成各种各样美丽的小瓶子。南郡多丘陵,没有那种好晶石,工匠们就用石头烧制成类似于晶体一般的透明东西,工匠们称呼为石晶。
她的房间里就有一个用石晶做成的透明小鱼缸,里面养着三条锦鲤。
“很厉害吗?”君沐风挠了挠脑袋,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那是南郡工匠们仿效鲛人们的工艺做成的透明小瓶子也叫琉璃瓶,一种不值钱的小玩意。”青洛浅浅一笑,指着芙蓉塘里不远处飘过去的一盏莲花灯。
“看那盏莲花灯的灯火,那个为了防止被水打湿,灯芯的地方就有一个透明的琉璃圈。”
君沐风盯着眼前流过的一盏盏莲花灯,灯火在一圈透明的琉璃内摇曳。火光敲打在那层琉璃上,又柔弱的缩回灯芯。他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小的时候,帐篷里挂着的那个羊油灯的灯火,也是这么摇啊摇啊。
“那漠郡有什么别的节日吗?”青洛对草原有种莫名的向往,那种向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她的心底发芽,渐渐地长成了一株小树。
大概是从她站在城楼上看着那匹龙血马在风尘里归来的时候,也或许是她看见他练习剑术时坚毅侧脸的时候,具体什么时候,她也分不清楚。
“有的,草原上也有这样的节日。”君沐风的声音轻了起来,陷入了回忆。
“那是草原上最盛大的节日,塔克尔节。那一天每个人都穿着崭新的衣服,奴隶们也有百户发的新毡衣。塔克尔节和这里的赏彩灯一样,都是庆祝一年丰收的节日。晚上的时候,部落中间会点起一堆很大很大的篝火,部落里最美丽的少女会在篝火旁跳舞,年长者会在搭建起来的祭台上祭祀先祖,唱一种很苍凉很悠久的牧歌。我们奴隶并没有围坐在篝火旁的权利,只能坐在人群后边。“
青洛心中忽地动了一下,仿佛芙蓉塘水荡起的涟漪。
“即便这样,我们也很开心。那一天晚上我们都能领到烤好的羊腿,伯德哈总是吃得最多。”君沐风笑了起来,眼神里荡着柔和的光。
青洛看着君沐风的笑容突然觉得有些难过,也许是她从未看见过这个少年有过这般明媚的笑容。真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他会缓缓远望。她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除却高高挂着的彩灯与行人之外,什么都没有。
“对了,我们去放莲灯吧。”青洛站了起来,“将军前些日子传信回来,说他回来之后就要带你回南郡了。按照我们离郡的风俗,若是送身边的人离开的话,就在河边放一盏莲灯。莲灯上写着祝愿和归期,放出去之后,离去的人不管在外遇到多少苦难都会如期归来。”
君沐风看着芙蓉塘里大大小小的莲灯,想着里面小小的火苗下藏着一个人的祝愿,眼里的笑容静止了下来,轻轻的说,“好啊……”
青洛拉着君沐风到卖莲花灯的铺子上买了两盏莲灯,她看了身旁变得安静起来的君沐风一眼,眸子里有些什么一闪而过。一手托着香腮,一手执笔写下了“送君天涯终需别,素手添茶待子归”十四个字,在准备写归期的时候,笔尖一划,一道浓墨直直而下,直接占据了纸条剩下的空间。
青洛一愣,有些懊恼,准备换张纸条重新再写的时候,瞥见了君沐风静静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张纸条。
不过二指宽的纸条上点缀着点点的墨迹,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青洛将手中的笔放下,把本来要换掉的纸条小心的叠起来放入莲花灯的底座里,点亮了那盏莲花灯。她看着琉璃盏内的灯火摇曳,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觉得,身边的这个少年离开之后,可能很难再回来了。
“写好了吗?”青洛手心托着那盏写着她祝愿的莲花灯。
“嗯。”君沐风点头,小心的拿着自己的那盏灯放入芙蓉塘里,目光随着莲花灯飘着远去,去到很远的地方。
青洛也放下了自己手中的莲灯,小心的推了一下,灯火微微摇曳,一点一点的远去了。她看着君沐风如同深潭般的眼睛,这会觉得他若离开就真的不会回来了。
“轰”
整个离武城的夜空突然亮了起来,无数的烟花从离武城各处冲向夜空。青洛眼睛看着夜空里绚烂的烟火,心中念着远方嗒嗒的马蹄声。君沐风看着水中映照流转的斑驳光影,慢慢的捏紧了手心里浸满汗水的空白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