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校门就结婚，连回老家看望未来婆婆的路费都没有，婆婆的形象是靠老公描绘的：特别勤劳，干农活挣工分以前都名列前茅；特别善良。此处没有引用啥很具体的事迹，但是老公的眼睛闪着宗教狂一样虔诚坚定的光芒，我毫不怀疑。
我公公四十多岁就过世了，那时老公正在上大学，下面还有两个上中学的妹妹。俺妈妈也是不到50岁就离开了，没有看到我大学毕业那一天。说到这里，不光老公动容，俺也难过得鼻子发酸了。
公公是入赘的，婆婆一直都很当家，亲戚啊啥的都很势利，也没有谁给过什么帮助，都靠自己，农村那个苦啊。大姑子辍学做生意（她当时功课不好，不是为了给哥哥凑学费，老公那是面临毕业，而且上的是不花钱的大学），养活婆婆，后来招赘了个女婿进来，婆婆又是要伺候他们大小一家子。
我还有啥说的，一心景仰未来的婆婆，好好照顾她，让她安享未来几十年，回报她一生的艰辛。现在想起来，我恨自己牙痒痒的，贱啊！
我那时满心对婆婆的同情，追问老公，一个人多不容易啊，怎么不给她老人家（婆婆那时50岁出头）介绍个伴儿呢？看我爸和我继母，虽然对我很差劲儿，但是至少他能继续享受家庭不孤独啊，我也就安心了。
老公出人意料地蹦起来发火了：你爸是你爸，我妈才不会再婚呢！她有我们的感情就已经满足了。真不理解你居然还支持你爸再婚，书读多了吧你？
那是第一次，我觉得老公这个人，有些很不对劲儿！
若干年后，与婆婆同住一起天天无端打鸡骂狗找麻烦的时候，老公也曾感慨过：也许你是对的，要是她有个伴儿，或许不会性子这么急。
不过呢，后面的话是：可怜她没有人做伴，怎么可能心里没脾气呢，咱们除了忍让还能怎么样呢？就当她是个小孩子吧，别跟她计较！
婚后第一个春节，跟着老公回家见婆婆了。看到婆婆的第一眼，我心里咯噔一下，分明感到有东西往下坠的感觉，婆婆的样子和我想象的太不一样啦：枣核一样的脸上，紧紧地抿着两片薄嘴唇，嘴角耷拉着，大眼睛凸出来，眼白占了2/3以上，所有的皱纹们，都是倒竖的！额头啊，眉间啊，还有脸庞啊，都是一条又一条深深浅浅的竖纹。俺虽然不是相面的，但是也知道这个面容，没有相当长时间的坏脾气发怒，是塑造不出来的。
更别扭的，是她的大嗓门儿，很沙，乍一听，很像男人，加上a么复杂的方言，我根本听不懂。我不敢看她的面孔，又听不懂她的声音，只有乖乖地低着头，不住嘴地喊：谢谢！谢谢！你好！你好……
我低头看到她的大手，满是粗粗的骨节，一望就知道很有力气，后来听婆婆说，她可是不费力就挑几百斤草的人，我当时心里忽然想到，这大手要是拧断我的细胳膊，估计不比拧根甘蔗费事吧。还有，他家那是非常的穷。虽然早有思想准备，还是很吃惊。饶是这么空空的三间房，也还是老公上班以后用工资为家里置下的。
我在家里看到了很多老公的痕迹：墙上相框里，大姑子夫妇穿的T恤，是老公公司的文化衫，墙上糊墙的，是老公公司历年的挂历，连喝水的小缸子，都有老公单位的LOGO。
那是过年，婆婆给了1000元钱。离开的时候，婆婆拉住我的手，突然落泪：你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我恻然，不住点头，赶紧离开。
话说我出校门就进入了老公的婚姻罗网。我俩的组合很直接地说明了什么叫做一穷二白，他连件料子衣服都没有，婚床都需要跟后勤要两张单人的双拼。唉，彼时他已经工作5年，身无分文，但是已经给大妹妹招赘了女婿，供养高考失利又不愿意复读的小妹妹上“玩”了很花钱的民营大学。
而我呢，毕业不久，更是无路费去打探一下未来婆婆的虚实。连头半年租房的钱，都是卯足勇气管公司预支的。上班两个月，见习期没过，就典见着脸跟公司预支3个月薪水的，除了我还能有谁？可能有人会问起我父母咋不管？妈妈在我大学时候过世，我爸很4陕找到了现在的继母，他俩倒是很合拍，不过我就有点惨。读研究生虽然国家有补贴，但是，不够啊，女孩子还得换件新衣服啥的。爸爸那时很风光，管着几家厂子，求情送礼找工作的人天天门外排队。继母需要安排专门的小商店代销家里人家送的烟和酒啊啥的。但是他们没有支付我的生活费，我打工读完了书。那个时候，这现象也不独我这样。
婚前请爸爸和继母来看看，因为还没有决定嫁给他，所以没有让他掏接待费。可怜我刚预支了房费，又预支了3个月的工资招待我爸和继母。结婚带老公到家，老公给了继母的孩子500元的压岁钱，继母终于代表爸爸给了老公1000元，跟婆婆扯平了。
老家拜见婆婆之后，我调低了自己的期望，不再指望在婆婆这儿找妈妈的慈爱了，我觉得似乎钱是个最关键的问题。
婆婆地已经不种了，没有收入。大姑子招赘上门，耶也是指望哥哥给自己扶持的，小姑子好容易读书毕业了，但是没有工作，还是要帮到她成家那一天。不安顿好她们，似乎我的小家是不会有安宁的。
刚工作的那几年，我实在是个很好的员工，一来刚毕业新鲜劲儿要显摆自己能耐；二来，我需要钱打理老家，建设小家啊。俺那时和老公的工资差距，可是比他现在和我的差距大多了。呵呵，那时我对老家一直很大方，钱啊，物啊，还有嘴巴甜啊，我一点都没有少做，只要别到一起同住，装啥都可以。所以俺颇有贤惠名声。
婚后第四年，终于解决了房子票子等基本的生活问题，俺开始打点生孩子了。遭遇孕吐，老公束手无策，招呼他妈来伺候人。我坚决反对，要求找保姆，但是老公态度坚决，我又吐得昏天黑地的，无暇跟他理论了。老公电话回去，婆婆在电话那头高喊：不是还没有生吗？我去干什么？我只伺候小孩，不伺候大人！
老公也提高了嗓门：小孩你别操心，照顾好大人就行！
就这样，婆婆来了。婆婆进屋放下行李连脸都没洗，就忙着在屋里巡视了一圈，然后对于我们生活如此不讲究表示了不满：洗衣篮里全是脏衣服．厨房里冷锅冷灶，屋子里也一层灰了。
那是啊，她养的那个儿子时至今日依然不会洗衣做饭，灰尘埋住脚依然能处乱不惊。至于我，一个被孕吐折腾得七荤八索的新手孕妇，自然视厨房为雷池，油烟那可是能要了我的命的。俺分明觉得，那些不满，都是谴责我这个媳妇的，儿子似乎并没有罪。
俺家的每个角落都在24小时之内打上了婆婆的烙印，面貌一新：沙发背上搭上了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旧窗帘和1日床单，扶手上就是几件旧衣服，用来挡灰。除了3个人喝水的杯子外，其他的用具都被婆婆套上了塑料袋，就是菜市场买菜剩下的那些。每次我打开窗户，10分钟之内婆婆总会把它关上，理由是怕落灰尘。这一点让我苦不堪言，孕妇对于新鲜空气，绝对可以比拟鱼儿和水。
家具终于有人擦了，不过婆婆厨房卫生间和客厅，都用的是同一块抹布，凭借孕妇灵敏的鼻子，我能在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闻到厨房的味道。
婆婆起床特别早，5点多就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拖把列阳台上拖地。我们卧室的窗户开在阳台的一侧，因为孕吐，夜里总是开着一扇窗户睡觉，连窗帘也要留出10来公分，否则俺的鼻子会抗议氧气不够。5平方米的阳台，婆婆能在那里果半个小时，不时伸头往我们卧室里看，透过拉开的那10来公分的窗帘。朦胧中睁开眼睛，赫然看到窗口贴着一张黑黑的脸，我出声尖叫起来。老公吓了一跳，直埋怨我大惊小怪。之后我不敢叫了，但是依然对贴在窗户上窥视的眼睛感到心寒。
我的孕吐迅速恶化了。回到家就吐，在公司里拥挤的地方反而要好很多。很快到了站立不稳的地步，医院一化验，尿酮3个加号了。除了那些散发味道的抹布还有飘扬的塑料袋们，婆婆的其他一些新政也快速放倒了我这个挑剔的孕妇。
油腻的菜，我看一眼就会反胃，更别提下咽了。之后我撑着教了婆婆一道凉菜：糖拌西红柿。这个菜成了孕吐期间我在家的保留菜。最恐怖的是猪油，平时我闻到猪油就掩面而逃，何况孕吐期间。在过道里闻到我家门缝里传来的浓烈猪油味儿，我基本上就赶紧掉头回到院子里转圈去了，哪里敢踏进家门？
老公去交涉了，婆婆说植物油不香，不好吃，不过为了照顾我，愿意不用了。每想到，只隔了一天，那恐怖味道又来了，我赶紧请教婆婆这是为啥，婆婆矢口否认。俺皱皱鼻子，轻轻松松从橱柜的一个角落里揪出一碗白花花的猪油来了。这件事多年后依然被婆婆当作笑谈。
猪油危机缓解了。花露水祸害却没那么容易解决。婆婆爱美，但是她不擦香水，爱擦花露水，不但自己全身喷，还把屋里洒得到处都是。有过怀孕经验的人都知道花露水啊香水啊在头几个月的孕妇那里意味着什么，绝对的烈性毒气！医生也说了，这些东西都是致胎儿畸形的。我抗议了又抗议，随着我抗议声音的强弱，那恶心的花露水香味就由浓到淡，由淡到浓，从未消失过。
婆婆洗碗，碗上总是有厚厚一层油腻不洗掉，而且，她很少刷锅，说锅要是洗干净就容易生锈。最初每次吃饭前我都偷偷把自己用的碗洗一洗，然后扒拉几口白饭拉倒。随着厨房的怪昧儿越来越大，我也吐得越来越虚弱，厨房我进不去了，或者托老公代为洗，或者，干脆不吃了。
我自己事先告诫过自己，婆婆一辈子农村妇女，生活习惯肯定要磨合一阵子，别太反应过激，所以一般都是笑笑过去了，背后告诉老公。而老公，当然更加理解婆婆，没有怨言。不过，有一天，俺发现其实婆婆是在马桶里冲墩布的，当时扶着卧室门框，差点眼一黑闭过眼去。告诉老公了，老公根本不信。不过，第二天，他也有幸亲眼目睹了马桶洗墩布的全过程，他大叫起来，抓住那拖把就往垃圾房跑。婆婆很委屈：我看这个又能冲水又能漏下去，多方便啊。
除了那些恼人的气味，呕吐、尿频啊、便秘啊、嗜睡啊、孕期反应，还有一样很大的烦恼：压抑。
婆婆从来不笑，总是抠着嘴耷拉着脸，说话像打枪，以指责抱怨为主，对自己儿子也不例外。从没有听见她讲个笑话啊，露个笑脸啊啥啊。她看人的眼光，我总觉得是飞出来的一根根针儿，冷冷的，刺刺的，老公劝解说她生活不幸，这一切都习惯了，别太在意。
几重麻烦撞在一起，我迅速衰弱到路也走不动了，没法继续上班了，回家休息。这样，本来仅有的一顿饱饭——在公司的午餐——也没有了。
在家的那半个月，我每天靠在窗前，像个死鱼一样张嘴大口呼吸，挨时间。水也喝不下了，也觉得有异味，沾嘴就吐，胆汁胃液，有啥吐啥。有时状态好一点，就教了婆婆做凉菜，不放油或者少放油的，结果婆婆说不会做，那根本不是菜。她学会了一个糖拌西红柿，以后每餐桌子上就有一碟，这也是我唯一能下咽的东西。婆婆自己，吃她的煎咸鱼啊，炸茄子啊啥的。
婆婆只吃腌的肉和这么几样蔬菜：韭菜、豆芽、辣椒、豆角和茄子。这里面有一半是我这个孕妇不敢碰的高农药菜。新鲜肉只能容忍一点猪肉，其他的新鲜肉类和海鲜，不做也不买。
长期偏食，她的牙齿已经一半换成了假牙，嚼东西更加费时间。不过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她张着嘴嚼，不仅吧唧吧唧的声音震天响，而且，隔着80公分的餐桌，飞过来的唾沫能把我的碗滋润
她用筷子也很特别。在盘子里扒拉扒拉一圈，选美一样找到一根肉丝，刚举到半空，又看见盘子里有根更粗大的，赶紧扔了这根捡那根，通常2-3次才能确定一根。不出3分钟，一盘菜都已经被婆婆重新调了一遍了。
让我的眼睛震撼的，还有婆婆的指甲。尤其是大拇指指甲。长长的、千千的、黄黄的，厚厚的，布满皲裂的口子和条纹，里面长期是一条毛毛虫大小的黑条条。我常常看一眼就有闭上眼睛或者扭头的冲动。
老公劝婆婆剪，婆婆坚持不，说这是用来搞事（干活）的，原来是生产工具。家里那些豆角啊，豆芽啊，豆子啊，啥的我根本不吃，因为婆婆从来不用刀剪，都是用自己的大拇指甲加工的。
几个月后，老公自己终于忍不住，把妈妈按住在沙发上，强制把那两个超级大指甲剪了，婆婆唠叨很久说不舒服。
婆婆还习惯性地吐唾沫。不管有没有痰，每分钟都要咔咔呸一声，突出一团唾沫星子来。老公苦劝，婆婆都说自己习惯了，不让吐实在不舒服。
我就斜躺在窗下，张开嘴呼吸，听着屋里呸呸的唾沫声，苦等老公下班回来。有时候，会默默地流出眼泪来。
老公下班，吃完饭，会搀扶我到外面散步，去半亩园喝粥吃烫青菜或者去麦当劳喝冰可乐，补充要命的水分。老公开导我，某某同事的老婆，孕吐厉害，躺在医院里输液7个月，硬是生下了孩子。
就在我觉得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某一天清晨醒来，我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我的孕期过去了，我的胃口回来了。不过，新的麻烦也来了：我根本吃不饱饭。
俺之前偷偷问过一个死党蓝颜，吃不饱饭这种事情能见光么，蓝颜说还是别说的好，第一没人信，第二，吃不饱饭也不是啥光荣的事情。
我忍啊忍啊，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交代啦。
恢复胃口之后，我注意了一下餐桌，很怀疑主要原料都是菜市场捡回来的。因为除了分置不够，桌子上出现的总是最便宜的大路菜里面最差的那部分，蛋白质严重缺乏。
在我的抗议下，婆婆四季吃的那几样蔬菜之外，还增添了大白菜和小油菜这些新品种。偶尔地，饭桌上能见到排骨汤，3块腔骨加满水压一整高压锅。
肉类的菜，一般都由婆婆来分，没有机会多吃多占。比如那个3块腔骨的肉汤，开锅婆婆就夹一块给老公，一块给我，一块给她自己。我拿到的那块，往往已经干净得跟预先啃过一样啦。可气的是，婆婆每次吃完一抹嘴：××（本人），你把锅里的都吃了吧！然后坐下来呸呸地开始吐唾沫剔牙。老公谦让，从不伸手去捞，所以也不知道，其实，只有一锅水等着我料理。对了，跟婆婆同住4年，俺家只吃过一顿小排骨。那是在我因为营养不良接到妇产医院人院通知的时候，老公跟婆婆吵了几次才有的。
我终于放开大吃一顿。之后这件事一直成了婆婆把柄，说我一口气吃3斤排骨，还告状给我爸爸了。其实当时3斤排骨在端上桌之前，婆婆早习惯性地藏了一半给儿子和自己。老专家看俺6个月身孕了还亭亭玉立，压低声音教训了我一顿：怀孕生孩子是自然的生理现象，体重增加是正常的，只要不超重，以后不影响身材，孕期节食绝对不可以！说完她扭头对对桌的中年助手说：你说现在这些年轻人，唉！
老公对我一通埋怨，说我不负责任，不肯吃饭。我终于忍不住了：你睁开眼看看你家饭桌上都是啥？多吃一碗白菜或者大米对孩子有用吗？生命是蛋白质组成的。有本事把草造成奶的那是母牛！
在我的抱怨下，老公回家终于睁开眼看了两天，果然是3块排骨的汤，果然是白菜炒豆芽炒茄子。他跟婆婆咆哮了：给你的钱少吗？你干吗舍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