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来了?”我看着若婵走进来,诧异非常。
“我不能来么?”若婵答非所问,看看地上的案席,似乎在权衡是否足够干净,片刻,拂拂袖子,在我身旁坐下。
即便布衣素钗,若婵的举止仍是仪态万方,惹得邻座的年轻人不时地将眼睛偷瞄。
“吃豆腐羹么?”我问,“此处做得甚好。”
若婵摇头,却看着我怀里的阿谧,微笑,“这就是阿谧?”说着,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
“嗯……”阿谧望着她,嘴里哼哼道。
“你何时来的长安?”我问若婵。
“几日前。”若婵道。
我看着她,想问来做什么。可转念一想,我忽然记起来,听说陈氏落难的日子,正是上个月。再看她的衣饰,她大概真的是来长安祭扫。
“我来物色宅院。”若婵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不紧不慢地说。
我讶然:“宅院?”
“正是。若婵道,“都城迟早要迁回长安,到时再添置,可就晚了。”
我更加不明白:“你怎知?”
若婵一笑,“我自有我的路子。雍都太小,朝廷稳固下来,还是要回长安。”说罢,她瞥瞥我,“大公子未同你说过?”
我没答话,似乎有什么落在心底,激起圈圈涟漪。
“……夫君会重建长安?”
“……我会。夫人愿与我一起么?”
我虽与若婵的关系毕竟有些忌讳,众目睽睽之下,不好交谈太多。她没多久就离开了,只告诉我她在西市淑容坊。
我回到宅中,径自走回院子,一边把阿谧交给乳母,一边让管事打开两边侧室。
“少夫人要用何物?”管事问我,“可让小人来找。”
我摇摇头,道:“我自己来。”说罢,亲自入内,打开那些箱子。与上次看的一样,,那些箱子里全是魏郯的木刀和弓弩,还有些儿时的玩具。我又看向旁边那几只竹筐,让家人将上面的竹篾打开。
只见里面仍然是些旧物,不过显然保存得好,没有灰尘。我低头细看,将几只小盘子取出来,色泽平凡,纹饰普通,在我眼里全然陌生。
我拿起一只蹴鞠,缝边已经破了,瘪瘪的。再看向别处,各种各样的木头小件,装了足足两筐。
“那些都是四公子的。”管事解释道,“四公子当年与大公子同住一个院子。”
我不死心,再往另一处侧室,那里面却是些旧衣旧褥,仍然没有我要找的东西。
“夫人要找什么?”阿元也忍不住问。
我没有回答,想着那位老者的话,心底自嘲地叹一口气。想什么呢,天下之大,哪有这般巧合。“身无百钱不走长安”,说不定魏郯是从别的小贩那里听到的呢……我深吸口气,驱逐那些盘桓不去的回忆。
长安,这两个字在我心中是有些执念。
能重建长安固然是好事,可是连我都不知道魏郯这次离去,事情会变成怎样。虽然魏郯让我来了长安,可是从雍都出来之前,我还让李尚清点钱财,打算如果有所不测,立刻照着从前计划的路子带阿谧离开。
这般境况,却去幻想重建长安,有何意义?
但我还怀着小心思,探寻魏郯与我的过去是否有那么一丝可能……
“夫人。”回到室中的时候,阿元对我小声说,“我听说若婵女君与公羊公子许久不见面了。”
我看看她:“哦?”
阿元点头:“若婵女君来了长安,不知公羊公子来了不曾?”
我正要言语,外面响起家人的声音。
“少夫人。”他说,“乔府的舅夫人来访。”
今日总有熟人见面,先是巧遇若婵,现在又是舅母登门。
“阿缇在长安养胎,我来探她,闻得阿嫤也在,便来看看。”舅母微笑道。
我颔首,道:“前番听闻阿缇去了南阳,如今又来了长安?”
“长安的接生妇比南阳好,岑氏在长安又有旧宅,阿缇便过了来。”舅母道,说罢,让家人将一只竹盒奉上,道,“这是阿缇从南阳带来的酥点,她身体不便,就托我带来。”
我谢过舅母,让家人收下。
“我原以为岑氏世居南阳,原来在长安亦有旧宅?”我寒暄道。
舅母道:“岑公昔时在京中为官,阿缇的姑氏就是长安人,其弟正是长安令袁襄。”
“袁襄?”我讶然。想不到,岑氏有这般渊源。
长安虽然被毁,可人们说的京城仍然是它。魏傕掌权之后,在长安设了长安令,统领长安事务,由袁襄担任。
袁襄此人,我小时候就听过名字。并非因为他人才出众,而是袁氏在长安也算高门,袁襄入仕,即已是个四百秩朝官。
他跟魏郯交往得不错,上回跟魏郯来长安,夜里来与魏郯议事的人就有袁襄;而我来到长安的当日,他也登门来访。我在堂上见了他,只见谈吐文雅,颇有名士派头。
舅母含笑,道:“袁公对姊家很是照顾,岑氏的屋宅,是他帮忙重建,阿缇住进去的都是新屋。”
我颔首。
聊了一会,舅母问起我的近况,还问起魏傕。
我不能说太多,只说他还在病中。
舅母轻叹,道:“丞相如此境况,我在雍都也不好登门,想见见我甥女与甥孙,还不如在长安便利。”说罢,她和颜悦色,“我也要在长安住些时日,阿嫤若在这府中待腻了,可过府去走走。下月初四是舅母生辰,到时设宴,阿嫤切勿推却。”
我笑笑:“舅母生辰,甥女自当拜寿。”
长安的生活单调,余直与手下军士守在宅院外,我出门,他们必定跟随。阵仗太大,我除了带着阿谧游过护国寺和别的三两处旧日名胜,便不曾出门。至于傅府,那里无论我何时去都免不了伤感,独自带着阿谧去并不合适。
魏郯的消息,每隔一两日就会传来。
内容很简单,都是他到了何处,万事平安之类的。可在我估算着大军行军到了汝南的时候,他的消息就再也没有传来。
一日,两日,三日……我掰着指头,足足七日,我没有收到他的只言片语。
心底慌张难免,我去问余直,他也说不清。
“大军征伐乃是机要,末将也只闻得大司马与梁玟汝南对峙,其余之事并不知晓。”余直歉然道。
我沉吟,又问他;“雍都如何,朝中可安稳。”
余直知道我这话何意,道:“少夫人放心,雍都有二公子坐镇,并无异状。”
魏昭……我没再说话。
望向天边,只见浓云铅灰,似乎夜里又将有大雨来到。
夜里,我问阿元李尚那边可有消息。
阿元说,李尚来了信,从马奎那边请来的人三日后就会到长安,到时安排在我的宅院附近,一旦事变,立刻带我们走。
“夫人,”阿元说,“明日就是舅夫人的生辰,还去么?”
我想了想,道:“去。管事不是说府库中有些丝帛,去挑些来,明日用作贺礼。”
阿元应下。
岑氏的屋宅也在城南,与魏氏隔了五条街。
我去到的时候,门前张灯结彩,旁边停着好些车辆,车辆主人带来的仆从也不少,望去足有几十人。
“舅夫人的这些客人好大的架子,赴个宴也带许多仆人,皇亲国戚也不是这个架势。”阿元鄙夷地低声说。
岑氏的宅院不大,我自己带来的侍从也不能全部进去,于是只带着阿元和余直等人入内。
“阿嫤。”舅母一身新衣,笑意盈盈地走出来。
“舅母寿比南山。”我抱着阿谧,向舅母行礼道,让阿元将贺礼奉上。
“甥女有心。”舅母笑道,说着,看向阿谧,“甥孙女可又漂亮了些。”
阿谧精神很好,望着四周,眼睛忽闪忽闪。
我看向舅母身后,乔缇大腹便便,由侍婢搀着,旁边立着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子,想来就是她的丈夫岑纬。
“少夫人。”岑纬声音温文,向我端正一揖。
“岑校尉。”我还礼。
乔缇亦向我行礼,身体沉重。她看着我,行礼时,似笑非笑,比从前更加冷漠。
我不以为忤,她更恶劣的样子我也见过。
“若我未记错,阿嫤还是第一次见舅母女婿。”舅母道。
我微笑:“校尉大名,早有耳闻,只是今日才见尊颜。”
舅母笑起来,拉过我的手,与我往堂上走去。
堂上的人不多,案席四五,不过,我见到了袁襄。
“不知少夫人驾临,有失远迎。”他衣冠儒雅,满面笑容地向我行礼。
“袁公。”我还礼。
“袁公诸事缠身,得我相邀,却欣然前来。”舅母笑道。
袁襄抚须而笑:“夫人折煞老夫,都是亲戚,何来客气?”
舅母又引我见过席上的其余宾客,除了亲戚,都是岑氏在长安交好的友人。他们我一个也不认识,一番客套,众人各自入席。
岑氏的家境比如今的乔氏要好,舅母的寿筵有声有色。家伎在堂下奏乐佐宴,仆婢环伺,案上的菜色亦是丰盛。
不过,我觉得这个宴席的气氛有些怪。
舅母喜气洋洋,不断招呼众人用食。下首,岑纬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盘中的食物没怎么动,眼睛却不时瞅向别处,好几次,都朝我瞥了来。我与他目光相对,岑纬有礼地微笑,却都很是不自然。而乔缇似乎也胃口不好,她朝我看来的时候,发现我在看她,立刻转开目光。
再看向四周,这样一个普通的寿筵,家人的数目明显多了些。除了堂上伺候的,一动不动立在旁边的人足有十几,我从来没见过哪家宴席是这个样子。
心中正疑惑,身旁忽而传来阿谧的哭声。我转头看去,阿元一脸尴尬:“夫人,小女君要更衣。”
我停下用食,接过阿谧,果然,下面又暖又湿。
“甥女莫慌,堂后有厢房,带甥孙更衣便是。”舅母微笑道。
我谢过舅母,让阿元去取尿布,跟着家人去堂后。
庭院里很安静,灯笼在廊下星星点点。家人打开一件厢房,让我入内。
阿元取了尿布回来,关上门,脸色却惊惶不定。
“夫人。”她把尿布递给我,声音低而紧张,“这宅院不对。我方才路过堂后,看见廊下晃过几个人,身上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