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上曲谱上最后一个字,尹宁长舒一口气,搁下笔。他转头微笑的看着韩宫玉。“韩大家,请。”
韩宫玉看着曲谱上的字看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尹宁说话后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她脸颊微红道:“南音上人的曲谱实在高深,拨弹按弦之法已过数百种,初次弹奏,恐有疏漏,坏了此曲的意境,望海涵。”因韩宫玉见尹宁抄录曲谱之时,颇为流畅,以为他深晓音律,故而才谦虚说出此言。
尹宁哈哈道:“无妨无妨。”其实尹宁自己也捏了一把汗,他在音乐上一窍不通,更听不懂琴曲。他向韩宫玉提出此要求,主要是想见见今次剑甲会天音谷的主力,探探他们的境界,刚才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现在听琴只是附加的。尹宁紧紧的盯着放在韩宫玉腿上的琴,观察着裂石琴的侧面以及琴额上是否有甚机括,他听说天音谷好些弟子都用乐器作为自己的兵器;到时候不知道韩宫玉剑甲会上场时,是否就是抱此琴去,然后像六指琴魔一样大发神威。既然叫“裂石”,肯定有独到之处。
玉手置琴,琴声响起。
抚琴之人明明就在眼前,闻之却如远山飘来,从开始的细如蝇语,渐变清越,音节处处可闻。尹宁本对这古琴曲毫无感觉,此时听来,仅仅是出于好奇。然而当他听得数处,忽觉道自己仿佛正处于江湖之上,乘舟别离岸上之人,而眼前所见的是烟波浩渺,秋水无际的景象。正当听者在感伤这离别之情时,琴音再变,繁音渐增,一如秋风萧瑟,木叶乱飞,候鸟悲鸣,不甚萧条之象,此时则又将尹宁的心中的悲情引入一个高潮。尹宁前世本已渐渐模糊的记忆,忽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亲人的音容笑貌,正透着这娓娓琴音,传至眼前。
姑雁和徐书真来到师长静的房间时,师长静正坐在窗前。徐书真眼前的这位可人,浑没有察觉她们的到来,此时她正一身慵懒的姿态,倚在窗边,侧耳听着外边的声音。可是窗外除了喧嚷的人声,再无其他。徐书真见此,感到有些奇怪。
姑雁了解女儿,“在听藏书楼的琴声么?”
“恩,好像弹得是南音婆婆的曲子。”
徐书真闻言颇感惊讶,此女天生目盲,耳力神识果真超越常人,恐怕现在至少在神合境之上了。
“娘带着谁来的?”
“柔儿的母亲,你道是谁?”姑雁笑道。
师长静脸色稍窘,瞬间想到自己和此地某人还有着婚约,忙站起身来,盈盈施礼道:“未来及时拜见徐姨,长静真是失礼了。”
徐书真忙扶住她,“说哪里话。”
师长静忽转头对姑雁道:“韩师姐为什么在那方弹琴?”
姑雁徐书真二人相视一笑,皆不言语。师长静不得回应,摇了摇母亲的手,“是怎么回事?”
“你的师姐正在弹琴给那人听呢。”姑雁戏谑道。
师长静仍是一脸疑惑,“那人是谁?”
“那人姓尹。”
师长静听见姑雁的话,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之色。姑雁道:“那孩子可真有本事,连你师姐都有求于他。”她并未将尹宁中一阴玄脉的事情说出来。
师长静虽然双目不能事物,她的的心里却更明镜一般,已然知悉姑雁和徐书真来此的目的,她向着徐书真道:“徐姨请恕我无礼之罪,但是有些话,我还是要说的。长静天生目盲,恐配不上他,这次趁着剑甲会,我随爹娘来到赤华山,一是为了拜会您二老,二则是我想亲自见他一面,解除了这段婚约。此举与我爹娘无关,全是长静自作主张,望徐姨成全。”
徐书真料得她有此语,不以为忤。此女性格刚强,自有主见,到与尹宁有几分相似。她轻抚师长静的肩道:“婚约一事,我可以代他答应你。”
“难道他早就表明了态度么?”师长静低头道。
“不,他并没有。长静啊,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告诉他关于婚约的事,因为啊,她和你一样,从小就有病,亦不曾修行,我倒觉得是他配不上你哩。他现在只是藏书楼的一个抄书僮,你若要见他,便去藏书楼吧,若是没必要,婚约之事可不说与他知晓。”
师长静万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她的心中一直以为,那个与他有婚约的人,定是继承了尹风寒尹师叔修行天赋,现在在宗里已成为出类拔萃的人物。如果是那样的人,恐怕看不上自己这双目不能视物的女子。她从小刻苦修行,为的就是有一天能与他平起平坐,说出这关于解除婚约的话语,那是关于她尊严的话。
直到此时,她才从徐书真的口中知晓尹宁凄苦的身世,心中忽觉得一阵空落落的,继而又产生了与他同病相怜的感觉。那个人现在到底怎么样呢?师姐为何又弹琴给他听?余柔儿口中也是经常提到他的,说他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师长静的心里就这样想着,她的耳中犹能听见藏书楼传来的琴声,忽道:“我想去藏书楼。”
“我让柔儿和你一起去吧。”徐书真说罢,到门外去呼唤,可此时余柔儿早已不见了踪影,定是跑到藏书楼看热闹去了。
“我一个人也可以去。”
徐书真道:“那你小心一点。”
姑雁笑道:“你不用担心她,她已经到了神合境哩。”徐书真不再言语。
此时的藏书楼极为安静,就连呼吸声也变得很轻。一阵寒风袭来,窗外的树叶,受了琴声的影响,挣脱了尤玉藏天境的束缚,簌簌的落下。尹宁正自沉浸在受琴声催发悲情之中,被这寒风一吹,忽的醒悟过来。
这时他才发现,琴声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韩宫玉正美目流转的看着他。尹宁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在眼眶打转的泪水,抱拳对韩宫玉道:“物变极万殊,心才通一曲。韩大家能将贵派的至法《万殊诀》融入琴声,今日叫我大开眼界,小子今日的要求实在多有冒犯,请见谅。这是抄下来的札记,你拿去吧。”说罢尹宁起身告辞。
人群中挤出一个余柔儿,拦着尹宁拍手道:“韩师姐弹得太好听啦,宁哥哥,你怎么啦,怎么这么着急走?”
“我内急。”
尹宁一句话顿时让安静的藏书楼哄然。余柔儿一阵脸红,气嘟嘟的看着尹宁消失在门后。
人群渐渐的散了,藏书楼还稀稀疏疏的有人在讨论着刚才韩宫玉的琴声。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一人拾梯而上。刚才的讨论声忽然消失,赤宗的弟子们痴痴的看着出现在楼梯口的女子,又见她慢慢移近正在几案旁读着札记的韩宫玉。
“师姐。”
“长静,你怎么来了。”
“我来听你弹琴啊,可是我还没走到,你就弹完了。”
“以后回山,有的是机会。”
“他呢?”
“谁?”
“要你弹琴的那个人?”
“他已经走了。”
“原来已经走了啊。”师长静向着几案一旁空空的蒲团,怅然若失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