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除妄见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因为妄见已经养成，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积习。为此，禅师先教给你：不要信太多，相信自己就够了。当你养成了凡事听从自己的判断，不为其他意见所左右的时候，他又把“不肯定、不否定”的道理教会你。一棵树是一棵树，还是不是一棵树？我们应该怎么说？如果你拼命要想出究竟如何，那么你就仍然在一种执着的妄念里面。天地伊始，还不存在人的时候，谁管那棵树叫树？或者中国人叫树，英国人叫拙究竟是树还是顶证？人就在类似于这样的想法当中反反复复。而对于树，无论你叫它树还是别的什么，它都样好好生长着。可见所谓的“树”只是人自己圈定的概念，而非“存在”本身。我们首要尊重的就是“存在”本身，所以其实并不存在“是树非树”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于我们的生命并无帮助，只是概念层面上的。而检索一生所遭遇的种种问题，有几个不停留在这样的概念上，是真正跟生命相关的？将我们头脑当中终日盘旋种种问题妄念提出来看看，有多少不是关乎名相？于是禅师说，要吃饭时吃饭，要睡觉时睡觉，就是尊重存在本身了，人生便可以得到自由。要知道，有多少人，当吃饭时不吃，当睡觉时不睡，偏生出万种理由，千般烦恼，纠缠在一些名相施设里面呢。
所以说：至道无难，唯嫌捡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莫逐有缘，勿住空忍，一种平怀，泯然自尽。要做到这些，需要“信心不二，不二信心”，有信心在，所以人们把这称为是宗教。这种宗教有四万八千菩萨，但其实真正所拜的佛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我”。“禅”的路是自我拯救的路，是向着圆满生命的道路。人虽然居住在自由当中，却很少意识到自己的自由，无法开启生命中更多的可能性，更无法感受生命本来的丰沛、圆满、生动。藉由深入心灵的反省，锁链已被打碎。于是，禅悟十行动完美的人佛，人真正与存在和永恒融为一体了。
乱禅语今
―、何不做固“我”
云门文偃是个很有性格的宗师，有人问他：“释迦牟尼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话什么意思？”他的回答是可惜我当时不在场，要是我在，把这混账一棍子打死了’喂给狗吃，图个天下太平。”这话可是惊得人一身汗，冲撞了菩萨可了得？可是后来的禅师点评说：“云门说这话，功德无量啊。”
类似的事情也多得很，南宋的性空妙普庵主做了一首《见佛不拜歌》，有人见了问他：“既然见佛，为什么不拜？”他说：“家无二主。”若佛是我主人，那我是什么？元朝的梵琦则说：六祖慧能是担柴汉，文殊、普贤菩萨呢，只配给我扫床叠被。禅宗和尚“诃佛骂祖”是经常的事，甚或成为了一种传统’对佛尚且如此，何况对人？难怪《欢喜冤家》中要说：“自古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莫非真是这样？~
你若这么理解，你便错了。在禅师那里，一切都是通脱自由的，那种境界宛若庄生的蝴蝶，翩翩来去’无生无死，飞到哪里都既是幻，又是美。你若不明白，我可用一个比喻：设若你掉入了山涧，手里只抓住了一簇劲草，整个身体都在万丈悬崖上面吊着，此时，你敢松手不？自然不肯。哪怕这簇草正在一根根断开，你还是要用尽全身力气去抓它直到最后一刻。但是禅师告诉你说广松手。”
我们总害怕失去或打碎。老王是我上司，我尽管知道他有不妥，可是我不敢顶撞他小粉跟我谈了七年恋爱，如今我只好跟她结婚，尽管两人都感到疲惫……我们把这种情绪称作“无奈”。无奈，就是无可奈何，明知或许有更好的办法，更好的结局，更美的未来，可是，身处各种情况下的我们只能如此了。因为从小妈妈就告诉我们说：“嗨，小朋，我知道你想去动物园，可是今天是星期一，不是星期天，今天还是去幼儿园吧。”
小事尚且如此，何况大事，所以我们时刻感觉到不自由，人生就会非常疲意。这时候你突然看见了书上的禅师说的话广哪里见有绳子捆着你来？”就那一瞵，风清月朗，你才意识、到生命在重重束缚下的自由本质。禅宗教人的，是万事听从自己心灵的安排，放下一切，不要犹豫和迟疑，做你想要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你要有“悬崖撒手”的勇气。如若不信，可仔细观察你所经历的人生，往往是一个错误成全了另一个错误，一种担心造成了另一种担心，一个谎言生成了一连串谎言。我们用种种借口令自己去做违心的事，以为这样做总比任性为好，到很久以后才发现，我们的一生奔波于这样的“求全”中，良辰美景都已不在了。
一瞬间的豪迈成全了人生。历百千劫，今生今世，何不做回我”？自己本是自己的主人，能做到如此，我们每个人都会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
二、色即是空
明代杂剧《玉禅师》的情节来自于流传广泛的元杂剧《月明和尚度柳翠》，故事颇不新鲜，无非就是一个叫月明的和尚度化一个叫柳翠的妓女。徐渭的创作在于在故事中加入柳翠的前身：名妓红莲，她引诱老和尚玉通破了色戒，老和尚愤而坐化。全剧中多出来了“一夜风流”的故事。
都道和尚是看破红尘、心如搞木死灰一样的人，其实，禅宗的和尚讲究通脱，放纵起来，也是颇为骚情的。禅宗和尚说话讲究机锋，不聪明的人，一定不会是个有出息的和尚；即使是不太聪明的人，在一种超凡拔俗、机锋相对、敲唱和乐的气氛中熏陶了若干年后，也都个个气质非凡，那么多诗僧产生，不是没有道’理。到后来岀现的苏曼殊之类的“情僧”，就颇有点不像样了，可是也在情理之中。宋代的和尚惠洪有两句诗：十分春瘦缘何事，一掬乡心未到家。因为这诗的绮靡，惹得他在后世永远背上“浪子和尚”的恶名，但事实上，这诗就佛理来说，并不为过。并且，就佛理来说，什么是“过”呢？佛头可以着冀，酒肉可以穿肠，只要修行达到一定的境界，就没有“破戒”这一挂碍了。玉通和尚“破戒”在当悟未悟之时，破戒后羞愤交加，但是嘴上是不饶的，死到临头，还说出“可怜数点菩提水，倾人红莲两瓣中”这样自嘲的话来，何等洒脱！
如今的人常说“色即是空”，“色即是空”究竟何意？它其实是佛教关于“破除我执”的一种态度，空掉的状态即是“物我两忘”，或者压根“无我无物”9“色”也并不是好色的意思。既然“我执”可以破除掉，跟欲望有关的爱恨也自然就烟消云灭了。
单论世俗的“色”这个问题，是作为和尚一心持守、终身不犯“淫色戒”容易成“佛”些，还是当了妓女看破了色容易成“佛”些？.现代人恐怕更欢迎后者的逻辑，大家也便一起嬉笑着身体力行之。“多谈些恋爱，就有免疫力了”，是前辈教导后辈的话；“女人也不过如此，多谈几次你就知道了”，就是因为这些论调，使得大家津津乐道“色即是空”。天亮以后说分手，爱情就这么空掉了。
在百度上搜索“色即是空”，什么内容都有，电影，图片，音乐，一干人的网名，大家蜂拥而上，欢唱关于空的逻辑。然而佛教的“空”有这样的性质，就是有了“空”以后，便有了圆满，消弭了一切的欠缺而我们今天所拥有的“空”，却毫无疑问是空洞一片。有些东西走了，在那些东西原本所在的地方，留下的是巨胃大的空虚。―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拥有真正的“空”。
要怎么样才有“空”呢？你要用五十三年来参悟透佛的道理，再来换取一夕风流，并用生命去酬它，然后你还将付出下一世所有的眼泪。说到这里，突然想起，玉通和尚其实是个至为性情的人，他勇于承担责任，虽然破戒犯错，但毫不犹豫就在那里化了。而爱自己胜于一切，乐于斩获不付出代价的东西的我们，怎么能指望得到“色即是空”呢？
三、情至深处是无情
“禅宗”有很多大道理，比如它宣扬的是“大乘”佛教，讲求普渡众生，念念不忘的是生死问题，破除这个执那个执，到最后便光明透彻、圆融无碍了。有道是“人生堕地，便为情使”，所谓破执，用凡人的目光来看大概就是把所有的感情都不要了，所以有道的高僧多有几分不太像人，比如那个南泉，拿个猫儿举在头上，非让大家说出个所以然来，说不出，就把猫儿一剑斩死。我每回看到这里多不明白：五戒里面不让杀生，这是做什么？难道像尼采说的那样，一个思想的正确强于万千生命的存在？难怪袁宏道形容达摩和马祖时，要说他们“其人一赡一视，
皆具锋刃，以狠毒之心，而行慈悲之事。”“狠毒”二字用得好，比如读《赵州录》，有人觉得里面机锋敏锐，十分风趣，我却时时感到心惊胆颤，魂不附体。活了一百二十岁的赵州和尚，是个什么样子的老妖精？常有和尚来求“道”，到他这里呆不住的，一两句话比棒喝还灵，听的人直冒汗，住一宿便回去了。
我有时会想，也许正是为情驱使，使得自己永远不过是个凡夫，跟真正的“禅宗”境界格格不入。不过，由凡夫甚至情种成了“佛”的，史上也不乏先例。比如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莲池大师，俗姓沈，本是世家公子，跟老婆感情很好。快三十岁的时候，儿子死了，然后，四年之间，妻子和父母相继弃世，一.家人就剩了他一个。他于三十二岁那年出家，做了一首《七笔勾》，把前半生所眷恋的事物，一笔一笔勾去。什么五色封章，桂子兰孙，盖世文章，勾去之后，也就不剩什么了：“梦觉黄梁，一笑无所有”。
莲池出家一年之后，他后来娶的老婆，十八九岁的汤氏也出了家，也做了一首《七笔勾》。“七笔勾”这种形式很不易做I比如汤氏就做得不好，因为要勾去而不带眷恋，那一种深情后的决绝，是没有经历某种深刻的反省和绝望的人所不能具备的。十几岁的女孩子自然留恋“锦绣妆奁”，“雾髻云鬟”，还有她未说岀口的翩翩公子，因此句句是舍弃不下，一秒种的决然后是千百年的青灯古佛，如其所愿，一寸相思也都成了一寸灰了。
先深情而后决绝成了和尚的，还有一个着名人物是贾宝玉。据传是贾宝玉原型之一的纳兰性德有句词，“情至深处情转薄”，意思颇堪玩味。难道是黄舒骏所说的从发抖抽筋，站着躺着趴着都要在一起的境界，到最后彻底不能相互忍受再分离吗？这大概是今天大家的理解。今天大家都是萨特的徒弟，所谓的“他人是地狱”，“他人”当中自然也包括爱情的对象，一旦“情至深处”，距离太近，彼此习惯，便都从天堂变成地狱了。但在古代不是这样吧？在古典悲剧时代，大家唯一的共同的敌人是命运无常，林妹妹死于肺病，大家庭破败于皇室之变，宝哥哥于是感觉到啥也留不住，心灵于瞬间片片碎去，才跟着老和尚走了。那老和尚大概正是达摩马祖那一号人，打算在日后漫长的岁月中像敲石头一样一点一点敲去他身上残存的温情逼他“破执”，帮他成“佛”吧。须知世上一切都可以“七笔勾”，虎巳相逢也不过是大梦而已。
看禅宗典籍，讲的多半是“成佛之后”，然而在生命中，我们所面对和关切的，则是“成佛之前”。当“成佛”这件事既是有某种志向的人自我实现的道路，又成为情痴情种“自我放逐”之路时，事情就变得无比复杂。大家知道，纳兰容若并没有当和尚，他早夭了；而贾宝玉当了和尚后，有没有修成一个如莲池那样的有道高僧，我也不知道。而“禅宗”从来就不是一个风情而温柔的避世之地，它是一种狠毒的了断，所居住之地无情无性，幻灭幻空。以你的肉身，能承受否？
四、歌星与佛教徒
梅艳芳去世的时候，报纸上说，因为她信佛并且做了不少善事，香港某寺庙破格为她点上了长明灯，而这样殊胜的待遇，从来就没给过几个人。于是我注意到在梅姐一生演唱的上千首歌曲当中的一首《心经》，这首以佛教经文做歌词的粤语歌，由梅姐唱来，颇有些催人泪下的味道，尤其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一节，悲凉得能让人心尖子沁上凉意。
我曾想，佛家最讲“生死事大”，如邓丽君、梅艳芳这样的人，那么热诚地信仰着佛教，又是这样的苦，为什么得不到菩萨的庇护，那么年轻就去世了呢？“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心经》如是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佛并不以凡人的喜乐为喜乐吧！
不过，梅姐演唱《心经》并非是因为它的意思暗合了自己的心境，而是因为它最短，佛家经文中，只有《心经》，能用四分钟左右的时间完整地唱岀。于是，演唱《心经》似乎成为港台歌坛的一个传统，列举一下在各种场合独唱或跟人合唱过《心经》、唱片中收有这首歌的艺人，那将是一个长长的名单：孟庭华、作美云、叶倩文、白冰冰，四大天王中只有黎明没有唱过陈奕迅、彭羚、容祖儿、谤I霆锋……这些人中有的并不信佛，然而把《心经》唱好，自然是有佛教徒的信仰在里面才能够做到。
在某佛教内部网站上，我见到了王菲版《心经》。王菲是佛教徒，她所唱的《心经》粤语饭中加人了她的标志性和声，于是比其他版本更多了飘逸气质。然而在王菲的朗诵版《心经》中，她对声音修饰过度的弱点就表现出来了。孟庭华的朗诵就好得多，声音质朴、宁静一~孟庭华自然也是信佛的。而同样信佛的齐豫的《心经》是所有版本中时间最长的，她将这部经文反反复复唱了四遍，“来自天使的声音”高亢入云，有着别人难以企及的高声线。梅姐之哀苦，王菲之灵动，孟庭苇之安静，齐豫之缥渺，演绎了不同气质的《心经》版本。
这几个人不仅是信佛的艺人当中比较典型的代表，而且某种程度上也是凡人信佛的四种类型。从一种极度的尘世繁华中走向佛教，原因不外这四种：或是如梅姐，因为受苦太深，身世凄凉，向佛门寻求安慰，尽管这安慰毕竟太冷；或是像王菲一样，因为厌俗超众，作为对尘世生活的叛逆而走向寂灭之说或是如玉女孟庭华这样独善其身的人物，笃性淳良，厌倦虚荣或是性情中原就有热切的对天国的向往…
令我遗憾的是始终没有找到邓丽君和李娜唱过《心经》的蛛丝马迹。作为信众，她们虽不出上述四种类型，可是她二人不唱《心经》，是《心经》翻唱史的损失。尤其是李娜，不把齐豫版的《心经》翻唱一下，有点太说不过去了。然而细想，李娜到了西藏的寺院，立即欢喜异常，顶礼膜拜，以至于皈依佛门，将一切繁华丢在诸脑后，这便是“禅”的精神了，在这个彻悟面前，一切乐曲音调都显得多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