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夫看上去是个和蔼的小老头儿。说他小,是因他个子还不足一米五。标准的秃顶,见人笑眯眯的,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他尤其会运用语言的技巧,把黑的说成是白的,方的说成是圆的,还会让听的人心里舒舒服服地接受。
可是同他在过一个课题组的人,尤其是与他同搞过卫星发射热控制的人,个个恨得他牙根痒。连我这个在公司里一向与人无争的人也曾忍无可忍,同他大叫大嚷过两次。
第一次吵架是因一个会议而起。我俩同做一个课题,严格说是我在帮其他部门解一个历史遗留难题,因课题的重要性升级,科里派他来协助。一天,课题组长召集会议作决策,我做的分析报告是决策的依据之一,于是被点名叫去开会。杰夫与我的办公室对门,我随口问了他一句是否也去开会,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因根本没有通知他。他恼怒异常,不提他未被邀之事,只坚持说我的报告已交,就没有必要去开会。“开那样的会只是浪费公司的时间和金钱。”他这纲上得真让我有些恼火,于是决定不理他。于是他跑去找上层主管,凭三寸不烂之舌,从为公司着想出发,说服老板我不应该去开那个会。我只好去找老板说明,等一切沟通好,那会已开了一半。回来后,我同他大吵一通。从此,我也学了个乖,凡事能不让他知道的就不让他知道,免得节外生枝,伤神。
杰夫在卫星制造业干了三十六年,自以为资格很老,人人都应向他请教,事事他都有意见发表。其实他这辈子只干过一件事,就是发射卫星中的热控制,而且前三十年是以客户身份参与,来我们公司真正动手搞热控也不过六年时间。但“没吃过猪肉,久见猪跑”,经验还是有一些的。尤其是站在客户的角度,动口不动手。干的就是“鸡蛋里硬挑骨头”的行当。再者,买方挑剔,卖方总得千方百计让买方满意。三十年的磨炼,杰夫见多识广,练就了一身挑剔的本领。其实卫星的东西就那么多,开始时听他说挺唬人,久了,同样的故事听几遍,也就没了神秘感和新鲜感。
杰夫加入我们公司是在公司的顶峰期,急于找不到人,是个沾点儿边人的就要。等招他进来,老板却没法给他派活干。他这辈子没搞过分析,没做过试验,发射的卫星不少,可公司也不是天天发卫星,一直白养了他几个月,等有卫星发了,杰夫如鱼得水。每一次会议,每一次训练都认真参加。每一个伊妹儿都认真读,用着用不着都洋洋洒洒回复他一大段。提问题更是一把好手。没多久,发射中心里人人都知道热控组有个老头儿叫杰夫,发射过几十颗卫星,经验丰富。杰夫趁机给自己设了个“卫星发射热控组主任”的位置,报到了主管那里。主管想,每次发射卫星组队事虽不大,总是个事。有人愿揽,成,乐得自己省事,就把大权交下来。杰夫这下得了意,指手画脚时名正了言也顺了。
起初各卫星的组长都没意见,卫星发射前,琐碎事一大堆。光质量数据检查就够每位组长忙个四脚朝天。那些个组队,安排训练,排值日表……也是一件罗唆事。如今有人操心人事,自己专管技术,倒也轻松自在。可没过多久,众人发现是无端地给自己套了一道紧箍咒。挂了个组长的名儿,不但挑人由不得自己,连自己参加哪一部分的发射工作也由不得自己。生米已成熟饭,想改回去已没了可能,唯一的希望是杰夫早点退休。但杰夫早放了话,不干到他七老八十不计划退。看看他也没一点生病的迹象,真真愁煞了组长们。
对热控组的人来说,发射卫星最有意思的是倒计时和卫星推入轨道的阶段。这两个阶段杰夫是不让任何人染指的。去看可以,去学可以,但动手,对不起,“责任重大呀,我得先把你们训练好”。“训练”了几年过来,这些个组长组员们还是不得机会独立操作。因为没有独立操作过(在杰夫来公司前,这些组长们早已搞过多次发射了),杰夫就更不放心让别人独立干。于是,这局势就从杰夫接手搞发射一直延续至今。
今年夏天,我在一个卫星发射热控组当组员。由于听话,被杰夫带在身边多训练了几次。恰逢杰夫的老婆做手术,卫星推进不能等他,他掰了掰手指,组里就我随他“训练”次数多,不得已,极不放心地把工作交给了我。当然是事先叮咛,中途遥控,事后检查。不管怎么说,我算是出了头,有了独立操作的经验,招得其他人包括组长看我的眼神都有些不友善起来。要知道这六年来,我是第一个打破框框的人。
杰夫对于发射工作有一套严格的要求,细到每一个图的曲线用什么颜色、图应该放在计算机屏幕的上下左右哪个角落、图的格式大小都有规定。我冷眼观察一段时间,除我遵守外,没人理他那一套。害得他每次值班时都得花不少时间重新条理一番。也不知会上会下说过多少次,可惜没人听他的。工程师们来上班都是干活挣钱,不想多找气生,惹不起就躲着走,明着不争,暗里对抗。杰夫不傻,凡是有意抗过“旨”的人,他那里都有一本账。他尤其不喜欢那些事事不向他请教的人,逮着机会就打一掌过去。
有一个组长因安排值日表时没问他,他便没完没了地找毛病,有机会就训斥一通。那天我正在值班,杰夫恰好打电话到控制室,就问我什么时候组长通知我值班的。我说是前一天。杰夫大发议论:什么没计划性啦,什么仅仅提前一天通知是没礼貌啦,什么我应当拒绝值班啦……我心里纳闷,搞卫星发射不向来如此吗?哪里有什么定准,提前几分钟通知是常有的事。我那时刚开始搞这项工作,弄不清其中的恩恩怨怨,采取了不吭声。杰夫可没完,又是电话,又是伊妹儿,把那个组长搞了个灰头土脸。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几次后,我找了条折中路线,谁的话都听,到我这里是绝缘板。
夏天要出去度假时,组长先我一步离城。他临走时交代我一天去检查一次卫星运作状况,填写报告交上去。那天我乘的飞机在上午起飞,做完例行工作再去机场会很紧张。老板知道后,建议我交给杰夫做,我不得已向老板诉了苦衷。老板听后,唯有苦笑,到他那里去告状的多去了,可杰夫的资格老,老板也拿他没办法。
最近,我们又要发射一颗卫星了。由于上一次发射工作搞得好,公司决定从每个组抽一人去发射现场观摩,条件是此人必须参与了上一次的发射,而且他的离开不影响这一次的发射。杰夫有幸被抽到。他很激动。第一是觉得很光荣,能被抽到自然是对他工作的肯定;第二是搞了一辈子的发射还没到过现场。我和组长更高兴,总算有机会可以摆脱他的控制独立搞一次倒计时和推进。虽然两人倒三班有些辛苦,但总比受限制好得多。
可杰夫走得极不放心。
老杰夫花了足足两天时间,把每一个步骤该怎样做,每一个数据该怎样监控,每一张图该什么时候用,摆在哪个方位……详详细细写了十多页交给我们。因为我搞倒计时,又把我带到控制室演练了一番。他还是不大放心,又接连安排了几次会议,一条一条不厌其烦讲给我们听。最后,组长忍无可忍,找了借口不来了。我坐在他对门躲不开,只有随叫随到。杰夫对那组长极不满意,临走时要求我大着胆子干,“控制局面,掌握主动”,可我哪能干那越权的事?不越权,他回来我又怎样才躲得过被穿小鞋那一关?这事比研制卫星还费脑筋。
今天杰夫总算不来上班了。下星期一是最后的检查和操练,星期三卫星上天。我估摸着,他不知会打多少电话来聒噪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