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节的火鸡宴上,吃到了朋友自己腌制的酒枣,这可是我久违三十余年的稀罕物。见朋友端上一罐酒枣来,我立刻满心雀跃,如同我那七岁的女儿等不及打开圣诞礼物一般等不及开罐那一刻。及至开罐,没有期待中的香溢满屋,入口的感觉也没有记忆中那样美妙,未免有些像挠痒时挠不到痒点般的不自在,更引起我的馋欲和对家乡枣的怀念。
记得一次在朋友家聚会,我带去一包山西产的“贡枣”。有朋友惊讶地问:“山西产枣吗?”更有人接口并断言:“山西不产枣。”我不客气地回敬一句:“真是孤陋寡闻。”山西的醋好,一提起人人都知道山西老陈醋有名,但少有人知道山西人更青睐太原宁化府的醋,味道比陈醋好而且物美价廉。当然这是二十年前的老皇历了,如今醋成了保健食品,种类多下了,陈醋更成了对外的招牌。山西的煤多,人人都知道山西的地下有挖不尽的煤,堪称中国的煤海,但少有人知道全国各地的照明用电有相当部分来自山西。山西的酒更是自古出名,人人都背得出唐诗里“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名句,但少有人知道山西还有许多土特产,其中包括枣。
山西不光有枣,而且枣的品种超过百种,我随口便能点出七八种来。比如吃脆枣要吃太谷的壶瓶枣,味道甘而美,肉质细而脆;吃干枣要吃稷山的板枣,皮薄、味甜、肉大、核小;交城的骏枣以个大肉厚闻名;祁县和太谷的郎枣则是核小肉细;还有好吃不好看的婆婆枣,好看不好吃的团枣……
产于黄河滩上的柳林枣则深受太原人所爱。也许是柳林枣的名气大,于是有了许多冒名货,专门糊弄太原人。我先生从小生长在太原,便也在被糊弄之列。前不久他从国内回来,给我带了一包“柳林枣”。那枣的个头够大,肉也够厚,皮也够薄,但核大得吓人。品尝过后,满嘴里剩下一个大核,搅得人没有了回味的余地,总觉得它不属上品之列,打电话回去考证,确实不是正宗柳林枣。
我出生在山西晋中太谷。太谷的山里有一种枣是大枣嫁接在酸枣树上的产物,这种枣皮特别薄,核很小,肉质细腻,吃起来甘甜中略带酸味,在我所吃过的枣中属极品。小学毕业后离开那里,随家搬到太原,便很难再吃到那种枣了。
酒枣就更难吃到了。
酒枣是把从树上直接摘下来的脆枣洗净晾干,在白酒里滚一下,然后放在罐子里密封起来,过几个月再打开吃。小时候,母亲常在八月十五前后做一罐酒枣,在春节时打开。盖子一掀开,满屋立刻充满枣香加酒香,隔了这许多年想起,那醉人的香气仍让人心醉。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一所大学区里。离开太谷县城有几里路,学校四面被高墙围起来。围墙里不只有大学,还有幼稚园、附属小学、和附属中学,有商店、银行、医院等,像个独立小王国。学校还有个果园,里面种了各种果树。有一年,有人告诉我那里新种了两排枣树,我便跑去看,每棵上都结了几十颗枣。那些枣刚变红,正是吃脆枣的好时候。我从每棵树上摘一粒,摆在一起,像专家鉴定水果一样,先欣赏外观,然后一一品尝,只是面前没有一杯盐水漱口,所有枣的味道都混在了一起。少年的我才不在乎这些,也没人请我排出枣的优劣,重要的是我品尝了这些品种树上的枣。那二十几棵树上的枣各具千秋,不光外貌不一样,大的若沙果,小的似花生;吃起来味道也不一样,有的甜而不脆,有的脆而不甜,有的又甜又脆。那是我唯一一次集中品尝各种枣的经历。三十多年过去,我至今仍隐隐记得哪棵树的枣是我最喜欢的,只可惜以后再没有机会回去品尝。
那时候年龄小,不大懂得植物的生长原理。后来在中学学过一些植物学后,知道植物有授粉之说,便常想起那两排枣树。那些枣树一棵一个品种,间距那么近,怎么能保持其纯正品质呢?或许枣树是属于自授花粉类的植物吧。这个疑问隐忍在心中多年而没去考证,想必是品尝过后不久,我便离开那个地方,徒然的追究考证只能引起我无奈的馋欲。
我们小学也拥有四棵枣树。等到枣全部变红时,全校的师生一起抬两个大笸箩到那四棵枣树下,由高年级的同学用竹竿把枣打落,低年级的同学拣进笸箩,然后由校长一杯一杯分给每个学生。那时的人口想来是比较少的,偌大一所大学,上小学的子弟不过百十人,四棵枣树的枣是分得过来的。每个人得的不算多,但捧回家交给母亲时,内心颇有丰收的喜悦和自豪感。
光是吃大学果园的枣和等着分小学那四棵树上的枣是难以使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们满足的。学校的围墙外是孔祥熙的老家——太谷杨庄。杨庄周围除大片的田野外,还有许多枣树。每到枣开始有第一圈红的时候,那里就成了孩子们最喜欢光顾的地方。我小时候大概很淘,像个男孩子一样。到了摘枣的季节,我就伙同男孩子一起,把上衣扎进裤子里,爬上树去边摘边吃。摘下来的枣装进上衣里,贴身兜着。兜满了,就跑回家去,倒一桌子挑拣,红多的留着生吃,红少的,交给母亲蒸熟了吃。蒸熟的枣趁热剥去皮,尚且是绿色的枣肉放入口内,连同初秋的清香一并吞入。有时也会烤了吃,那又是一种风味。
小学毕业时,正是“文革”期间,于是赋闲在家。十月,我们被组织起来到山里去帮着果科所的工人收枣。在那拣枣的四周时间里,枣真没少吃,也是第一次发现新鲜熟透的红枣也很好吃。我喜欢挑那种皮有些透亮的吃,那种枣吃到嘴里润润的,肉质细腻腻的,又香又甜。不过连着天天吃枣,我们这些小孩子就耐不住有些起腻,不想吃了。好在山里除了枣树外还有许多核桃树,于是休息时我们就去拣一些尚带绿皮的核桃来吃。吃核桃远不如吃枣那么方便,先要把绿皮去掉,然后砸开硬壳,再剥开厚厚的核桃衣,取出白白的桃仁,放入口内细嚼,满嘴香汁,那滋味远非干核桃可比,因此尽管程序繁琐,我们仍乐此不疲。吃过鲜核桃的人是没法赖账的,因为手指会被染得像吸烟的人经过长年烟熏一样,黑黄黑黄的,且多日洗不去。
我有时会可怜那些从小生长在大城市的孩子们,他们被城市的高楼大厦与马路分隔包围而失去了天然质朴的田园乐趣,这乐趣是远非城市文明可以代替的。
来美国二十年是我吃枣最少的时候。上等品质的脆枣是吃不上了。家中后院倒是可以种枣树,只是这加州的枣树只有两个品种,大的那种吃起来只比嚼软木塞多一点枣的味道,小的那种还算脆,还算甜,但味道太单一,就像美国的其他水果一样,只甜不香。上等的干枣也难求。全凭找机会从国内往这里带,在这里是买不到好枣的。也怪,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各中国店里卖的全是又干又瘪的小枣,既没味又没肉,实在排不到上品之列。不过我很佩服那枣产地的人,他们很有经济头脑,那样的枣可以大量出口到北美,而且经销至少二十年不衰。山西有那么多好枣,却都窝在家里,像旧时没出阁的大姑娘,养在深闺人未识。想百年前,山西人以会做生意而闻名天下,这几十年的变革把山西人的精明变革到哪里去了?呜呼哀哉,我只有继续在对山西大枣的怀念中吃那干瘪小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