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墨河边上走,人越多。
姑娘们三三两两跑来放花灯,青年们则远远地看着,凑凑热闹,或者在一边的酒肆里喝点小酒。
卖花灯的人也不少,河边上每隔几步路便是花灯货摊,商贩们忙着招揽客人,应接不暇,这是每月一次的赚钱好机会。
因为行人太多,几乎到了摩肩接踵、步履艰难的地步了,顾祁不得不拉着楚颜才到了河边。
身边是无数欢笑的人群,河里漂浮着无数盏璀璨的花灯。
那一朵朵小小的莲花盛开在流水之中,随着水波蜿蜒而下,将整条墨河装点得如同星河一般。
两人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在喧哗热闹的人群里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只为眼前的美景而震撼。
一旁有个八九岁的女童弯下腰去,轻轻地将手里的花灯放在了水面上,然后回过头来笑靥如花地对身后的妇人说,“娘,河神会听见我的心愿吗?”
“当然。”那妇人摸摸她的头,笑得温柔慈祥。
顾祁回过头来看了眼楚颜,唇角弯弯,“在这儿别动,我去买花灯。”
他挤出人群,往买花灯的货摊走去。
楚颜于是站在原地耐心等待,心下却颇有些好笑。
此情此景似是童话故事,而太子这样温柔地对待她、呵护她,几乎令人产生了错觉,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地老天荒。
她抬头看着真正的广袤星河,却不知十年后的自己又会是什么模样。
到了那个时候,太子大概已经真正地成长起来,成为金銮殿上杀伐决断的帝王了……她会如愿以偿在后宫中杀出一条血路,成为永恒的月亮么?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顾祁回来,楚颜回过头去四处寻找,却没看见人群中有他的身影。
该不是长期住在深宫,买不来东西吧?
她迟疑地穿过人群往外走,想在周围的货摊前找找看。
而顾祁买完花灯后,再回到原地时猛然发现楚颜不见了,当下心头一紧。
他在原地四处张望,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他急忙问还带着女童站在河边的妇人,“请问一下,方才站在这儿的姑娘去哪儿了?”
那妇人摇摇头,“我没注意。”
顾祁心下一慌,急忙穿过人群去寻找楚颜。
拥挤的人潮来来往往,而他不停地张望,却无论如何没有看见她在哪里。
而此时似乎已经到了吉时,随着人群的欢呼,墨河上方忽然放起了焰火,所有人都抬头去看这场盛大的庆典,稍纵即逝的美好总是能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惊艳印象。
一声接一声的轰鸣响彻耳畔,顾祁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广袤无垠的夜空被一朵一朵绚烂的烟花点缀着,但他已然无心观看。
楚颜呢?
她在哪里?
于是在这样壮美的时刻,所有人都驻足观赏夜空,只有他一人焦灼不已地穿梭在人群里。
终于,在他又一次的转身之际,忽然看见了站在桥头抬头望着夜空的楚颜。
她穿着嫩绿色的绣襦裙,纤细清瘦的背影仿佛就快被人潮淹没。
发间别着的白玉簪子在星火辉煌里光华流转,而她犹如遗世独立的青莲,悄无声息地与这漫天星河、万千花灯一同盛放。
楚颜想着站得高看得远,于是好不容易挤到了桥头,而这时候恰好天空中放起了焰火,她抬头看着,忽然记起了重生以前的事情。
她家附近有一个中央广场,每到跨年时,都有无数人聚集在那里一起倒计时。
那时候,所有人不分年龄、不分身份,都激动地一起望着大屏幕上的时间一同呼喊着。
三,二,一,零——新年到了,与此同时,盛大的烟花冲上夜空,沸腾的人群集体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喜悦的情绪充斥在每个人的笑容里。
而在父母去世以前,楚颜每一年都是这样过的。
此时此刻,天空中的焰火远远比不上现代的多姿多彩,甚至略显粗糙,可是楚颜在这样的场景下忽然想起了父母,想起了于她而言已经很远很远的那个时代。
身边都是陌生的人潮,所谓的亲人不过是赵家那群生疏冷漠的面孔。
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说矫情点,这叫孤独。
当顾祁穿过人群握住她的手时,楚颜倏地转过头来。
而映入他眼帘的便是一张茫然无措的脸,那双素来从容冷静的眸子里闪耀着慌乱与惶恐,就好像谁把她丢弃了一样。
她怔怔地叫了声,“殿下……。”
话音未落,顾祁毫不迟疑将她揽入怀中,坚实的怀抱如同堡垒一般将她禁锢在内,驱散一切彷徨不安。
他也松了口气,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
“找到你了。”
如释重负的语气,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是那样强烈地响彻胸腔。
而楚颜被他拥在怀里,先是失神片刻,随即抬头对他展露笑颜,眼眸灿若星辰,“不管何时何地,殿下都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在人群里找到我么?”
顾祁将她的脸埋入怀里,声音清晰坚定地说,“一定会。”
可是蓦地,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事情,面色忽然变得沉重苍白起来,几乎是艰难的,他的手缓缓地落在楚颜的背上,滚烫灼热到隔着薄薄的衣衫都能熨热她的肌肤。
于人声鼎沸里,楚颜听见头顶传来一个晦涩又迟缓的声音,“楚颜,若是有朝一日我做了负你之事,你还会信我么?”
楚颜心下一动,天真无知地抬头笑他,“殿下在说什么傻话?”
她的眼眸透彻得犹如婴孩一般,毫无杂念,似乎全然相信他、依附他。
顾祁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只得笑了笑,神情复杂地说,“你要相信我,不管他日发生什么事,这里——”他拉着她的手放在起伏有力的胸口,“只有你。”
楚颜笑靥如花,“我信。”
……才怪。
卢氏说得好,不要轻信男人,该信的只有自己。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这句台词虽说用滥了,但总有它的道理。
从奸妃到奸后的进击之路,她会毫不犹豫地披荆斩棘,风雨无阻。
回宫之后,顾祁因为耽误了几日的政事,一下子变得比从前还忙。
书房里堆起了厚厚的奏折,早朝之上有事起奏的大臣一个接一个。
礼官翻开册子,一条一款地念着选秀之道。
秦远山汇报着这些日子以来做好的准备,一丝不苟。
沐青卓神色悠然地立在那里,不置一词。
赵武一反常态地没有变脸,反而从从容容地站在那里,由始至终没有上火。
朝臣们没有一点异样,毕竟选秀之事乃是祖制,一切都按照祖宗定下的规矩来,没有人想过哪里不妥。
只有坐在龙椅之上的顾祁眼眸里情绪幽深汹涌,听完大家的发言之后,仅是淡漠地看着众人。
万喜在他身后小声地提醒道,“殿下?”
他这才缓缓合上了桌上摆着的和礼官手中一模一样的册子,不紧不慢地说,“朝华夫人前些日子刚去世,选秀之事放在眼下有些不合时宜,恐怕需要延后了。”
众人均是一愣。
沈君风看了眼沐青卓略微蹙起的眉头,不动声色地拱手道,“殿下,选秀时间已经定下,下面的官员们也都准备好了,只待殿下一声令下,一切都可顺利进行。朝华夫人过世固然是太子妃乃至太子殿下的心头之痛,但祖制不可违,还望殿下三思啊。”
吏部的潘大人也站出来,“殿下,选秀乃是国之大事,也是国之喜事。在微臣看来,正因朝华夫人去世,宫中才更需要喜事来振奋人心,一洗郁气。殿下先前因为朝政繁忙,已然延迟了选秀的日子,一拖就是好些年。而今朝政稳定,山河大好,殿下也是时候为宣朝开枝散叶了,这才是国之根基啊!”
这番话有不少人附和,而附和的人并非人人都与沐青卓一派,其中大部分人也是遵循祖制,希望早日选秀、扩充后宫,以稳固皇室的根基。
顾祁眼眸微敛,有些情绪被他很好地收敛其中,心下却是一团乱麻。
朝纲不可动,楚颜不可负。
他该如何做?
也就在此时,重山忽然从偏门走进来,站在柱子后面对万喜招了招手,一脸慎重。
万喜一怔,随即悄悄地走了下去。
重山递给他一张纸条,低声道,“万公公,这是太子妃殿下交给太子殿下的,还望您千万转交给殿下。”
万喜心下一动,看了眼太子看不出苗头的脸色,又扫视了眼大殿之中凝重的气氛,终于朝重山点点头,转过身去又回到顾祁身后,然后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手上也悄无声息地将那纸条放在了顾祁的手心。
顾祁垂眸看着掌心的字条,上面用秀气雅致的笔迹写着短短两行字:
庙堂之上,朝政为要;永安宫内,勿忘便好。
他的眼神倏地凝滞了,掌心也蓦地合拢,将那张字条紧紧地捏作一团。
说不出心下是震惊还是茫然。
她竟然猜到了昨夜他在焰火之下说的那番话是何用意!
她猜到了他要选秀,猜到了他已动摇,猜到了他今日会在朝堂之上拒绝即日进行选秀大典的提议,也猜到了他在这样进退维谷之际会如何挣扎。
所以她让人送来这张字条告诉他,诚如他所说,不论朝政如何,后宫如何,只要永安宫内有她便好,只要他的诺言是真的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