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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始祖阿丹圣人以后,过了几百年阿丹的子孙遍及了各地。随着时光的流逝,阿丹的子孙逐渐忘记了真主,他们崇拜用石头做成的偶像,向偶像祈福并用它辟邪,认为生活中的一切都由偶像主宰,他们还给偶像起了各种各样的名字,有时叫它沃达、素瓦阿、叶古斯;有时叫它叶欧格、奈斯拉。因为他们愚昧无知,真主派自己的使者努哈到他们那里去。

努哈圣人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处事稳重,并且胸怀坦荡。真主又赋予他耐性和能力。他呼吁族人们信仰真主,回归到认主独一的信仰上,要求他们停止偶像崇拜,但他们断然拒绝;他用不信真主将会受到惩罚来警告他们,但他们充耳不闻;他用善果规劝他们,他们仍然掩耳塞听。努哈圣人继续同他们争论,好言相劝,等待他们觉悟,自己毫不气馁和绝望。他千方百计地宣传他的信条,努力想完成自己的使命。他夜以继日到处奔波,公开的或秘密的到处宣讲。他引导他们洞察宇宙万物的秘密:黑夜,拥有各种星系的天穹,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他以无可置疑的证据和生动的语言,向族人们讲解这一切都是唯一的神袛——安拉创造的。

努哈圣人奋斗着、宣讲着。做出了不懈的努力希望人们回到崇拜真主的道路上来,经过一段时间,只有一小部分人接受了他的信仰,相信了他的使命。而那些地位高贵的人依然鬼迷心窍,不听他的宣讲,还合谋反对他,讥笑他。轻蔑的把他称为“疯子”和“撒谎者”。

他们对努哈圣人说:“你跟我们一样,都是普通的人,和我们大家并无分别,如果真主想给我们派使者来,一定会派一位天使来的。要是那样,我们就听他的话,信他的教。你看,信你说教的都是些什么人?是些不务正业、卑贱愚昧的下等人。如果你的宣讲是对的,我们这些有头脑、有判断力的人早在他们之前就相信你了呀。”

这些人还狡猾的争辩说:“努哈,我们看不出你和你的追随者比我们优越,无论是智力、远见卓识、管理能力,或者在谋生与预见未来上,你们并不如我们,所以我们认为你是在骗人!”

他们的强词夺理并未使努哈圣人丧失理智,他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回答说:“你们能看得出来吗?如果我以真实的宣传证实真主的存在,他就会赏赐给我以恩惠,你们却一无所知。你们试过以手遮日吗?试过用手抹掉星辰吗?当然,我不强迫你们,而且也无权硬拉着你们信仰真主。”

这些人又对努哈圣人说:“如果你要我们洗心革面,同意你的主张,支持你,那么你就抛弃现在追随你的这些乌合之众吧!我们不能与他们平起平坐,步他们的后尘。我们怎么能参加不分高低贵贱,不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教派呢?”

努哈圣人对他们说:“我所提倡的信仰是你们大家的,它不分高低贵贱。你们之中声名显赫的和默默无闻的,富庶的和贫困的,领导别人的和被别人领导的,都一律平等。假如我同意你们的要求,抛弃他们以实现你们的愿望,那我将依靠谁来完成使命呢?这些人已经归顺,他们对我所说的已经深信不疑,我怎么能驱赶相信和支持我的人呢?你们一味的拒绝和否认我,而他们是宗教的柱石,真主的信奉者。再说,有朝一日他们在真主面前反对我,抗议我以怨报德,我将处在什么样的地位呢?你们说这样的话不是太愚蠢了吗?”

他们与努哈圣人的争论越来越激烈,分歧也越来越大。于是他们感到厌烦。忍耐不住了,便对努哈说:“努哈!你同我们辩论得太多了,不必再浪费口舌。如果你的话属实,那就惩罚我们吧!”

努哈对此嗤之以鼻,说道:“你们太愚蠢无知了。我是什么人?我能惩罚你们或者使你们不受惩罚吗?我同你们一样都是人,不过我得到了默示:我们的神袛就是独一无二的真主。我向你们传达我所接到的命令,有时给你们传来佳音,有时给你们带来警告,这一切都归真主支配,如果他愿意就指引你们,如果他愿意就加快惩罚你们,如果他愿意就加重惩罚你们。”

为圆满地完成使命,大凡先知们都具有真主赋予的忍辱负重的特点。他们胸怀坦荡,不怕人们诽谤,信心十足,斗志顽强。这是为了使人们在真主面前无话可说,那些不信道的人也找不到反对先知们的理由。努哈圣人位列真主的众使者之首,与他的族人一起生活了九百五十个春秋。在这漫长的生涯里他忍受了各种各样的诽谤和讥笑,等待人们的觉悟和回头。除部分人顺从他的号召外,其余的却越来越顽固不化,越来越反对和厌恶他的宣讲。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见希望已经破灭,无可奈何只好求助于真主了。他求真主指引他如何对待这些他无力引导他们皈依真主的人们。真主默示他:“你的族人中,只有已然皈依的才是真正皈依的,你不要为其他人的行为忧虑。”

努哈圣人认识到那些人冥顽不化,既不在明显的证据面前低头,又不皈依真主。于是失去了耐性,对真主说道:“我确实是被迫的,求你相助我吧!不要在大地上留下一个不信你的人!的确,如果你留下他们,他们会诱使你的崇拜者误入歧途,而且生育不信教之徒。”

伟大的真主应许了努哈圣人的祈请,并向他默示:“你按我的方式制造方舟吧!你不要对我提起那些不义的人,他们必定要被淹没。”

努哈圣人得到默示后,走到城外一处僻静的地方,准备好木板和铁钉,着手制造方舟,这次他也没能躲过人们的讥笑和挖苦。

一些人对他说:“努哈!你从前自称先知和使者,如今怎么当木匠了?你是放弃了宣讲,还是想改行做木匠呢?”

另外一些人说:“你远离大海和江河,制造方舟有什么用呢?你准备用黄牛拉它呢,还是靠风吹着它走呢?”

努哈圣人没有理睬他们的讥笑和胡言乱语,而是对他们说:“你们若是嘲笑我们,我们也会以同样的嘲笑回敬你们。不久你们就会知道,谁将要受到惩罚。”

努哈圣人说完仍去造船。他安装木板,连接各个部分,直至造成一条用木板钉成的坚固的方舟,然后等待真主的命令。真主默示他:“当我下达命令使炉子上的水沸腾起来的时候,你就带着归信的人和亲属登舟,并从每种动物中各选一对载在船上。”

天上的水门打开,地下的泉水喷涌,洪水淹没了高地。努哈带着真主命他带的人和动植物登上了方舟,在真主的保佑下开航了。一会顺风而下,一会逆流而上。汹涌的波涛淹没了那些叛教者,洪水将成为他们的坟墓,泡沫则是他们的殓衣。他们与死亡搏斗着,但死亡战胜了他们。他们在波涛中挣扎,但波涛吞噬了他们。

努哈坐在方舟上注视着这一切。突然,他看到自己的儿子迦南——真主的惩罚也落到他的身上,因为他躲避父亲,憎恨父亲的宗教——正在波涛中挣扎,妄图游到山上或能救命的一块高地。但死亡正步步逼紧,他眼看就要淹没在大水中了。这时努哈产生了怜悯疼爱之心,朝儿子喊起来,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喊声能打动儿子的心,从而归顺和信仰唯一的神袛———真主。他喊道:“我的孩子呀,你往哪儿去?这是真主安排的,你能逃脱他的意志吗?赶快上方舟来归信吧!同亲人团聚,拯救自己的生命吧。我的儿子呀,你随我们乘舟吧!不要追随不信道的人们。”

但努哈圣人的话没能打动儿子的心。迦南认为自己能躲过这场大难,能逃脱命运之手。所以他对父亲说:“你不要管我的事,我将求助于保护我不遭水淹的山。”

努哈圣人痛心的说:“孩子呀,今日除真主怜悯的人之外,没有人能得到保佑。”话音刚落,波涛就把父子分开了。努哈圣人再也没有见到儿子。儿子是父亲的心肝,做父亲的看到儿子被淹没,心情极为痛苦。他赶紧向真主求救:“我的养主啊!儿子是我的亲人,你答应过我———你的诺言是真实的———要拯救我、信徒和我的亲属们,你是最公正的判决者。”

真主对努哈圣人默示说:“努哈呀,他的确是你的亲属,但他为非作歹,是个名副其实的不信道者。只有归信的人,相信你使命的人,响应你号召的人,你才能把他们当做亲属。对于你真正的亲属,我曾许诺拯救他们。归信我的人才能得到拯救,而那些不相信你使命的人,否认你主的话的人,他们即使与你有血缘关系,也必然得到应有的下场;即使他们能游到高地也在劫难逃,你要向我祈求你所不知道的事情。我劝你不要自居于愚人之列。”

这时,努哈圣人才觉悟到愚昧的同情心冲昏了自己的头脑,怜悯遮住了自己的双目。他应该感谢真主拯救了他和归信的人,同时也应该感谢真主淹没那些不信道的人。他恳请真主宽恕自己的过错,说:“我的主啊!我求你庇佑,不要让我再向你祈求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如果你不饶恕和怜悯我,我就是亏折的人了。”

这时,被大水冲到很远的地方的迦南,终于葬身水底了。

真主的旨意已经实现,那些不信道的人全都丧命,遭受了可怕的惩罚。真主在《古兰经》中说:“我淹死了那些否认我的迹象的人,他们确实是盲目的民众。”

最后,天上的水门闭合,天空开始晴朗,方舟搁浅在了朱迪山上,努哈圣人被告知:“你平安的回到陆地上来吧,你同皈依和归信的人将获吉庆幸福,受到真主的关怀和照顾。”

就这样,真主拯救了努哈和他的忠实的追随者们,真主给了努哈的后裔兴盛和繁荣,让他们散布在全球。

努哈方舟的故事讲完了,哈娜婆婆轻轻合上了手中墨绿色硬质封皮的《古兰经》,抬起头远远望着天空里飘过的云朵。像是在回忆着又像是在展望着。默荨坐在小板凳上,她的心思还停留在先知努哈圣人的方舟那里没有回来,这时只听小城又惊又喜的大喊:

“快看!”

默荨下意识顺着小城的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西边的天空离他们最近的那朵洁白的云团———恰似一叶方舟!

虽然不知道先知努哈时代的方舟是不是这样的,可是真的很神奇不是吗?此情此景,居然刚好有一艘云朵做的方舟停留在上空,离他们那么近!

“动了动了,它开始动了!”又是小城的声音。

那朵恰似一叶方舟的云团开始慢慢移动,似乎真的在碧蓝的天空之海里扬帆启航,然后在他们目不转睛的注视里向远方驶去,舟形不断的变幻拉长,最终消失不见。

默荨张大着嘴巴几乎不敢相信刚发生过的一切,她仿佛经历了一场梦,梦回遥远的先知努哈时代,可是自哈娜婆婆开始讲故事的那刻起,她的眼睛似乎都不曾眨过一下呢。她努力的擦擦眼睛,坐在对面四角小木凳上的小城双手托腮正陷入思索,坐在红漆木大椅子上连脸上的皱纹都满足安详地笑着的婆婆,静默地冥想,又远远望着天空里飘过的云朵。

此时无声胜过千言万语,默荨的思想在时间和空间的交错重叠里一跃千里,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如此的渺小,有种无形的敬畏在她心中越来越明晰,像触电般的流过她的整个身心将她征服,那种震撼使她忍不住战栗。

她想试着去说些什么,可是语言太过苍白无法承载她巨大而又盛重的感情。就像牙牙学语的幼儿极力想表达无限膨胀的感情,却发现只能发出单调的嗷嗷声。但她很快就释然的笑了,最好的感情从来都不需要语言的维系,不是吗?每个牙牙学语的幼儿即使沉默不语,他的母亲也会懂得他所想要表达的一切!

那么,就沉默着寄心于无穷的苍穹,静静地冥想。

因为向妈妈请过了假,默荨晚上就可以在小石屋里过夜了。

夜已经很深,月亮和星辰都安静的守候在天空里,屋前的石阶上坐着小城和默荨。

“小城,你喜欢什么颜色呢?”

“我啊,我喜欢月亮和雪的颜色。”小城向往似的说,并用手指了指天空中的月亮。

“啊!不能用手指月亮的,晚上睡觉的时候月亮会来割掉你的耳朵呢!”默荨吓得连忙把小城指着月亮的手打下来。

“哈哈,不会是那样的,我以前偷偷的试过,真的会没事。”

小城泰然自若的神情让默荨相信他了,但还是有点小小的惊魂未定。

“你居然偷偷的试过?”

“嗯,有天晚上我对着弯弯似镰刀的月亮偷偷指了一下,然后飞快的跑进屋子把被子蒙得严严实实的睡了,整个晚上都吓得发抖,总感觉月亮就在我的窗外来割我的耳朵了,可早上起来赶紧摸摸耳朵,嘿嘿,还在呢!”

默荨想象着小城当时的样子,也忍俊不禁。

“那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会喜欢月亮和雪的颜色吗?”

“因为,那给我纯净又温暖的感觉。”

“哦?虽然纯净无暇,可是月亮似乎是冰凉的,而雪的触觉根本就是冰冷的啊!”

“但是这里,”小城用双手拼出心形,放在自己胸前心的位置说,“会温暖。”

“嗯。我懂了,那你猜猜我喜欢什么颜色呢?”

“我猜不出来。”

“你猜猜看啊。

“嗯,是那个。”小城抬起头指着院子里的梅树,枝叶茂密的掩映下依稀可见小小的青涩的梅果。

默荨用右手掩着嘴笑,摇摇头。

“那应该是———这个?”小城挠挠头发,抬起头看看天空又探寻地盯着默荨的眼睛。

“嗯?你是想从我的眼睛里找到些什么线索吗?”默荨还是掩着嘴笑,假装把眼睛闭起来防止小城的“偷窥”。

“不。这就是答案啊。”小城得意而又坚定地说。

默荨摸摸自己的眼睛突然就明白了些什么,恍然失神间,刚才还很开心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一点一点的消失。

她悄悄转过脸去,双臂环膝,把头埋在胸前,一言不发。

小城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可他想了想却不知道究竟哪里错,站在默荨面前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夜色渐凉,月光穿过梅树投在小石屋的窗上,透出斑驳的树影,小城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默荨披上,静静地坐在旁边。

不知过了多久。

“快看,有星星落下来了!”小城欣喜地喊道。

默荨慢慢抬起头来,刚好看到一颗星星落下来,在天空中划出了一道细长的红光。

默荨站起来往前跑了好几步,好想再多看一眼那颗星星,可是天空里不再有那颗星星的痕迹,默荨只能失落的站在原地。

那颗美丽的星星,它落到哪里去了呢?默荨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童话中唯一疼小女孩的奶奶说过:一颗星星落下来,就有一个灵魂要飞到天堂去了。

“喏!”小城也走到她身边来,把一个红色的什么东西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绯红的光芒闪闪烁烁。默荨很疑惑的静立着,待到小城停止晃动看清了之后,突然惊讶得叫出声来。

小城慌忙看了看哈娜婆婆的屋子,灯影下是婆婆起起落落礼拜的身影,怕惊扰到婆婆,他指指婆婆的石屋示意默荨别太大声。

默荨吐了吐舌头,蹑手蹑脚回到原来的石阶坐下。

然后,仔细地探究手中所握之物的秘密。

那是一条红宝石项链。

红色的宝石足有默荨的眼睛那么大,晶莹剔透。莹莹地闪亮着夺目的光彩。

默荨将宝石托在掌心中高高举起,屏神凝息地仰望。

“我在这一刻,突然也喜欢红色了!”她神往地说。

小城脸上泛着微笑,纵容的看着她。

默荨又把手放下来,将宝石放在与眼睛同水平的位置,眯起左眼看看,又眯起右眼看看。

“你知道眼泪是什么形状的么?”这样问小城的时候,默荨的眼睛也没有离开过手中的红宝石。

“眼泪的形状?”这个问题可真难住了小城,眼泪流过婆婆千沟万壑的脸时仿佛两道清泉,至于他自己嘛,从来不记得什么时候哭过呢。

“你看,这颗红宝石就是一滴眼泪的形状呢!”默荨指给小城看,同时很疑惑这颗美丽的红宝石在哭什么呢?

小城没有去看默荨手中眼泪形状的红宝石,他却被默荨可爱的神情所吸引,相比较于那颗红宝石,他觉得默荨那蓝宝石般的眼睛更美呢!

他无言的笑着拿过默荨手中的红宝石项链,轻轻的给默荨戴在脖子上,“今晚,就让它陪你入梦吧!”

“真的可以麽?明天一早我就会把它还给你的。”默荨紧握着红宝石按在胸口,似乎想把内心的激动按捺下去。

“嗯。那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最喜欢什么颜色呢?”小城显得有些着急。

“哈哈,彩虹的颜色,每种花朵的颜色,即使花朵是黑色的我也喜欢,我喜欢世界上所有的颜色,每一种颜色都代表不同的意义,即使之前我厌恶红色,但现在我也喜欢。”

“那么蓝色呢?”小城想起之前默荨的神情,于是小心翼翼的问道。

默荨的笑容有些暗淡,咬着嘴唇沉默着。

“那我们不谈这个问题了好吗?”小城怕再次触碰到默荨的伤心事,于是想急忙移开话题。

“没关系的,我现在就回答你,我喜欢蓝色,我喜欢天空和大海的颜色。尽管我的眼睛是蓝色的,与你们不一样,可我还是喜欢蓝色。”默荨说得很快,声音里没有悲伤。

“嗯,没有人比我更理解你。”小城似乎深有感触的说,“可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喜欢你的眼睛,我在那里看到精美绝伦的蓝宝石,我也看到神秘的蓝河水盛着月亮星辰涌动在你的眼睛里,我不知道有多么喜欢你的眼睛是蓝色的,我多么喜欢。”

最后的哽咽证明这真的不是安慰或是施舍的赞美。

“我相信你。”默荨真诚的向小城伸出手去。

当信任和默契互相传递在两只紧握的手,月亮和吹过屋顶青苔的风似乎也笑了。

碧蓝的天空里羊群般的云朵或立或卧,哈娜婆婆又在给默荨和小城讲故事了。

突然狂风起舞,乌云翻滚着压过来遮蔽了天空,院子里的梅树摇摆不止,青涩的梅果落得满地又无形渗入到泥土里,任默荨和小城扑过去捡拾它们,握在掌中还是消失了踪影。

“婆婆,婆婆。”默荨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在叫喊,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先知努哈圣人的方舟停在屋顶之上,而哈娜婆婆轻灵的脚步正踩过屋顶走向努哈方舟!

“婆婆不要丢下我们!婆婆,婆婆!”默荨努力向婆婆挥动着手臂,可是婆婆仿佛没有听见,头也不回。

努哈方舟载着婆婆走了。

“婆婆——”默荨声嘶力竭,坐在地上无力的哭了。

哭着醒来,才发现是一场梦。

“小荨,婆婆在这里,不会丢下你们。”婆婆知道默荨刚做了伤心的梦,轻轻拍打着默荨的背,眼泪已经打湿了枕头,她那卷卷的睫毛上还残留晶莹的泪珠。

婆婆的粗糙的手又给了默荨温暖的安全感,她停止了呜咽,扑在婆婆怀里很久很久,当她抬起头来才发现太阳已经很温暖的照在小石屋和院子里了,婆婆给她端来了滚烫的山羊奶和玉米卷饼,小城已经去山坡上带三只山羊吃青草去了。

默荨依稀还记得梦里的情景,坐在梅树下的小石桌前吃早餐的时候,默荨就把梦到的一切告诉了婆婆。

“因为梦到婆婆乘着努哈方舟走了,才会那么伤心么?”婆婆当然记得默荨在梦里哭成了什么样子,呵呵笑着问默荨。

“嗯嗯。”默荨刚咬了一口玉米卷饼在嘴里直赞好吃,这样回答婆婆的时候,声音含混不清自己还差点噎到,知道自己表达得力不从心,又重重的点了点头。

“如果我真的乘努哈方舟走了,你应该为婆婆感到高兴呀!”婆婆看着默荨可爱的样子哈哈大笑。

“嗯嗯。可是我不要婆婆离开我们。”默荨喝完了山羊奶舔去了嘴角的余渍,双手环着婆婆的脖子说道:“我要婆婆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多么喜欢婆婆。”

“嗯,”婆婆怜爱地看着默荨说,“婆婆也想永远和你们在一起,不离开。可是凡是有生命的物体都要尝试死亡的滋味,无论是以怎样的方式。像枯黄的树叶掉落大地后深埋泥土,像动物们成群结队的迁徙死亡或是弱肉强食。人也不例外,我们都从泥土中来,最后必定回归到泥土中去。愚昧无知的人们把尘世当做永久的居所,拼命的积攒和经营,而我们离开世界的时候也不过是三掊黄土掩埋而已,我们必定回归。”

婆婆说完叹了一口气,刚好有一颗梅果掉落地上,它还那么青涩没有成熟,不知是什么原因而掉落下来。

“婆婆,那我有一天也会死亡吗,永远的睡着了再也不会醒过来?”默荨很认真的问婆婆,眼睛里闪烁着冰蓝色的光,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敬畏。

“对!你和小城,还有你父亲和我,我们每个人都会长辞于世,就像这枚青果离开了树就要回归于树根,但是花谢叶落了明年还会再长出来,猫尚有九条命,而我们的生命却只有一次,每一刻都极有可能会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因为不知道美丽的取命天使何时会降临身边,我们每天都要虔诚的练习死亡。”

“我似乎有些懂了。”默荨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婆婆含笑抚摸着默荨卷曲的头发轻轻叹道:“所以,我终有一天会离你们而去,就像花开花落都自有定数。”

突然,婆婆就看到了戴在默荨胸前的红宝石项链。

意识到婆婆在看着红宝石若有所思,默荨赶紧解释说是小城的东西,自己只是因为太喜欢被小城允许戴在脖子上一天。

“嗯,我知道这是小城的贴身之物,他从小时候就已经戴着它啦!”婆婆笑呵呵的对默荨说。

“那你知道这颗宝石为什么像是红色的泪滴吗?”婆婆脸上的皱纹刻写出智慧的沧桑,似乎对尘世之事无所不知呢,于是默荨想了想,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婆婆握着那颗红宝石又叹了口气,沉默许久,对坐在面前蓝眼睛的卷发小姑娘说:“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七年以前之前,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草原,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草原。我的家在桑贝拉草原上河流发源的地方。在我离开家的那个夜晚,阴沉了整天的天空突然又开始下雨,那时我已经近七十岁啦,在好几十里内都荒无人烟的草原上踉踉跄跄的向前走。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黑暗的夜晚,天空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我即使努力睁大着眼睛也是徒劳的,只能像个瞎子般摸索着前进。又冷,那个时候已经是晚秋时节了,我在黑暗里冷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得快步行走想尽快寻到有人家的地方。因为在黑暗中不辨方向,我走了好久好久却发现只是在原地打转,除了永无止境落在我身上的雨点之外,混沌的黑暗里老太婆我置身在那无边无际的原野之上,孤独的恐惧和雨水一起浸透了我的全身。那时我就在想,让我看到些什么或者摸到些什么吧!可是除了无尽的黑暗和孤独,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就像偌大的世界只剩下了我一般。

我的心痛的厉害,我刚失去了我最亲爱的儿子,心就像被活生生掏空了一样。我拖着伤痛裸露的残躯在无穷无尽的孤独与黑暗里举步维艰,那时真的生不如死,可是我连死似乎都没有办法做到。

于是,我又支撑着身体机械的向前迈步,既然还活着,那就走下去撑到最后一刻吧!在哪里倒下就把哪里当作是我最后的坟墓好了,我不能———就那样坐在雨里等待取命天使的恩宠。

后来啊,我就在旷无边际的原野里听到若隐若现的婴儿的啼哭声,哭得那么响亮那么高亢,仿佛在拼尽了力气想用这种方式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存在。我努力循着声音向那啼哭的婴儿靠近,就像将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喜出望外,我几乎是一路跑着去寻那活生生的生命!

雨就在这时候停了,月亮居然也从乌云后面探出半个脸来。真是奇迹!

我听到了滔滔流水的声音,知道桑贝拉河离我不远了,心中不禁充满了激动的喜悦。当那婴儿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开始确定那啼哭声就来自桑贝拉河上,以为河水会淹坏了那孩子,我拼了老命在刚下过雨的草原上狂奔起来,速度快得———几乎能跑得过一头豹子呐!

终于跑到了永不停息向东流去的母亲河——桑贝拉河旁边,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清了河中竟然漂流着一只圆木盆,婴儿的啼哭声正是来自那里!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也许我当时根本来不及去想,我就疯子似的大叫着冲向河里,一心只想靠近那温热的鲜活的小生命!哈哈,我这把老骨头自幼在草原上摸爬打滚,总算还有点用处。我拼尽了最后的力气,终于把小木盆推到了岸边,即使这样还是被巨大的水流冲走,逐着小木盆在河中漂流了好长时间——可是终于,我把那啼哭的孩子抱在怀里了!

我顾不上自己疲惫又沾满泥污的身体,一把掀开木盆里的绿缎小被子就迫不及待的抱着他——那是个男孩,也许他也是害怕孤单和无尽的黑暗才哭的,或是哭自己无力改变的被抛弃的命运,总之,当我抱着他,我们互相给予温暖的时候,他停止了哭泣声,用乌黑乌黑的小眼珠看着我,我的眼泪就在这时才想起流下来,我用袖子擦擦眼角,一抬头刚好就看到北边的天空出现了启明星,黎明的曙光在远方跃起!

“后来,我就在月光下抱着那孩子沿桑贝拉河一直往前走,终于走出了草原又迎着蓝河来到了这里。真的很神奇不是吗?我刚失去了我的儿子,在无边沉寂的黑暗的旷野上居然得到了这样珍贵的礼物,看起来似乎是我救了那孩子,其实是那孩子救了我啊,我知道我是被需要的,不然我老无所依真不知道该如何孤苦的了此残生!”哈娜婆婆刻写着只会沧桑的脸上无数表情变换而过,可是始终都很平静,似乎真的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般,毕竟抬头看看天空已不是昨日的云烟。

“婆婆,那个孩子就是小城吗?”默荨闪烁的蓝色眼睛里有些许忧伤。

“嗯。小城当时还那么小,我不知道他的父母为何要弃他而不顾,可是当时我在小城的脖子上发现这价值不菲的红宝石时,觉得也许小城的父母是不得已的吧?他们还是很爱他的,可是究竟是什么样的苦衷可以让他们狠心抛弃掉孩子呢?我不明白。”此时,在婆婆眼里默荨是她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也是她知心的挚友,关于小城的秘密藏在心里太久太久了。

“我没想到小城还有这样的身世经历,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爸爸妈妈早就不在人世了呢!”

“没有父母的孩子总是性格怪异,比别的孩子更加敏感和拥护自己的自尊心,小城慢慢长大总是气质忧郁而刚烈,后来他总是把故事中的英雄想象成自己的父母并因此而骄傲,我没有阻止他。”

默荨想到了自己,她至少还有爸爸爱护自己,穆沁妈妈对自己也很好,可是小城引以为傲的父母居然抛弃了他,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们怎么舍得丢弃自己的孩子呢?

“世人皆苦,那颗像泪滴一样的红宝石也许在为众生而哭,也许只是为它主人的命运而哭,可是不管怎样,它都是小城的父母除生命之外留给小城的第二件珍贵的东西,也是他们之间亲情外在的唯一维系。”婆婆语重心长的看着默荨,眼里满是期待的光点在闪烁。“因为小城没有父母在身边,他从来不去看别的孩子在父母怀里撒娇玩耍,也从来不和那些小孩子去玩,尽管他从来没有说过,但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孤单,我希望你们成为最好的朋友,不离不弃。”

“那些小孩子们都不和我玩,我也不要和他们玩了,婆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一直在小城身边陪伴着他。”默荨双手按在婆婆长满了茧的粗糙的手上。

她已经长大了的,就在不久之前的某天。

“嗯,谢谢你,善良的孩子。”一滴浑浊的泪珠从婆婆的眼里掉下来,滴落在默荨的手指上,那抹微凉久久没有褪去。

九月,草原上草长莺飞的季节。

穆沁又要带着孩子们去草原了。

桑贝拉草原位于冰城西北偏西,那里盛产温带季风气候湿润的阳光,草原上水源充足,牧草肥美,优渥的牧场上数不尽的牛羊是造物主的恩赐。黑脸的大汉——穆沁的父亲穆森是桑贝拉草原上最大的牧场主,草原上有超过七分之一的牧群都为他所有。可是他不亲切,总是黑着脸皱着眉头,孩子们都很怕他。

当然,这些都是敏懿讲给默荨听的,默荨可是从来都没有去过草原呢,听到哥哥的描述,默荨对神秘的草原生活开始向往和好奇起来,尤其在敏懿还特地为默荨画了一幅草原图景后,默荨想去草原看看的愿望就更强烈了。

那究竟会是怎样的世界呢?

夜深。

穆沁手里握着一杯水,站在门口犹豫了好久,还是轻轻敲开了敏启梵书房的门。伏案工作的敏启梵看到妻子有些惊讶,随即停下手中的活把大眼镜摘下靠在椅背上看着穆沁。

“打扰到你了吧?”穆沁把水杯轻轻放在桌上,站到椅子后面双手按在丈夫的肩上轻轻的按摩起来,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也是轻轻的。

敏启梵看看那杯水,透明纯净的玻璃杯里冒出水汽,在灯光里摇曳得很温暖,看着看着眼里也就蒙上了一层水汽。

也许只是杯子里的温情扑到了眼睛里,可是怎么红了眼眶呢?

“没有,哪里的话?我刚好也休息一下。”敏启梵转过身握住妻子的手动情的说,“倒是你,这些年一直都辛苦你了..”

穆沁轻轻坐到敏启梵旁边,被他这种深情的气氛感染,不知怎么的就像窗台上的含羞草那样竟然呈现出羞涩之态,她深深地低下头去说:“我是家里的女主人,做这些都是应该的,你有工作要忙,我反而因为在工作上帮不到你而自惭形秽。家里的事我都会尽力,你只要安心做你的事就行。”

敏启梵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妻子没有说话,只是在叠放在一起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再说孩子们都平安无事,你也一直在我身边,这就足够了。”穆沁深埋着头的眼睛里早已闪着泪花。

“我知道,以前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和孩子们了。”敏启梵看着妻子,不知什么时候,她那青春靓丽的光华不再,细细的皱纹也悄悄爬上了眼角,如瀑的黑发隐约露在耳后居然枯黄暗淡。

他闭上了眼睛,岁月何其残忍!

“不!是我的错,我不止有错,我还有罪,请你惩罚我吧!我的心一直承受着痛苦的煎熬,我有罪..”穆沁伏在丈夫的左胳膊上,声泪俱下,肩膀颤抖不已。

“过去了,”敏启梵轻轻用右手食指按在妻子的嘴唇上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他轻轻叹息道:“一切都过去了。”

“可是我.。。”穆沁挣扎着坚持还想要说些什么。

敏启梵轻轻的摇头,举手为她拢起耳边悄悄掉下来的碎发,然后轻轻拍了拍妻子的后背,仿佛是在宠溺小孩子那样。

穆沁伏在丈夫胸前,终于痛哭失声。

黑夜,也暗暗寂静了。

穆沁红肿着眼睛抬起头来,两行泪水不住的往下掉,敏启梵都一一为她拭去。

好久好久,穆沁嘶哑着嗓子轻声说:“我想把荨儿也带去草原,可以么?”

“荨儿?”敏启梵看着自己的妻子,眼睛里是思索多过疑惑。

“嗯,就是荨儿,”穆沁用肯定的眼神表示敏启梵并没有听错“她请求我带她去,我不忍拒绝。”

“可是.。。”敏启梵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会安排好一切的。”穆沁和丈夫心照不宣,她当然知道敏启梵在顾虑些什么。

“嗯。”敏启梵不再坚持,只是紧紧握着妻子的手。

温暖的信任和默契都在掌心和指尖传递。

草原果然没有让默荨失望,它远比她想象的要更加神秘和美丽。

色彩单纯的世界,连呼吸也会纯净和神圣起来。在草原的边际还是草原的世界里,白色的羊群和棕黑色的牦牛远远的像是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般神圣安详,属于它们的天空和脚下的绿草地,连同绛红色屋顶的小泥屋一起装点着牧人的梦。伴着草原上令人心醉的牧人的低吟,轻轻扬起的皮鞭在空气里响起,完成对造物主的庄严赞礼!

汽车行驶过无尽绵延的草原时,那条柏油路几乎延伸到草原和天空相接的地方,路的尽头是一朵四叶草形状的云横在路中间,可是就在默荨紧张的担心汽车会撞到云朵时,走近了才发现云朵慢慢移到了她们头顶上空,几乎触手可及。那种醉心的天空的蓝和云朵的白,还有草原的绿,还原最纯净的呼吸和心境。而眼前又是无止境的另一个无尽绵延的草原的天地出现眼前,柏油路又延伸到草原和天空相接的地方,蘑菇状的云朵又在路的尽头欢迎她们了。

默荨被草原的盛景感动得落下泪来,她从窗外收回目光,发现妹妹敏曦早已在妈妈的怀里睡熟了,而妈妈则是带着阴晴不定、悲喜交织的复杂表情陷入深深的思索,没有听到默荨在喊她。

默荨轻轻的拉了拉妈妈的衣角,可是妈妈依然没有反应,不知是迷失在回忆里还是迷惘的未来里。

于是默荨又把头转向了窗外,陷入了无人与她分享感动的孤单,可是辽阔的草原和蓝得纯净的天空包容她的一切,云朵一样的温暖充满在她的心里,让她觉得她小小的心几乎都容不下那么多的幸福,她突然想要在草原上逐着羊群奔跑,开始羡慕起在云朵之间穿行盘旋的雄鹰。

一条长河突然横栏在眼前,落入默荨视野里那弯曲的一段刚好是一弯月牙的形状,在明媚如新的阳光里闪耀着银色的光辉。如梦初醒般,她的心仿佛受到某种召唤而剧烈跳动起来,汽车在银色的桥上疾驰而过,默荨仰起头看到了桥顶的石碑上被涂成红色的六个大字———桑贝拉河吊桥,在金色的阳光和银色的河水里,显得醒目,妖娆且诡异。

小城,他就来自这个神秘的地方吗?桑贝拉河曾为他摇着摇篮、吟唱着摇篮曲护送他顺流而下啊!

空气里悄悄渗透的都是小城的气息,默荨突然就开始想念小城了。

和他深藏着湖泊的眼睛和浅浅的微笑。

傍晚的时候,汽车逐着远方快要落下的夕阳和银色的桑贝拉河行驶,在九月的季节,默荨在夕阳快要落下的远方看到了雪山,神圣庄严。

当然,还有稀稀落落红色屋顶的房子聚集的牧区。妈妈用右手修长的手指指给默荨看,那里就是外公的家了。

太阳终于在雪山那边消失了,银色的桑贝拉河还在无尽的延伸。

穆沁带着两个女儿在最朝里的红房子前停了好久,终于咬着牙走了进去,跨进门的那一刻,沉重思虑的脸上换上了略带勉强的亲切笑容。

“阿爸,我来看你来了,你还好吗?”穆沁对斜倚在铺有老虎皮的大木椅上闭目养神的黑脸大汉问候道,同时把带来的礼物———七大块的茶砖放在铜皮的大炉子旁边,还有一些常见病的药片,也放在桌上。

“哦。”那包公似的举着黑脸的大汉懒懒地睁开一只眼睛,斜着眼瞅了瞅穆沁带来的礼物,又闭上了眼睛说:“坐下吧!”

穆沁带着孩子们在炉子旁边的小床榻上坐下,燃着牛粪火的铜炉上奶锅里正煮着奶茶,浓郁的香气暖烘烘的弥漫在整个屋子。

“阿爸,我一直梦到你,总是梦见你生病了,我很担心所以今年就提前来了。”穆沁的热情像香气四溢的奶茶那样温情和浓烈。

“喔,我很好,就是最近眼睛偶尔有些模糊,可是草原上的汉子———不是说倒就倒的。”黑脸的大汉穆森又懒懒地从椅子上坐起来,看着他远程而来的女儿。眼睛在掠过默荨时突然亮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原来的冷漠和慵懒,指着默荨撇撇嘴说:“这就是那孩子吗?”

穆沁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惊慌,痛苦和侥幸在她心里挣扎翻滚,但终于她咬着嘴唇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说:“不错,阿爸,这就是———那孩子。”

然后对规规矩矩坐在旁边的默荨说:“这是外公,问外公好。”

“外公好,我是伊默荨。”默荨站起来毕恭毕敬的向铁塔般的草原汉子穆森问好。

“喔。伊默荨——”穆森眯起眼睛细细品味着这个名字,终究不明所以,大手一挥道:“过来,到这儿来。”

默荨看看妈妈,穆沁轻轻颤抖着只能允许。

默荨走到那张铺有老虎皮的大木椅前,好奇地打量着椅子和椅子的主人。

“伊默荨。”陌生的外公一边说一边粗暴地扯过默荨,大手紧紧捏着她的胳膊,默荨感觉到疼,可是她倔强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穆森打量着同样陌生的孙女,不耐烦似的絮絮叨叨的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是个男娃娃呢,都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多快!”

穆沁对父亲的自言自语很是疑惑,她以为她亲爱的阿爸只是眼睛苍老,可是现在连记忆力也不太行了,她定定的看着父亲,不知是忧是喜。

穆森越来越使劲,捏得默荨小小的手发疼,他的黑色的脸依旧是冷漠的,不过默荨一点也不害怕他,她倒觉得他像一头故作严厉的狮子。

“什么?!这孩子的眼睛是蓝色的么?这真是惩罚啊.。。果然还是无法..逃脱.。。”那黑脸的狮子似的外公一把推开默荨,从铺着虎皮的椅子上站起来,暴跳如雷。

默荨委屈地站在一边,她不知道外公为什么会突然大发雷霆,但是她很清楚,她蓝色的眼睛又惹祸了。

“不!阿爸!这孩子怎么可能会是蓝色的眼睛呢?”穆沁大声喊叫着,声音高得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哦哦。”穆森若有所失般呆呆坐回椅子自言自语:“我的眼睛,越来越不如从前啦..”。

默荨看着外公,心里竟是那么的难过,他怎么会令人感到可怕呢?他明明像个夕阳下受伤的雄狮,那么笨拙和可怜。她多想告诉他,他并没有看错,她的眼睛真的就是蓝色的,可是她不能,她知道妈妈是在保护她,也许妈妈是有非得这样说不可的理由。

穆沁不忍看自己的父亲,她因为自己的残忍而心如刀割,她扑在那可怜的被骗者脚下,痛哭不止。

铁塔般的草原汉子穆森在下一秒又恢复了冷漠,他咂咂嘴不以为然的说:“不过,我还以为那孩子的眼睛里有颗蓝色宝石,说不定哪天会忍不住把那眼珠挖出来呢。”

默荨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草原上的夜风的确太过清冷凛冽,但是月亮和星星却格外的明晰,天空离地面那么近以至于月亮和星星看起来触手可及。

现在默荨躺在草原牧区的小泥屋里面,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月亮就守候在窗外,她想起四叶草形状或者蘑菇状的云朵,还有纯净透明的天空就开始兴奋,可是有点想念爸爸和哥哥,还有哈娜婆婆和小城。

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到吞咽的低泣声,默荨在迷迷糊糊中睁开了眼睛,依稀在月光下认出那是妈妈的身影。她没有来得及去思考妈妈为什么会偷偷低泣就又睡过去了,坐了一整天的车她太累了。

天亮后隐约想起,她却以为只是自己做了个梦。

吃过酥油茶和糌粑早餐后,默荨就被邻居的藏族小男孩尼玛带着去草原上玩。尼玛是个脸被晒得红红黑黑的八岁小男孩,他笑的时候眼睛会眯起来露出雪白雪白的牙齿。他站在纯净圣洁的蓝天下面,指着头顶的太阳告诉默荨:“我的名字是尼玛,也就是太阳的意思。”

尼玛的左手上总是戴着一串珊瑚珠,他会眯起眼睛望着太阳唱出很好听的藏歌,声音空灵而悠远。他还告诉默荨,因为他是星期日出生的,所以就给他取名叫尼玛。

他会围着默荨以她为圆心奔跑出一个又一个大大的圆圈,也会突然在草地上翻了几个跟斗以后,开心得载歌载舞。

在草原的日子因为有了藏族小男孩尼玛的陪伴而趣味无穷,默荨偶尔也会想,如果小城的父母没有丢弃他,他也许会成为桑贝拉河哺育的草原小雄鹰,就像藏族小男孩尼玛那样吧!

尼玛还很骄傲的告诉默荨,他如何在去年生日的那天收到了人生中最宝贵的礼物———一匹黑色的小马驹,他甚至把它牵来教默荨怎麽骑马。

“草原上的汉子可不能不会骑马!”他骄傲的说,他穿着白色的藏装,腰里已经佩上了弯弯的藏刀。

可是在默荨不小心从那黑色的骏马上摔下来以后,穆森就不再让她出去了。躺在床上不能动的默荨感觉到日子漫长起来,那个叫太阳的肤色黑黑红红的藏族小男孩爬过小泥屋的红色屋顶,把大把大把的格桑花从烟囱扔进来,并在窗户那儿学雀鹰的叫声。

在草原的日子,每天天还没亮,穆沁就起来在微微的晨曦中开始劳动了,她穿起从前穿过的长袍背上背篓就到草原上捡牛粪去了,她把捡来的干牛粪块在小屋背后堆垒成一面小墙;她挤来新鲜的还带点腥味的牛奶在火炉上煮起浓香的酥油茶;她为孩子们的外公缝制了新的过冬的羊皮袍子;她在夕阳下站在屋顶向牧区眺望了许久;她把小泥屋里里外外彻底的打扫了一遍。

九月很快就接近了尾声。

穆沁要带着孩子们离开草原了。

穆森——这头风烛残年的雄狮撕扯着大块牦牛肉送进嘴里,把酥油奶茶喝得似乎胜过世间所有的饮料,白天去查看牧场上的牛群和羊群并对自己的女儿高声咒骂,晚上却推开门进来为两个小外孙盖好羊皮被子———在送别她们母女三人的时候,他转过身去没有看她们,只是挥着大手说:“去吧,去吧!”

可是在车开动的时候,这位草原雄狮将他草原汉子昔日的勇猛和彪悍再次重现,风采不输当年。他竟然飞奔着追上行驶未远的车子,敲开汽车的玻璃窗,然后一把扯下自己项上的金链子塞到一脸惊愕的默荨手里。

“沁儿,因为这孩子,我甚至有点想原谅你了!”

飘进风里的声音和车后不断挥动着手臂的身影渐去渐远,穆沁紧紧抱着默荨泪如雨下,默荨背上的衣服被温热的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而那肤色红红黑黑叫做太阳的藏族小男孩,喊着默荨的名字追着汽车跑了好远好远,直到车子在地平线处融成了一个点。

草原,如它最初的印象,留给默荨很多神秘的感动,也时常入侵默荨梦的深处,纯净圣洁的天空和白云是她脑海中永恒定格的画面。

再见!

桑贝拉草原。

再见!

永恒纯净圣洁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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