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早上好?”小刘刚铺开稿纸,准备写教师节庆祝大会上的发言稿,袁老就走进来了。小刘十分礼貌地让他坐在沙发上,心里却叫苦不迭。他的进屋预示着小刘上午的工作又不能完成,小刘原是他的学生,上学时学识上受他的教益匪浅,生活上受他的关心不少,做人上也得到了他的不少启示。小刘是他的得意门生,他是小刘的良师益友。他对小刘的数载教诲,小刘会终生不忘。小刘大学毕业后能分在这个学校工作,也是他向领导竭力建议要来的。小刘最难忘的,还是上学时挖防空洞那一次,洞顶突然塌落,他迅疾地一把将小刘推向前方,小刘得救了,他自己却负了重伤,医治达两月之久。从那以后,小刘在内心既把他当老师又当再生父亲对待了。他老伴去世,儿子媳妇在外地工作,单位上,最亲近的就算小刘了。他孤独失意,能从小刘处得到安慰,时日难度,在小刘处便过得快一点。他来了,小刘只好陪着,但小刘已有了家、有了孩子的人。家务、工作、学习哪一样不需要时间?时间就是生命啊,为了感激、为了同情,宁可牺牲更有用的生命。价值观还是道德观?这样对吗?小刘不得而知。而小刘面对的最现实的问题是:写好发言稿,阅完一班学生的作业,上完课后从医院给妻子取药。整个上午都得加紧干。可老师又来到了自己的房子,最可尊敬而又寂寞孤独得要死的老师。没办法,只得陪着。这大概就是所谓“舍命陪君子吧”!
“您老吃馍!”
“不吃。”
“您老喝茶!”
“喝过了。”
“今天天晴了!”
“晴了“晴了好!”
“好。”
默然。良久,难堪的寂静。
袁老将头紧貼在沙发靠背上,脸稍有点仰。两只眼睛闭着,样子很安详。好像睡着了——这是袁老走人教师房间以后的惯常动作一小刘看看稿纸和作业,想想上课和取药,瞅瞅稳坐不动的老师,心急如焚,不自觉地微微叹了口气。
袁老忽然感到了什么。睁开眼睛抬起头,看见小刘正望着稿纸和作业发呆。他一下子感到十分惭愧和懊悔。
“你忙!”袁老站起来说。
“不忙。”小刘勉强挤出笑容回答。
“我走了。”袁老挪动脚步说。
“您……”小刘不知说啥好。
袁老从小刘房间出来,漫无目的地缓缓地挪着脚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眼睛失神,表情木然。
没有袁老的去处,只有回到他极不愿呆的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容貌(这也是他三年来的习惯动作)。他好像不相信镜子里的竟是自己。他每日里看,每有一种陌生感。这怎么能是我呢?秃顶,额上密布的皱纹,凹陷很深的眼眶,稠密而灰白的胡茬子,松树皮一样粗糙的皮肤,深红的脸色,分布在两颊上的古铜色斑点……这不是我!而是一个怪物,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怪物在镜子中显现。他气愤了,将镜子摔成了碎片。
庆祝教师节大会会场刚一布置好,其他教师和学校领导还未到场,袁老就不请自来,第一个坐在了主席台上。扩音器里播放着明快的轻音乐,那音乐能把痴迷唤醒,能使靑春复归。袁老的心情随着音乐节奏的跃动而跃动。他独自欣赏着,并陶醉其中。他似乎觉得他的眉宇开阔了,皱纹展平了,皮肤润滑了,浑身充满了活力。
不一会,人到齐了。主席台上就坐的除了袁老,就是学校领导和即将受表彰的优秀教职工。台口的大桌子上摆放者奖品和大红花。台下面的前几排是全体教职工,后面是全校学生。整个会场隆重、庄严、热烈。人们从这里才能真正看到尊师重教的场面,教师从这种场合也才能真正体会到自己的光荣和被重视。
袁老大脑的兴奋点不断升髙。他感到台下千百号师生正深佾地望着他,那目光似乎在向他表示衷心的祝福,他觉得十分荣耀,心花怒放,脸上堆满了笑。
大会开始,袁老第一个戴上了大红花。他唯恐戴得不牢。又极庄重小心地亲自重新戴了一番,之后便瞅着花朵,目光久久不离开。激动之中泪水就从近乎干枯的眼眶里渗了出来。
“下面请退休老师袁从孝讲话!”主持人声音刚落,全场就爆发出了长时间的热烈的掌声。袁老在掌声的伴随下,由小刘扶着走向讲台。他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便将嘴唇紧贴话筒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参加,今天的,大会,心情,很是激动。我,从教,三十八年,感到教师,光荣。我为,家乡教育,捐款,五千元,值得。我……”袁老哭了,讲不下去了,头一偏,爬在讲台上不动了……
袁老的话没有讲完,但师生们全都知道没讲完的是什么内容。他每有讲话的机会,总不离这几句,人们对他的话已经背熟了,以至有的学生平时一看到他就学着他的腔调说:“我……”鉴于此,校长其实不愿让他参加集会,更不思让他讲话。但既然他来了,又是教师节,不让讲他会很不高兴的,只得照顾老同志的情绪,却不料出了事情,造成了台上的一时紧张。
经诊断,袁老属一时晕厥,休息了些时间就醒过来了。他醒过来的第一个动作是用颤动的手抚摸那朵大红花。第一句话是对他没有把话讲完表示遗憾。他说:“我应该讲完,让大家热爱教育、支持教育、献身教育。”
袁老晕厥过后的一个大变化是大小便控制力极大减弱,并且次数增加。一旦想便,不允移时。几次未到厕所,便行小解,有一回竟是大解,使得近处的女同志和女同学窘困不堪,再碰到他时,唯恐避之不及。
袁老晕厥后的第四天,校长去看望他。校长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说:您就好好地休息吧。若需要什么,托谁说一声,我会派人送来的。”
“需要什么?”袁老脸上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慢慢地说,“我需要什么呢?”
校长觉得有些失口,赶忙把眼光掉开了。
校长百忙中从没忘记过看望袁老,多不过十天,少不过—周,总要看他一回。不管是出于个人感情,还是表示领导对退休老人的关心,抑或社会道德的要求,总之没有忘记他。一次校长说了和今天同样的话:“您需要什么?”他的回答是:“给我点事做。”这着实使校长十分为难。校长理解他,他仅仅要求有事做,不计报酬。他虽然像其他教师一样穷,但也像其他教师一样不贪钱,给家乡教育捐出一生仅有的五千元存款便是证明。在铜臭味弥漫的今天,这要求更显得可贵高尚。所以,校长也曾作过努力,而结果却是徒劳的。按电铃,现有按电铃的人员的工作量本身就不够;分发报刊杂志,量大胜任不了;收送文件,非党员;阅览室,工作时间太长……况且,各部门不是满员,就是超编,不少教职工家属和待业育年天天上门要工作。退休老人要亊做,难啦!校长既然无力满足他的要求,便只好用更多的关心来弥补内心的缺憾。
“……我,我需要事做!”袁老还是以十分坚决的口吻又说出了使校长难为的话,“我,需要事做,别的,什么都不要!”
沉默,难堪的沉畎。很久,很久。
“请给我一段时间,我尽量想办法。”校长终于果决地说。
袁老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两个月以后,学校新修的浴池开放了,每天营业三个小时。袁老的任务是收澡票。
门房里有人又议论开了:“高级讲师当澡堂义务把门将军,新鲜!新鲜!”
“知识分子贵重极了,只差没到厕所卖手纸。”
“一家思打,一家思挨,两厢情愿嘛,管你屁事。”
“放着淸闲不享受,老贱辈!”
然而,一段时间过去,细心人发现,袁老的脸色较为明净了,腿跛也轻了些,极少出现在厕所外面大小便的情况。见了人总带着微笑。听说睡眠也增加了,偶尔还能写几个字。
但议论并未因此停止,反而不断扩大,甚至惊动了官方。一天上午,教委主任把校长叫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位从事教育三十八年而退休了的老同志呢?他对党和人民做出了贡献,我们就应当百倍地关心他、爱护他,让他安然幸福地度过晚年。可你们竟然……这简直是对老知识分子的一种欺辱一种迫害……这件事已经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县委胡书记也过问了此事。你们要做出检讨,并尽快纠正这一错误。”
校长终于顶不住各种压力而十分愧疚地停止了袁老的工作。无事可做的袁老又同先前一样地生活着。区别只是各种疾病比先前更严重了,比如整夜整夜地失眠,大小便严重失控等。同时深陷的眼眶中两只失神的眼睛里增添了越来越多的疑问和困惑,他将带上这些疑问和困惑在自己所剩余的生命旅程中走下去。
此时袁老正拄着拐杖,拖着沉重的步子绕教学楼转圈,拐杖落地后发出“当——当一”的声音十分缓馒十分低沉地响着。这响声如同一首单调苍凉而旷远的古曲,给人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