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这时,正是方谦老师练气功的时候,一旦坐定,他会即刻“入静”,进入心平气和、情绪安定、精神集中、思绪净化、意念专一、恬淡缥缈的境界。于是一切都似乎不复存在,世界好像虚无了,连同他的躯体,他感到真实存在只有“意”和“丹田”。
而意沉丹田,丹田化意,意和丹田合而为一了,便至于极境。此时,他活像庄严神圣的雕塑,任雷击于顶而心不惊,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其实,这种境界产生的同时,另一种情况也出现了,这就是他又感到体内千变万化,瞬息不止。气流顺着经脉轨道运行,或往复循环于十二经脉,或循督脉经百会过鹊桥而又归于丹田,周而复始地在大小周天中流动。他便又觉得心情愉悦,浑身温暖如春,美好的宇宙仿佛停留在了他的心中,宇宙就是他,他就是宇宙,他和宇宙同化了。这就是所谓动入于静,静极生动,动静相兼的气功境况。
这些体验和感受,是方谦老师在两年多的练功实践中得到和悟到的。他自认为他的功力远远超过了具有八年练功史的门房老汉,这是因为他不但具备知识分子的敏感和灵气,而且善于钻研气功理论,能够在理论的指导下进行练功。同时还得益于深厚的哲学,特别是中国古典哲学知识。他对气功理论的理解和对气功现象的感受往往具有独到之处。比如,有些练功的人往往自我标榜为或道家气功、或儒家气功、或佛家气功。他则认为这些自我标榜为某家气功的人,实际不懂得中国当代气功。他说,按照宗教门派,气功是可以分为道、儒、佛三家的。道家气功的髙级境界是“与神为一”,“精神四达”,追求“淸静无为”;儒家气功讲究“静坐修身,”“存心养性,”追求“淸静有为”;佛家气功则主张“断惑证真”,“妙契佛性”,以tt明心见性”为本。然而,这些区别只适合于宋以前。从宋代开始,中国出现了“三教合一”的趋势,各种宗教气功门类也互相掺合,融合为一,不能也不应详加区分了,而应在练功过程中仔细体会其奥妙,探索其精微,从而发扬光大之。
由于方谦在气功实践和气功理论上的独到箄握,校内的气功爱好者,已经开始把他奉为气功权威。
晚饭后,是方谦老师一个固定的练功时间,往常的这时,他已经出神入化了。今天,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捏弄,一阵阵产生一种说不淸的味道,这味道不知是髙兴是痛苦是明彻是迷惑。下午那事使他在激动髙兴之余又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他觉得这个世界是在发神经打摆子,什么都不从谱上来,可能成为不可能,不可能偏又成为现实,真让人无法捉摸。他不得不绞尽脑汁深深地思考,破例地奄无练功的意思。
天热,家属楼家家的门窗都大开着。电视机、收录机里播放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方谦听来,这些声音有的像刮锅的尖噪,有的似山野的狐叫,有的如疯人的狂嚎,悦耳的乐音是不多的。它们混杂着从每个家庭的门窗里冲出来,再加上孩子的哭闹声和大人的叫骂声,单元楼道里的每一点空间便被嘈杂烦人的声响占据了。住在四楼的方谦感觉到剌激更为强烈,而这种剌激对于他这时的心情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他烦躁极了。两年多来,他仿佛不是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受这种环境的折磨,好像今天是头一回,他经受不了这种刺激,便捂着耳朵从四楼快步跑到一楼,又从家属区跑出来,走在通往办公楼的道路上。
通往办公楼的路面用水泥铺成,光滑笔直。道路两旁两行云松吐着香气,道与路中间一堵柏墙现出宜人的浓绿。偶然微弱的晚风吹来,轻轻拂面,顿使人感到心旷神怡。方谦放慢了脚步,希图尽情地享受一下这无人骚扰的恬静。
然而,在大学校园里期望看不见人影,只能是妄想。不远处的云松底下,均匀地依恋着几双男女,他们并头低语,脉脉含情,自有其说不完诉不尽的情意。方谦不愿看到这些,也不思让这些干扰他的心境,便径直朝办公大楼走去。
办公楼空无一人,寂静非常,方谦走动的脚步声从楼壁和楼顶折回来形成了嗡嗡的回响,这回响更衬托出楼里的寂静。他打开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的门,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
古典文学教研室不很大,约三十个平方,四组八张办公桌占去了很大空间,室内显得较为拥挤。方谦觉得热闷便打开了窗户,淸凉的空气一下子扑进来,爽快了许多。他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轻轻舒了口气。他和这个教研室,和他的办公桌椅是有深厚感情的。自六六年北师大中文系毕业分到这个大学,他就坐在这里办公,在这里读书、备课、撰写文章。即使在十年动乱不让读书做学问的时代,他也在这里研读马列毛泽东和鲁迅,得到了不少东西。高考制度恢复以后,他的工作热情极大高涨,教课之余,他以十倍努力,将全身投入到古典文学研究之中。人们下班离开这里的时候,正是他开始工作的时候,就是在这张办公桌上,他把十多年的心血化成了六十余万字的结晶,这便是《《红楼梦》服饰菜肴的文化渊源和美学意义;K《三国演义》的经济学价值》《《西游记》的政治观探微》《梁山英雄的主体性格分析》等四篇长篇论文。这些论文以全新的观点、详实的材料、独特的视角、新颖的思维方式,发人之所未发、见人之所未见,提出了一系列震聋发聩的新鲜观点。那时候他往往一熬就是大半夜甚至通宵,整个办公楼经常像今天一样只有他一个人。他喜欢这种无人干扰的环境。
方谦拿过抹布,将桌面细细抹了一遍。坐正身子两条手臂平放桌上,呆呆地瞅着眼前的笔架和墨水瓶,似乎在重温那时的情境,亦或是想把那种情境重新唤回来。
方谦对他的办公桌椅变得无所谓,晚上也不单独来读写是从三年前开始的。那时全国展开了大规模的技术职称评定,人们的神经表现出了空前的过敏,些微的小事都会引起人为的紧张,甚或形成轩然大波,人们到处钻头觅缝地寻门子打关节,行事的手段尽其所有,只要能达到目的,尽可以使出来。而方谦却表现出惊人的迟钝,评职场上烽烟战火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好像技术职称的评定与他毫无关系,他仍然沉浸在他的论著里面。他将完稿的论文编辑为上下两册,取名《中国四部古典名著新探》。他抱着自己的著作如抱着心爱的宝贝嬰儿虔诚地进出于各出版社。编辑们无一例外地赞赏他的论文观点新颖,文笔扬酣,气势宏大,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同时也无一例外地说,这类书读者极少,行情大跌,经济效益很差,出版社是要赔本的。
所以此书若要出版,他得自销三千册,预付一万元的出版费,否则无法承印。这任务对他来说比写几部书难得多,他当然无法完成,出版部门遗镲之余,对他的书籍只好完璧归赵。在他垂头丧气无可奈何的时候,职称评定揭晓。副教授名单中自然没有他的名字。理由很简单,这次评定副教授的条件限于六五年底以前的本科毕业生。无怪乎和他面对面上班整天手端一杯茶、口叼一支烟,连报纸也不看,无所作为悠哉游哉的老鱼也是副教授。人家六五年七月毕业,刚到点子上。“老方,好好干,你写得那么勤苦,下次总轮到你!”系主任宣布完评定结果,老鱼用嘲讽的腔调对他说,还耍弄孩子般地在他肩上拍了几下。他强压住满腔的愤怒,什么也没有说,一扭头从办公室奔了出来。这成了他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从此他再也没有在下班以后工作过,当然也就不会有通宵达旦的读写,办公桌也就不像以前那般重要了。
这一幕在方谦头脑中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至今回想起来仍然使他激动不已。他举起拳头“咚”地一声擂在桌子上,忽地一下站了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朝窗外望去,夜幕开始降临,路灯全亮了。云松下的情侣还交谈着,只是将身子移在了云松的树影中。这块天地永远没有黑暗。看来永远没黑暗并不完全好,至少对热恋中的情侣造成了不便。室内确实暗下来了,但路灯透进的光亮使室内的一切物什依旧淸晰可见。他觉得这样很好,便没有将日光灯的开关拉开,他来回走动几遭,又坐在了办公桌前,继续他的回忆活动——方谦的遭遇强烈地震动了他的得意门生谢全。谢全这个全系的髙材生从二年级开始就发表论文了,全登在国家级刊物上。人们说谢全是近年来本校升起的一颗新星,是会大有作为的。而方谦的遭遇却使他看到了做学问的极端艰难和这种艰难所得成果的严重贬值。他联想到有的大学教授连彩电也买不起,大学者在讲学之余突然拿出牛仔裤兜售,大学生把大好时光用来卖冰棍,而那些从商搞企业做生意的人包括一些个体户却往往浑身流油,财大气粗,目空一切,无所不成,看到这样的现实,他心灰意冷了。他经过一番痛苦的思考便毅然决定退学另作他谋。他将他的想法吿诉了方谦,“……我没有继续学习的必要了。”谢全淡淡地说,语气很平静。
“那样太可惜,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方谦语气也很平静,他眼睛里的光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有啥可惜的,无非是你的结局!”谢全说。
“……”方谦张了张口,没说出话,头却低下去。
“我明天就离开这里。”谢全说得很果决。
“打算到哪里去?”方谦没抬头,声音极低极慢。
“前日报上一则广告,招聘建筑公司经理,我想试试。”方谦沉默着,似在酝酿着一次重要决定。谢全也没再说话,静候着老师的态度,很久很久。
“也好……”方谦终于开口了,“不要忘记我!”
“嗯……”谢全眼眶里憋满了泪水,但他很快巧妙地擦掉了,不让老师看见。方谦慢腾腾地打开书柜,把二十多本《中国四部古典名著新探》文稿全部取出来放在屋子中央,接着拿过火柴划着就要点燃。
“老师,使不得!”见此情形,谢全急了,一把拉住方谦的手。
“放开我!”方谦大声吼。
“不能啊,方老师……”谢全硬把方谦推开。
“唉!”方谦頹然倒在沙发里。谢全将文稿一本一本精心地收拾整齐,用报纸包好,又用绳子捆牢。说方老师,把它们送给我吧,作个纪念!”